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塞芭伸出柔軟的枝蔓,插入土壤。土壤厚實,潮濕而又溫暖。她將根尖探入土堆,品嘗營養穿過莖干時的甘甜。她滿足地哼唱著,用整片葉子把土一勺勺舀到大花瓣里,再把花瓣裹起來,以便這些土壤能夠被分配到飛船各處。

她的導師簡德塞哼出送別曲和歡迎曲。沙沙沙的聲音摩挲著歐塞芭頂端的樹葉。她放好最后一小包土,站起身,根部穩穩邁過地上纏繞交錯的藤蔓,步入光線昏暗的內室。一群螢火蟲在簡德塞的身邊飛舞著。歲月壓彎了他粗壯的莖干,但他的頂端仍比歐塞芭高出兩英尺,雖然歐塞芭已經至少是其他樹苗的兩到三倍高。他蜷起一棵弗倫杜萊①的尸體,枯瘦的莖干中長出十幾根枝蔓,在那具尸體上忙碌著:其中三根朝干枯的根部蜿蜒,另兩根朝脆弱的頂葉延伸,其他的則伸向莖干和柔軟的枝蔓——這是在為分解做準備。歐塞芭聽著這熟悉的歌聲,用自己柔和的女高音與導師的男高音應和。
歐塞芭走到尸體另一邊,簡德塞轉身看她,枝蔓依然忙碌著。他們一起抬起弗倫杜萊,放在土基上。弗倫杜萊的枝蔓、葉子和根都舒展著,以便真菌和蟲子將其分解,整個軀體陷入潮濕的土壤。螢火蟲飛遠了,躲進藤蔓叢生的墻垣之間,熄滅螢光。直到簡德塞和歐塞芭走出內室,才停下歌唱。隔壁幼苗培育室傳來的《新生之歌》回蕩耳邊,還有上百支歌隱隱約約地在飛船中飄蕩著。
“你完成任務了?”簡德塞終于開口。
她指著一個個堆放的土壤包裹,“是的,簡德塞導師。”
導師舉起包裹,一邊掂量,一邊無意識輕聲哼唱,又用枝蔓觸探被歐塞芭裹得很緊的花瓣。這時一首歌從墻上的一朵紫羅蘭花里飄出。那是爬滿整艘飛船的通信藤將一陣哼唱傳送到了分解室。歐塞芭的頂葉隨之顫動。
“導師簡德塞,請到導航室來。”花唱起來。
“我會替你照看這些土壤的,師傅。”
簡德塞望了望她纖瘦的身子,“是時候讓你參加導師會了。這邊不急,跟我來吧。”他邊說邊起身。
未等歐塞芭跟上,導師的身影就消失在走廊里。此前她只去過一次導航室,是在被選為簡德塞學徒的那天,還見到了帶領弗倫杜萊們和掌管飛船航行的導師們。簡德塞的影子在她左邊滿布藤蔓的墻上蜿蜒,又投在盤根錯節的地面。她追隨影子,快步趕上。隧道般的圓形走廊往右一拐直通飛船前部,在那里,導航室可以監控組成飛船光帆的巨大銀色花瓣。
在導航室門口,歐塞芭差點兒撞到簡德塞身上。阿瑞納斯、洛拉尼和多瑞弗幾位導師已在此恭候。由于年事已高,他們頂端樹葉的葉尖已微微泛黃。他們微微壓低頂葉向導師簡德塞致意,他也用同樣方式回禮。歐塞芭把枝葉壓得比他們更低,身子伏在導師的蔭蔽之下。
她注意到導師們身后幾英尺開外還站著三個像她一樣年輕的弗倫杜萊,于是她退后幾步以便觀察。其中一個學徒朝她點了點頂葉——她兒時的玩伴倫西。歐塞芭也朝他點了點葉子。幾年前他們當上學徒后就再沒見過,倫西跟隨的導師是多瑞弗,這艘“塔拉揚19號”的船長。
導師多瑞弗打破了寂靜,“我發現一個可能適宜的居住地,但需要你們來做專業評判。”
導師多瑞弗的哼唱穿過歐塞芭的頂葉,拂過肌膚。他指的是那個未言之詞。家園。一百年前,導師們登上飛船開始航行,歐塞芭則是在航行中孕育發芽的。在導師們講述的故事里,他們背負使命,離開原來的星球。她對家園的全部概念僅限于此。
“終于啊。”簡德塞低聲道。導師們圍在屏幕旁,對新發現展開研究。
一陣前所未有的聲響從飛船外經深紅色花朵傳入。導師們立直身子,頂葉直晃。聲音停下來,歐塞芭害怕地往后縮,突如其來的寂靜令枝蔓不自覺地卷曲起來。
“向‘弗倫杜萊號’致以問候。”
導師們望著那朵花,沒有說話。船上某處隱約的歌聲和這陣聲響混在一起,飄向導航室。
深紅色花朵再次發出聲音,“我們一直在等你們。”
“他們怎么知道我們來了?”
