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古代禮法社會中的“孝養”制度
(一)禮的要求
贍養父母要事之以禮,“禮”要求子女以“孝”事親。孝養父母的觀念早在先秦社會已然出現,《尚書·酒誥》中記載“肇牽牛車遠服賈,用孝養厥父母”。在物質方面,《禮記·內則》規定子女為父母提供衣食住行的具體內容,如每天早上向父母請安時要“問衣燠寒,疾痛苛癢”、“問所欲而敬進之”。孝養父母的行為標準是“事父母,能竭其力”。在精神方面,子女孝養父母應當“居則致其敬,養則致其樂,病則致其憂,喪則致其嚴”、“出必告,反必面”。對父母要實心實意的“敬”,和顏悅色的承順父母而非“色難”,在感情和精神上給予父母真正的慰藉。
(二)法(或“律”)的規制
針對不贍養父母甚至殺傷父母的不孝行為,各個朝代均在立法中規定了相當嚴厲的刑罰,《唐律疏議》中的規定最具代表性。不贍養父母為“不孝”,屬于《唐律疏議》重罪“十惡”之一,“不孝”罪內容廣泛,包括咒罵父母、供養有缺、聽聞父母喪匿不哀慟等。《唐律疏議》卷第十規定:“諸聞父母若夫之喪,匿不舉哀者,流二千里;喪制未終,釋服從吉,若忘哀作樂,自作、遣人等,徒三年...”毆打、謀殺父母屬于比“不孝”更為嚴重的“惡逆”罪,亦為“十惡”之一。《唐律疏議》卷二十二規定:“諸詈祖父母、父母者,絞;毆者,斬;過失殺者,流三千里;傷者,徒三年。”犯上述“不孝”和“惡逆”的“十惡”罪,遇到皇帝大赦時也不能赦免其罪行,充分體現了法對子女贍養父母義務的堅定維護。通過“禮法”規制出的“孝養”制度,貫穿了整個中國古代社會。
二、清末民初修律中的扶養問題
清朝末年,伴隨著西方近代政治、經濟和法律思想的傳入,傳統禮法社會受到巨大沖擊,傳統法制開始向近代法制轉型,清政府進行了大規模的修律活動。
(一)《大清民律草案》和《中華民國民法》中的扶養義務
《大清民律草案·親屬編》第1450條規定:“凡直系宗親及兄弟姊妹,互負扶養之義務,妻之父母及壻,亦同。”第1451條規定:負扶養義務者有數人時,須依下列次序而履行義務:一、直系卑屬....”第1453條規定:“受扶養權利者有數人時,負扶養義務者,須依下列次序而履行義務:一、直系尊屬....”第1455條規定;“負扶養之義務人,以有扶養之資力者為限。”第1456條規定:“受扶養之權利人以不能自存者為限....”《中華民國民法·親屬編》第1114條規定:“下列親屬互負扶養之義務:一、直系血親相互間....”第1117條規定:“受扶養權利者,以不能維持生活而無謀生能力者為限。前項無謀生能力之限制,于直系血親尊親屬不適用之。”第1118條規定:“因負擔扶養義務而不能維持自己生活者,免除其義務。但受扶養權利者為直系血親尊親屬或配偶時,減輕其義務。”
(二)《德國民法典》中的扶養義務
從上述兩部近代民法中的贍養制度內容來看,扶養義務成為解決老年人贍養問題的關鍵詞。扶養義務源于法律的直接規定,以法律規定的扶養內容為標準,而非古代“禮法”共同規制的贍養內容。這一轉變的直接制度根源是近代德國的民事立法。《德國民法典·親屬編》第1601條規定:“直系血親有義務互相給予扶養費”。第1602條規定:“(1)只有不能自行維持生計的人才有受扶養權...”第1603條規定:“(1)在考慮到其他義務的情形下,不妨害其適當生計就不能給予扶養費的人,不負扶養義務...”
