文/實習記者 呂虹
反思性道德教育啟示錄
——訪邁阿密大學研究生部主任托馬斯·米斯科教授
文/實習記者 呂虹
"It ain’t what you don’t know that gets you into trouble.
讓我們陷入困境的并非是無知
It’s what you know for sure that just ain’t so."
而是看似正確的謬誤論斷
——Mark Twain
秋日午后,北京外研書店的窗外陽光明媚,正是銀杏靜美、落葉繽紛的時節。窗邊的Misco教授剛結束他的新書發布會錄制,一身黑色西服,風塵仆仆卻難掩溫文儒雅。握手落座,笑容溫暖,一如窗外的秋日暖陽。伴隨著書店內舒緩的音樂,Misco教授與記者分享了他在公民教育領域的研究與思考。
Misco教授目前任教于邁阿密大學社會研究教育學部,長期在中國的教育考察經歷讓他成了美國教育界的“中國通”。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訪談中Misco教授關于反思性道德教育的論述,以及他希冀通過爭議性問題探討抵達公民教育的初心,值得中國教育者們借鑒。
“我見過許多缺乏反思性思維的人,他們不愿意提問題、不喜歡接受批評和改進,而具有反思性思維的人能夠做出有理有據兼具創造性的決定,并因此受益。兩者的區別始于一個問題:為什么。”談及反思性思維,Misco教授強調了質疑的重要性。
在他看來,反思性思維始于疑惑,其初始階段是持續的懷疑以及對繁冗的實證數據細致推敲的過程。而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在于,學生能夠在此過程中去思考不同的觀點會帶來哪些不同的推論。反思性思維的目標不是去尋求某個“正確結論”,而是希望在通過大量數據分析得出的所有可能答案中找出最好的那一個。
與反思性思維相對的是二元思維模式。Misco教授舉了他在中國考察期間的例子。2008年首次來到中國后,Misco教授去過北京、西安、澳門、海南等地多所中學考察,研究中國初中老師和學生的道德倫理觀。“在北京、大連和三亞,我曾就對德育的看法與中國師生進行過深入溝通。有意思的是,中國師生的思維方式大都具有二元性,他們相信存在所謂 ‘清楚明確的’‘正確’或 ‘錯誤’答案 。”
他回憶道,當被問及他們如何解決道德困境和看待道德問題時,中國學生眾口一詞地告訴自己: “任何事物都有兩面性。”如有學生在談到秦始皇焚書坑儒時說,雖然這對中國文化傳承確實有負面影響,但在當時這種做法也從思想根基上保證了國家穩定;還有學生在談到一則“大學生洪水中為救動物喪命”的社會新聞時說,我們一直被教導要樂于助人,但首先要保護好自己,這人不會游泳卻下水施救,難道是為了上報紙被贊揚嗎?更多的例子出現在Misco教授負責留學招生的邁阿密大學中國留學生群體身上。
“總的說來,我在中國學生身上看到了極強的二元道德規范的思維范式,而這在本質上是與反思性思維能力相背離的。因為在二元思維模式中,好與壞、對與錯之間是存在著絕對清晰的界線的;而如果真的存在清晰的邊界,那質疑也就幾乎無處立足了。”在他看來,很多時候,需要我們深入思考的恰恰是那些細微的差別,那些難以界定的、深深淺淺的灰色地帶。
采訪中,Misco教授告訴記者,當他在日韓、拉脫維亞、羅馬尼亞等地展開了長期的跨文化德育研究后,更加深刻地意識到:德育不應該停留在討論絕對正確或者絕對錯誤,如“愛國”與“不愛國”的對立,而是應更多地思考二者之間的灰色區域。在什么情況下,遇到哪些實際問題,該如何去思考,如何去做。“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反思性思維是辯證的、綜合的,它不認可清晰的意識形態分界的存在。”
正如美國著名教育家約翰·杜威所指出的“理解那些傳統道德準則背后的邏輯”,真正的道德決策必然會經歷舉棋難定的情況。與其他國家相比,美式道德教育最大的特點就是,在經過反思之前,不存在任何結論。