簡德塞轉過身面向她,頂葉變暗,發出警告。其他導師望著他。歐塞芭躬下身子,為自己的插嘴而道歉。
阿瑞納斯走近那朵花,觸碰中間一根枝蔓的尖端,“也向你們致以問候和感謝。”導師阿瑞納斯唱道,“你們如何得知我們會來?”
半晌,花又響起,“弗倫杜萊·拉克薩斯殖民隊兩百年前在此安家。我們一直都在等你們。”
“其他弗倫杜萊?”如同吐出氧氣,歐塞芭輕易吐出這幾個字。倫西向她揮葉警告,導師們的注意力仍集中在花上。
聲音繼續道:“導師們,來加入我們吧。我們很高興歡迎同胞們到來,我們的家就是你們的家。我們可以先帶你們參觀一下殖民地,你們再決定是否留下。我們十分期待同你們會面!”
導師阿瑞納斯又碰了碰花,“如果你們是弗倫杜萊一族,應該明白我們一旦離開飛船,就沒辦法再回來了。”
“我們有辦法把你們的莢艙送回飛船所在的軌道。”
阿瑞納斯轉向其他導師。他們陷入沉思,頂葉一動不動。
“拜托了。”空洞的聲音讓頂葉顫抖,“這里的弗倫杜萊需要你們的幫助,他們很多都生病了。你們愿意向同類伸出援助之手嗎?”
歐塞芭跟在簡德塞身后,沿走廊往前走。其他三位導師已經在前面的小型種子莢艙旁等候,莢艙會帶他們降落到星球上。她遲疑著向導師伸出枝蔓。
“簡德塞導師?”
他轉過身,望著她。她的莖干和樹葉因緊張而變暗。他聲音和煦,令人安心,“我不在你也可以的,歐塞芭。”
她的頂葉沙沙響,“謝謝你,師傅,可我想說的不是這個。”
“那是什么?”
她原本盯著地板,一下抬起頭來,“我可以跟您一起去嗎?”
“只有導師才去參觀星球。學徒的職責是維持飛船的運轉……”
“我知道,簡德塞師傅,是該這樣的。可我的工作已經提前完成了,已經備好了足夠的土壤。而到了那邊,我說不定能幫上什么。”
歐塞芭唱完這首狂亂的歌,瞬間變得很緊張,用力朝自己的方向蜷起枝蔓。直到簡德塞的頂葉輕輕擺動,她才稍微放松了一些。
“但這不是要你留下的唯一原因。倘若我們沒能返回飛船,你就必須接替我成為導師。我沒有其他學徒,這艘船上沒有誰比你更了解怎么培育土壤。”
“不會這么危險的,否則導師們也不會輕易前往。求您了。”
簡德塞默默望著她,觀察她。歐塞芭盯住地板,視線沿腳下一條藤蔓的走向移動。直徑一英尺范圍內,那根藤蔓在導師茂密的根須下穿過,蜿蜒向左,又打著卷爬上圓形墻壁。生命和養分在藤蔓中股股奔涌,她不是靠耳朵,而是靠感受聽到一首流動的歌。一抹狹長的淡綠在她根下的藤蔓間向前擠簇,末端撐開一小片葉子。她不得不挪開站,給葉子騰出空間。
“那好吧。”他終于柔聲唱道。
她頓時提高音調,“謝謝你,師傅!”