與中國傳統禮法社會中的孝養義務比較可知:一是《德國民法典》僅規定直系血親之間負有無差別的扶養義務,中國立法明確區別子女對父母負有區別于其他親屬的孝養義務;二是《德國民法典》規定對直系血親有限制條件的扶養義務,而中國立法規定子女對父母負有基本無條件的孝養義務;三是《德國民法典》僅規定扶養義務限于在物質方面給付扶養費,而中國立法規定子女應同時給予父母物質上的供養和精神上的慰藉。
(三)從“孝養”到“扶養”的變化
中國傳統禮法中明確規定子女對父母負有基本無條件、包括物質和精神兩方面的孝養義務,似乎父母天然處于高于子女的優越地位,并且子女應該無條件的滿足父母的全面需求。但是,當子女成為父母,他也將如自己的父母那樣享有子女提供的尊榮。一代一代普通的中國人,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切身體驗著這種血緣親情,在家庭中能獲得更強的安全感和滿足感,更能揮發出個人對家庭并延伸至社會的責任意識,這將是一種長遠的平衡和理想狀態。孝養義務經由“禮法結合”的長期調整和規制,使中國人將子女“孝養”父母視為理所當然的事,并形成了基本文化共識:以血緣為基礎的家庭關系是差序的,子女對父母的贍養義務應當明確而特定,并且應區別于對其他親屬的供養。基于上述共識,傳統中國社會形成了以血緣為核心的家庭主義傳統,認為父母應當享有來自子女發自內心的尊崇以及因尊崇而高于子女的家庭地位,深刻影響了中國人對于父母子女的關系及家庭秩序的認識。
《德國民法典》有關扶養義務的規定,建立在父母子女地位平等和權利義務一致的家庭秩序基礎上。德國人認為,父母子女都是獨立的民事主體,具有平等的法律地位。因此,父母不應享有高于子女的地位,子女對父母的扶養義務應當與其他親屬一致而無差別;扶養義務的履行主要是給予扶養費,而精神慰藉可能基于無法量化和不可預知而不宜進行立法規定。這種基于個人主義的平等家庭秩序,使得父母子女關系較易疏遠,個人血緣親情體驗不夠真切和深入,無法形成對父母的尊崇和對家庭的責任感。僅僅立足于個人短暫一生的時間設計出來的平等家庭秩序,當然無法形成父母理應享有更崇高的地位、得到更多優待的文化共識,子女對父母的扶養義務無差別于其他親屬的立法規定,也就更合于這種個人主義觀念和平等思維。
《大清民律草案》和《中華民國民法》有關扶養義務的規定,顯然忽略了傳統禮法社會中“孝養”觀念的合理性,毅然選擇完全照搬《德國民法典》中的扶養義務。然而,“孝養”顯然更符合中國人重視父母子女關系的血緣親情體驗,以及子女對父母負有全面的道德倫理義務,而“扶養”則契合了西方“個人權利至上”和“人人地位平等”的現代法律觀念。從“孝養”義務到“扶養”義務,規制手段由“禮法治”逐漸轉變為“法治”,體現了立法規定彰顯個人權利和平等地位的重要理念轉變。
三、現代法律制度中的贍養義務
《老年人權益保障法》第18條規定:“家庭成員應當關心老年人的精神需求,不得忽視、冷落老年人。與老年人分開居住的家庭成員,應當經常看望或者問候老年人。”《老年人權益保障法》將“常回家看看”式的道德性規范正式納入法律規范中,直接借鑒了古代社會子女對父母的“孝養”義務。顯然,立法者是基于當下法治社會中國家庭關系面臨的許多問題,如父母子女矛盾頻頻、家庭關系淡漠疏離等,結合對“孝養”觀念合理性的深刻認識,考慮到這一立法可能取得以家庭關系穩定推動社會秩序和諧的法律效果。這一做法,不僅吸收了傳統禮法社會中“孝養”觀念的合理內核,也是對西方個人權利至上和地位平等民法理念的修正,體現了限制個人權利、擴大個人義務從而維護公共利益的立法理念,推動了身份法的社會化。
四、結語
從中國古代社會的“孝養”、清末民初法律中的“扶養”,再到現代法律制度中的“贍養”,贍養制度的發展歷程,體現出中國社會由“禮法治”向“法治”易變的時代趨勢。贍養制度的立法理念,也經歷了從重視血緣親情體驗和道德倫理義務,到彰顯個人權利和平等地位,再到限制個人權利、擴大道德義務的重大轉變。這一制度和價值的轉變,體現了中國贍養制度的現行立法規定,是對中國傳統觀念合理內容的回歸和對西方民法核心理念的重要發展,順應了當下法治社會民法公法化的發展趨勢,并對實際解決中國現實的涉老問題具有重要的立法導向作用。因此,中國未來的贍養制度,既要承繼“禮法治”社會的合理內核,又必須契合“法治”社會的時代要求。值得注意的是,最高人民法院從2016年6月起,已經開始在全國開展為期兩年的家事審判方式和工作機制的改革試點,探索有利于落實解決老年人贍養問題的特殊程序法和審判規則,使其真正實現老有所居、老有所養,這一做法非常值得肯定和期待,對于切實維護老年人合法權益具有迫切而現實的價值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