中美社會中對于正義、道德和倫理決策的定位與態度有著很大區別。在Misco教授看來,近幾十年以來,中國的道德教育目標整體上由過去的“道德觀樹立”轉向通過教育實現中華民族的復興、中國的現代化以及競爭力的提高,并且越來越重視個人,德育被更多地內化在了每個學科的教學內容中。而在美國社會中,其實一直存在著許多互相影響著的不同道德倫理體系,其中有的與宗教信仰、文化傳統或某些權威有著直接聯系。
在Misco教授看來,一個以培養合格的民主社會公民為目標的教育體系,應該幫助學生建立反思性道德觀——這才是最理想的道德觀,即在尊重不同宗教信仰的同時,在反思性思維框架中高度重視社會公民共同的道德責任。
反思性思考得出的結論和判斷從來都不是先驗的。受這種觀點的影響,美國高校課程,包括中學階段課程往往都會以關鍵素養的發展為核心,鼓勵學生鍛煉反思性思維能力。得出推論的過程是反思性探索的一部分,其中涉及教育最重要的目標——創造力和開創力。鑒于此,Misco教授一直堅持在教與學中采用審議、討論爭議性話題等手段來鼓勵學生自由思考。在與記者分享他多年來的中國觀察時,Misco教授果敢直言:“中國中小學課程設置里的思想道德課,本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公民教育的機會,可以引導孩子通過各種社會爭議性話題的探討來更深刻地理解每一種價值立場背后的邏輯,鼓勵他們帶著好奇心去發問,進一步培養反思性、批判性的素養。但在幾年的跟蹤觀察里,我發現很多學生在課堂上并不發聲討論德育課程設置的既定觀點,同時爭議性話題也極少出現在學校德育課堂上;然而在課后、在校外、在各種私人的小圈子里,他們卻竊竊私語。最明顯的一個例子便是性教育。”由此可見,中國孩子并不是對現象沒有敏銳感知和深入思考,而是缺乏一個開放寬容的環境來鼓勵他們培養這種反思性思維的素養。
也許,杜威在1940年所寫下的一段話最能代表Misco教授的觀點:“讓年輕人在氛圍開放的校園里討論爭議性話題,遠勝過讓他們自己到黑暗腌臜的角落里去探索被禁止討論的問題。須知,被禁止的思想才是最危險的思想。”
“現在大部分教授還是習慣于采用講座或者PPT講授的方式來進行知識性灌輸。即便在美國也是如此。正是這種客觀情況,促使我多年來致力于呼吁教育系統重視爭議性話題探討的作用。”Misco教授認為,通過爭議性問題的探討,學生將更深地發現、接受并擁抱群體之間和群體內部的多樣性,從而學會多元視角的思考,抵達對整體社會的“理解之同情”。在擴充知識儲備的同時,學生對社會公正及公共利益的理解也會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
當然探討爭議話題,進行反思思維也有缺點,其最大的問題就是太耗時。而時間,在任何一種教育系統中都屬于稀缺資源,在中國尤其如此。高考體制下的壓力,決定了中國學生沒有太多時間從多角度對各種觀點進行漫長討論、思考,也不太可能長期抱持質疑的態度。這也讓Misco教授在對中國德育提出建議時更為審慎。
懷海特在《教育的目的》一書中說,學生是有血有肉的人,教育的目的是為了激發和引導他們的自我發展之路。學生只有在仔細觀察、大膽質疑、小心求證的思維探索中,在重新評估所有習得的固有觀念和先驗知識的過程中,他們才能真正產生關于實際問題的新想法,推動創新、發現以及社會各方面的公平進步。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抵達公民教育的初心——培育一個重視社會道德責任的合格公民。

托馬斯·米斯科(Thomas Misco)
美國邁阿密大學社會研究教育學教授、研究生部主任,瑙斯家族基金學者。主要研究方向為跨文化語境中的爭議性問題及公民教育。曾在中國、拉脫維亞、羅馬尼亞等國開展研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