她平復好激動的情緒,不再舞動根須,避免身體搖晃。導師帶她沿走廊一路往前,和已經在那兒等候的其他導師匯合。歐塞芭不敢正眼看他們。她隨簡德塞進入莢艙,學他的樣子連上根部鏈接,把枝蔓繞成環系在墻上的藤蔓固定器上。導師阿瑞納斯和洛拉尼也進來連好,導師多瑞弗則留在艙外。
導師阿瑞納斯身邊的墻上吊著一片脈絡清晰的樹葉,他往葉子上輕輕一敲,藤蔓就開始生長,把入口封起來。阿瑞納斯查看后,確保大家都安全,便又碰了碰樹葉。莢艙在被運往飛船外的途中輕輕搖晃。
到了外太空,莢艙便停止晃動。失重感向歐塞芭襲來。一股發熱的能量將她的根部掀起,莢艙開始振動。歐塞芭緊緊抓住藤蔓固定器。
“我們正穿過大氣層。”導師洛拉尼的歌聲讓歐塞芭的精神稍微放松,但她仍然抓得很緊。
莢艙顛簸著,把歐塞芭從根部鏈接處直往外拉,緊抓藤蔓也無濟于事。終于,莢艙不再晃。導師簡德塞向歐塞芭的方向傾過身去。
“現在冠毛打開了。我們會安全飄落到陸地。”
歐塞芭抖動頂葉。過了好幾分鐘,她緊張的莖干才放松下來,漸漸恢復元氣。她凝視著莢艙內藤蔓交織的墻,想象飄過的地方是什么樣子,想象周圍沒有墻,是遼闊的太空。他們聆聽著外面呼呼的風聲,直到有什么東西砰的一聲砸在了莢艙上。
導師阿瑞納斯敲敲他身邊的葉子。纏繞的藤蔓自行解開,打開一條通道。一堆藤蔓涌進莢艙,它們呈明亮的淺黃色,不像照亮飛船的藤蔓那樣泛著淺藍綠色的熒光。導師們向外走去,歐塞芭卻往后退,枝蔓仍套在固定器上。
“過來,歐塞芭。”簡德塞喊道。
她解開固定器上的枝蔓,把根一條一條地從地板上拉起。頭頂的藍天上懸掛著一顆炫目的球體,頂葉替她擋去了球體射出的奇異光線。莢艙外,蒼白的大地堅硬而陡峭,滾燙的地面炙烤著根部。眼前的壯觀景象讓她暫時忘卻了不適。土地向遠處無限延伸,仿佛沒有盡頭。歐塞芭朝四下觀望,除了莢艙后面的巖石高聳著刺向天空,其余的景致全都一樣。她退后幾步,凝視上方,灰色的天空比無垠的大地還要寬廣,白色菌類飄浮著點綴其間,絨毛輕輕擺動。
“歡迎。”一個聲音響起,斷斷續續得有些尷尬,“我是德瑞凱格。”
歐塞芭循著這呆板的聲音望去。一株弗倫杜萊站在三位導師面前,身邊還有一個生物,狀若分解室里的蛞蝓,只有弗倫杜萊的一半高,色彩鮮艷,時而藍色,時而紫色,時而紅色,不斷變幻。它背上覆蓋著幾條長長的脊骨,活動時脊骨會跟著擺動,其中一條被德瑞凱格用一根頂端粗壯的枝蔓握住。
那是什么?
蛞蝓把身體前半部分從地上支起,身體底部光滑,呈現出跟土地一樣的灰褐色。它將四條最上面的脊骨輪流伸向每位導師,而后伸向歐塞芭。
大地晃動,轟隆作響。
“快……來。”德瑞凱格結巴道,一根枝蔓指向右邊。一股紫色旋風咆哮著刮上天際,惹起一道塵土,像彗星的尾巴,直上云霄。風并沒有刮過來,但歐塞芭還是跌跌撞撞地向后退。“等時機一到,這風就會把你們的莢艙帶回軌道。只是這種氣體對斯巴納克薩斯②有害,我們最好及時撤離。”
歐塞芭緊跟著大家。比起關心接下來要去哪兒,她更留意的是周圍的環境。地上的轟隆聲漸弱,疾風漸褪,大地由明灰轉為稠灰,終又現出蒼翠的草地來。
巨大的樹在前方疊起。她只在研究資料里見過這些樹。盡管在他們飛船的深處,珍貴的孢子載有種類繁多的種子,但飛船里連一棵小樹都種不下。這里的樹一共有十二棵,雖然樹干間隔幾百英尺,樹頂枝丫卻連成一片,陽光透過葉間縫隙斑斑點點灑在地上。地里的土壤黝黑肥沃,青苔和灌木點綴其中。樹叢里,更多的斯巴納克薩斯穿梭其間,有的和德瑞凱格的同伴一樣艷麗,有的則是千篇一律的紅褐色。上百只這樣的生物蜿蜒滑行著,但歐塞芭只發現了二十來棵弗倫杜萊,每一棵身邊都跟著一只容光煥發的斯巴納克薩斯。
他們站在巨大樹蔭邊緣,一陣寒氣爬上歐塞芭的莖干,體液循環都減緩了。她仔細查看這片空間,終于發現了哪里不對勁,枝蔓不禁顫抖:此處除了風吹過頭頂高處樹葉發出的沙沙聲,竟然一片寂靜。導師們暫停了討論,殖民地大使很有耐心地安靜等候在旁。頂葉間一絲歌聲也沒有。即便弗倫杜萊只有寥寥數個,即便這顆星球一片開闊,也還是該有些交談聲形成的音樂。他們之間竟沒有交流嗎?
“走這邊。”德瑞凱格說道。
導師們跟在歐塞芭身后,走在樹冠的蔭蔽下,但她卻向簡德塞示意稍作停留。
“這正常嗎?”調子比她想得要高,流露出不安。
“什么正常嗎?”
“太安靜。那兒也這么安靜嗎?我們從前的居所。”
導師簡德塞看看這名年輕的學徒,又看看殖民地,目光再次回到她身上。隔了很久,他才若有所思地輕哼:“沒有。”他的曲調低緩,令人心安,然而一絲微弱的顫音卻隱隱透出他的擔心。“那兒的情況跟船上不一樣,不過也沒那么安靜過。”
歐塞芭將根部扎進松軟的土地,在泥土和草地間不斷伸展,探索溫度。
“可這兒的弗倫杜萊比以前家園的數量少了太多。”簡德塞接著說,顫音平復了,“來吧,我們要繼續了解一下這片殖民地。”
盡管極不情愿,歐塞芭還是將根拔了出來,隨導師走入陰翳之中。
歐塞芭一面打量四周,一面自哼自唱,打破這令人不安的寂靜。一條小根的尖端觸碰到了什么黏糊的東西,一陣刺痛直傳莖干,把她從沉思中驚醒。她呆立原地,將根緩緩收回。根上裹了一層黏液,在光照下閃爍出虹彩。她仔細看著地面,追溯黏液的痕跡,發現是從斯巴納克薩斯身上開始,一直延續到他們身后很遠的地方。歐塞芭在一塊苔蘚上把根蹭干凈,小心翼翼靠左前行。
她密切注意著這個斯巴納克薩斯行進的路線,以免再次踩到黏稠痕跡,然而在這片殖民地上,越走縱橫交錯的黏路就越多。黏液有的是剛分泌的,有的已經凝固,不那么黏了。越過樹蔭最盛的地方向前望,成群的斯巴納克薩斯聚在那兒。想到每一寸殖民地都多多少少被黏液沾過,歐塞芭不禁戰栗。她抬頭望向導師。周圍的土地很光滑,導師們行進著,根部因粘上黏液而閃閃發光。帶隊向導的根部光滑黝黑,不像她的根部表面有細弱的纖維。
歐塞芭緊盯導師,跟上他們,根部卻凍住無法動彈,半數的根都在空中劃動想引她往前。導師們還在向前走,簡德塞也沒回頭看她。她在樹冠影子的外圍附近找到一叢干凈的草,用草葉小心把根部包起來,把細碎的根須綁在一起,確保每根纖維都折進了包裹的草葉。
莖干里的樹液流動變緩,她等了一會兒,調整自己,等暈眩感消失。她緩慢動身,回到樹蔭里,小心不讓包裹的草葉脫落。她走起來搖搖晃晃。比起在黑漆漆的飛船上走,把根包起來走的感覺更糟,沒有細微的毛發和根須感受道路,她就只能盡量靠眼睛看清前面的路。抵達樹蔭中心時,草葉已經粘滿了黏液,但觸及她根部的只有草葉。歐塞芭轉了個圈,看到導師們正在她右側的一棵大樹后移動。剛想趕上前去,她突然被左邊的場景吸引了。
一圈樹叢比歐塞芭更高,明亮的陽光透過樹冠縫隙灑在樹叢后的土地上。斯巴納克薩斯在一側排成一列,每隔幾分鐘,一只斯巴納克薩斯就從另一側的樹叢里冒出來,然后這排里的又進去一只。
歐塞芭回過頭張望導師們的去向。如果他們沒注意到她的行蹤,她就能再多待一會兒。歐塞芭慢慢靠近樹叢,希望那隊斯巴納克薩斯不會發現她。排得近的斯巴納克薩斯的眼柄聚焦在樹叢后的東西上。排得遠的就相互觀望。他們脊骨晃動,彼此觸碰,但仍沉默無言。歐塞芭急忙上前,搖搖晃晃走完最后一小段路,緊挨樹叢躲好。斯巴納克薩斯沒有發現她。她的目光越過樹叢朝那一邊偷瞄。
四棵弗倫杜萊顫抖著站在陽光下,根部深埋在土地里。盡管陽光充足,土地黝黑,他們的頂葉依然枯萎,莖干和枝蔓都變成了褐色。歐塞芭在殖民地見過的弗倫杜萊里,他們是唯一沒有被斯巴納克薩斯跟著的一群。
一只斯巴納克薩斯向其中一棵弗倫杜萊走去,把一根枝蔓的喇叭狀末端連接在自己的脊骨上。歐塞芭隨之將枝蔓緊張地卷起又展開。斯巴納克薩斯的皮膚由暗褐轉為亮紅,局部泛起淡橘色,弗倫杜萊則在這個過程中愈加枯萎,褐色變得更深更暗。幾分鐘后,這只斯巴納克薩斯便離開了那圈樹叢,換另一只來。四棵弗倫杜萊都經歷著一樣的事。
有什么從歐塞芭背后擦過她的莖干,她跳起來,轉過身,一棵連著斯巴納克薩斯的弗倫杜萊站在她面前,那只斯巴納克薩斯泛著熒光橘色,脊骨呈綠色。
“你是新來的。”他的聲音比德瑞凱格更不連續更單調。
“我……”她聽見自己歌聲里的顫音,努力平復道,“我在找其他幾位,我們走散了。”
那棵弗倫杜萊上下抖動頂葉,幾乎要挨到歐塞芭,旋即又轉身。斯巴納克薩斯的兩個綠色眼柄盯著她,相互交纏。
“他們怎么了?”歐塞芭叫道。
那棵弗倫杜萊又伸出一根枝蔓,繞住歐塞芭的莖干把她拉出來。歐塞芭掙扎著反抗,想把枝蔓從莖干上撬開,但實在被纏得太牢。
“你要把我帶到哪兒去?”
他指了指樹蔭最濃密的地方。一株高聳大樹的巨型根莖之間,膚色紅潤的斯巴納克薩斯在地上來回滑動穿梭。那片土地沒有陽光照射,長著星星點點蒼白的蘑菇。導師簡德塞挺立著半根莖干站在泥土中,枝蔓穿過土地,掃清周圍的蘑菇。歐塞芭停止掙扎,學著導師的樣子做,弗倫杜萊緊纏的枝蔓也放松下來。簡德塞的吟唱聲如同過去在飛船上松土時那樣,震得她的頂葉也輕輕顫動。
“我們找到一個掉隊的。”
導師簡德塞轉過身,“謝謝你。”他從土里探出身子,喝住她,“你去哪兒了?”
歐塞芭彎下腰,頂葉因為他的不悅而一點點萎縮,“我落在后面走丟了。”
“讓你跟來,本期望你不至于如此大意。或許是我錯了,你還沒有準備好擔負起一個學徒應有的責任。”
她伸出枝蔓央求道:“不,你沒錯。對不起,師傅,我保證不會再犯了。”
他一言不發,又把身子挪回厚厚的土層中。歐塞芭看了看那對弗倫杜萊和斯巴納克薩斯,他們望著她,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歐塞芭慢慢移到土地邊緣。“簡德塞師傅,我……”她唱得斷斷續續。簡德塞抬頭看她,神情中帶著一絲期待。“我看到一些東西。”她輕輕唱道。
“什么東西?”
在場的那一對都聽得出來,他的曲調中依然透著嚴厲,她有些退縮。不等她回答,弗倫杜萊先插嘴了。
“她看到了我們這兒生病的弗倫杜萊,有些不安。”
“歐塞芭,臨終的同類你應該已經見慣不驚了。”
“不是那種。”她輕唱道,“斯巴納克薩斯對他們動了手腳。”
弗倫杜萊又插話進來:“我們在幫助他們,喂養他們。”
“他們觸碰弗倫杜萊,然后……”
“啊,對。”導師簡德塞提高音量,歌聲蓋過了她,“很棒的適應案例。”他朝那一對揮揮枝蔓,那棵弗倫杜萊斷開和斯巴納克薩斯的連接,向歐塞芭展示喇叭狀末端。“他們可以通過這個連接共享能量和營養,一方給較弱的另一方提供支持。這也是他們進行交流的方式,因此這里十分安靜。”
歐塞芭轉過來,那一對又重新連接上了。“你們從來都不唱歌嗎?從來不唱?”
“你們到來之前,好幾代都不唱了。”
歐塞芭的頂葉縮了起來。她努力克制自己突然想回飛船的沖動,盡量不再發出樂聲。唱不出歌的地方,還是家嗎?“如果他們病了,為什么不去連接根部鏈接?”
“因為……”歌聲減弱,簡德塞也看向那一對。
“飛船壞了,我們沒法建立新的根部鏈接。我們只能去適應。”
“你們很幸運,還好這里有斯巴納克薩斯。沒有他們,這片殖民地可能都存活不了。”
“簡德塞導師。”洛拉尼的歌聲從三棵樹外的地方清晰傳來,“快來。”
簡德塞趟過泥土,“不許到處亂逛了,歐塞芭,等下開會也不許再中途打斷。”
導師們在一小片光影斑駁的地方等待。簡德塞回到他們中間,和他們緊挨著圍成一圈。歐塞芭老老實實站在她的導師身后,把根都靠在繁茂的草和黃色的花上,根上仍包裹著剛才的草葉。阿瑞納斯唱起《引領之歌》,其他導師也紛紛加入,你唱我和,在歌聲中理解兩方弗倫杜萊相互的需求。歌的唱法越來越復雜,歐塞芭也開始跟著節奏搖擺。德瑞凱格和連著他的伙伴,以及剛才帶歐塞芭回簡德塞身邊的那一對,都一起站在附近的樹蔭里。歐塞芭的頂葉隨音樂舞動著,這顆星球上的弗倫杜萊卻都靜默不動。
歌唱至尾聲,阿瑞納斯用一根枝蔓向簡德塞示意,“你有什么發現嗎?”
“土壤堪稱完美,其中富含的營養不止能滿足,還超出我們的所需。不知道養分是靠本地的菌落和植物群產生,還是斯巴納克薩斯自己添加進去的。質量比我們飛船上好很多,在分解方面也比我們的更高效。單從土壤上來看,解釋不了弗倫杜萊·拉克薩斯殖民地需要幫助的原因。”
導師阿瑞納斯向洛拉尼示意。
“樹蔭下光照更少,不像我們在星球上習慣的那樣光照充足,他們的感光藤在這片土地上也退化消失,不過他們并不缺乏光照的營養。盡管通過與斯巴納克薩斯的連接他們已獲取足夠能量,不用再踏出這片蔭地,但樹蔭還是很有限。我們著陸時看到風對弗倫杜萊沒造成什么影響,不好不壞,氣體也沒飄到這兒來。”
導師阿瑞納輕輕抖動頂葉,“這里的弗倫杜萊看起來都很健康愉快。他們和斯巴納克薩斯的連接有巨大的價值。”他轉向德瑞凱格,“你說弗倫杜萊·拉克薩斯殖民地病了,我們沒看出致病的因素,殖民地的大部分區域狀況都良好。”
歐塞芭伸直自己的枝蔓,又卷上。導師們繼續討論著。
“即便有這些條件,我們的數量還是在減少。我們需要你們的幫助。”德瑞凱格說。
“我們連病因都不知道,怎么提出解決方案呢?”導師阿瑞納斯問道。
“你們啊。你們就是解決的方案。”
“我們?”簡德塞發問。
“飛船毀壞時,很多弗倫杜萊死去了。我們的數量現今仍在減少。如果你們的飛船跟我們一起停在這兒,我們的數量就會增多。”德瑞凱格解釋道。
歐塞芭的莖干變得異常冰冷,冷得她擔心頂葉會掉落。她把身上感到不適的地方用枝蔓盤起來裹住,抑制住表達抗議的沖動,免得又讓導師失望。這里的寂靜,這里的斯巴納克薩斯和這里弗倫杜萊身上起的奇怪變化,都不是她在心中對家園描繪的樣子。她所感知的,導師們一定也明白。
導師阿瑞納斯唱起來:“如果我們和你們一起住,你們的數量得以增長,但也不一定解決現在讓你們頭疼的問題,甚至還可能殃及我們。”
“你也承認沒看出什么致病因素。我們最頭疼的問題就是數量太少。憑僅存的這些,我們恐怕都活不過下一代。”
歐塞芭有些局促不安。簡德塞聽到動靜轉向她,又轉回去面向導師們,向另一對在旁邊的弗倫杜萊和斯巴納克薩斯示意。“你們找到我的學徒把她送到我面前之前,她看見的生病的弗倫杜萊是怎么回事?”
一陣慰藉溫暖了歐塞芭的莖干,她的枝蔓放松下來。
德瑞凱格答道:“年紀大了,加上擔心我們越來越少,僅此而已。”他指著同他連在一起通身鮮艷的斯巴納克薩斯。“我們的朋友竭力幫我們延長生命,好讓我們獲得一線生機,但畢竟每人都有自己的期限。”
導師們紛紛抖動起頂葉。巨大的恐慌使歐塞芭戰栗不已,她的頂葉沙沙地自言自語。她走近導師,悄聲說:“和弗倫杜萊連接的時候,他們為什么會變換色彩?”
導師簡德塞讓她安靜。
德瑞凱格仍然十分冷靜,一直不自然的歌聲聽不出絲毫變化。“他們在連接和交流中感到愉悅,但我們所剩無幾了。”他看向每一位導師,但不再看歐塞芭,她被簡德塞的枝蔓抓到了身后。“我們理解不是一下子就可以做出決定的。回你們的飛船去吧,不著急,好好考慮。”德瑞凱格舉起伸直的枝蔓,五只斯巴納克薩斯用背上的脊骨互相借力,托著一束葉子靠攏過來。“我們把這份禮物贈予你們,這是我們這兒的泥土樣本。”
“感謝你們,”導師簡德塞唱道,“如此慷慨。”
“我們帶你們返回莢艙吧。”
導師們一邊把莢艙抬到最近的出風口處,柔軟的冠毛一邊抖動。在他們進入大氣層時,莢艙堅硬的外殼上被刮出一道道黑色的紋路。“停。”阿瑞納斯喊了一聲,他們把莢艙放下,冠毛再次隨之擺動。歐塞芭從斯巴納克薩斯背部拿下第一個土壤包,小心躲開他們的脊骨避免接觸,然后把土裝進莢艙中心。導師們把其他包裹堆放上去,接著爬進莢艙。導師阿瑞納斯輕擊操縱葉,兩根細長的藤從地板生長出來,為土壤堆建起防護。斯巴納克薩斯們完成了運送土壤的任務,便轉身離開莢艙往殖民地走回去,只剩下和向導德瑞凱格一起的那只斯巴納克薩斯。大地開始搖晃。德瑞凱格走進莢艙,“抓緊時間,出風口很快就要起風了。”
歐塞芭把根部連接到地板中。趁沒被發現,在樹蔭邊把包住根部的草葉丟掉真是太好了。導師阿瑞納斯敲擊操縱葉,莢艙入口處的藤蔓緊緊合上,關閉速度比第一次慢了很多,藤尖也有些變暗。莢艙起飛了,歐塞芭握緊藤蔓固定器。莢艙翻轉了一下方向,這樣一來,她和簡德塞就在阿瑞納斯和洛拉尼的上方了。
在空氣形成的柱狀流中,莢艙高速翻滾、旋轉,艙內一片模糊的綠色,歐塞芭都認不出幾個導師誰是誰了。被從根部鏈接甩出來后,她又往藤蔓固定器上纏了自己的枝蔓。出了柱狀氣流區域,莢艙稍稍下落,旋即又向右上行駛。
駛回軌道后,亂流消失,只有冠毛擺動的微弱聲響。歐塞芭緊抓藤蔓固定器的枝蔓放松下來,失重緩解了莖干的緊張。她轉向身旁的簡德塞,輕聲唱起:“導師,我在那星球上看到的……”
“夠了,歐塞芭。”
“但我認為弗倫杜萊生病的事,德瑞凱格一定有什么瞞著我們。我敢肯定。”
“你怎么肯定?有證據嗎?”
她蜷縮起來,“沒有。”簡德塞轉開身。“可是我們又有什么證據證明德瑞凱格跟我們說的是真的?他們為什么一直跟斯巴納克薩斯連在一起?”
飛船外發出一陣悶響。重力緩緩恢復,熟悉的歌聲開始飄進莢艙。莢艙自動進行調適,阿瑞納斯還沒觸碰操縱葉,藤蔓就四散打開了。
導師多瑞弗出現在開口處。他吟唱著《安全抵達之歌》。“歡迎回來。”他讓到一邊,導師阿瑞納斯從藤蔓固定器上下來,把根從地上拉起,出來時拿著一個包裹。“這是來自那個星球的禮物。我們有很多東西要討論。”導師洛拉尼也跟隨而出,他們往飛船里走去。
簡德塞轉向歐塞芭,“去分解室看一下,然后開始進行對這種新土壤中微生物兼容性的測試。”說著,便跟其他導師一起離開了。
“沒時間浪費了。”
歐塞芭聞聲轉身,一面答道:“時間那么緊,怎么出結果。”她站在土坑里,根部延伸,盡情感受飛船上熟悉的泥土。簡德塞朝放樣本的小架子走去,樣本是歐塞芭從殖民地禮物中取出來的。她將樣本放在空莢殼里,借助工具播種被試種子,不跟樣本土壤直接接觸。種子已經發芽,開出的第一朵花的花瓣是天藍色,朝中心漸變成靛藍,圍著紫紅色雄蕊開放。第二朵花模樣相似,是橘色和紅色漸變。還有第三朵。簡德塞轉向她。
“花從來沒開這么快過。”她唱道。
“這種跡象很好,說明禮物對飛船有益。”
“您不覺得這很奇怪嗎?”
“這土壤很厲害。如果那時在星球上你沒亂跑,跟我一起探究,就會明白。”
“有可能是暫時性的。要是過一周就枯萎了呢?”
“我們的土壤儲備告急,又沒法很快補給。要相信導師的經驗。”歐塞芭聽著直往后退縮。“晚安,歐塞芭。”
“可是……”
“晚安。”
歐塞芭醒過來。一陣單調的聲音讓她頂葉發顫。感光藤微微發光。黎明將近,飛船走廊里尚未充滿喧嘩的歌聲,只遠遠傳來弗倫杜萊熟睡的鼾聲。她極不情愿地把根從鏈接器拔出來,循鼾聲沿走廊回到分解室。
導師簡德塞站在土坑邊,包裝禮物用的葉子在他身邊散開,星球上的亮黑色泥土和飛船上的紅褐色泥土混合在一起。是簡德塞發出那陣不和諧聲音的。
“師傅?”
簡德塞轉向她,“你起得很早啊。”他音調恢復正常,聲音舒緩,變作歌聲。“你可以幫我把兩種土混起來。”
“你確定我們不再等等嗎?”
“別再說這個了。”
他轉過身去,用枝蔓梳理、混合泥土,再拿出來時,她注意到其中一根枝蔓看起來有些腫脹,頂端也沒那么尖了。
歐塞芭退著走出來,奔向導航室,到門口時又踟躕不前。她向前探探身子,用氣聲喊道:“導師多瑞弗?導師阿瑞納斯,導師洛拉尼?”沒有回答。可能他們還沒醒吧。她悄悄往里走,站在門口向里探,“導師多……”
導師多瑞弗出現在門口,“早上好,學徒歐塞芭。這么早你在這兒做什么呢?”
“導師簡德塞有些不對勁。”
“怎么了?”
“他行為有些怪異。麻煩來看看吧。”
“我讓阿瑞納斯和洛拉尼也和我們在那邊匯合。”他消失在導航室,不久又再次出現。“帶路吧。”他們趕到時,簡德塞正用半截莖干站立著,仍然發出和剛才一樣不和諧的聲音。盡管他面對入口,但他們過來了他一點反應也沒有。歐塞芭的枝蔓張開又卷上,導師多瑞弗站在她身邊看。
“看。”終于,她輕輕唱出聲。
“他不常看管土壤了嗎?”
“他已經把星球上的泥土樣本和我們的基本供給混到一起了。”
多瑞弗轉過來面向她,“你測試微生物了嗎?”
歐塞芭猶豫了一下,“測了。”
“然后呢?”
“有一種我沒見過的細菌,并且……”
“它與我們兼容嗎?”
歐塞芭走到放小樣本的架子旁。幾朵被試的花比她昨晚離開時開得更大、更鮮艷了,表面還覆蓋了苔蘚。簡德塞的筆記就放在旁邊。他在她不在的時候做了更深入的實驗,一切表明這種未知的細菌是無害的,土壤中的微生物有兼容性。“就目前來看是兼容的,但不知道時間長了會有什么影響。”
“昨晚你回去后我們討論過。簡德塞再做一些實驗,只要土壤中沒有危險物質,他就立刻把兩種土混起來。”
“但這個土有些不對勁,那顆星球還有那些弗倫杜萊也不太對勁。我知道一定有問題。”
“哪里不對勁?”
“我……”她指著簡德塞,“看看他吧。”
“自從你開始當他的學徒,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他精力這么旺盛的時候了。或許這正能說明土的質量。”
“可是看他的枝蔓。有一根變了。”
多瑞弗盯著面前這位導師看了一會兒,“可能是受了小傷,不用這么擔心。不過我會讓阿瑞納斯查看的。”
“可……”
“有朝一日你會成為一位偉大的導師,你熱情、細心。但在那之前你還有很多要跟簡德塞學的,要有耐心。”
“怎么了?”
一個聲音傳來,歐塞芭扭過身,看見阿瑞納斯沖進房間,洛拉尼緊隨其后。
“一場虛驚而已。”多瑞弗答道,“歐塞芭對待測試十分用心。”他指了指導師簡德塞,“簡德塞把土壤樣本混合好了。”
“好。”洛拉尼說,“我很期待看到結果。”
洛拉尼靠近土坑時,歐塞芭注意到她的根部光滑,顏色變得更暗,就像星球上的弗倫杜萊那樣。她轉向阿瑞納斯小聲說:“你看簡德塞的枝蔓,變平滑了。還有洛拉尼的根也發生了變化。”
“嗯……看上去他們樣子的確有些不同。”
“要是土壤正讓他們發生改變呢?”
“我們在孤立的環境中待了太長時間,尋星的旅途可能會帶來一些小小的副作用。但保險起見,我會檢查每一人。”
歐塞芭嘆口氣,“謝謝您,阿瑞納斯導師。”
“就從你先開始吧。跟我來。”
歐塞芭跟著他走出分解室。他的頂葉看起來有點干,尖端變黃,就好像整夜沒有連接根部鏈接一樣。她感受了一下自己的一片頂葉,是新鮮柔軟的。跟隨阿瑞納斯穿過走廊時,她俯身查看,葉子還是同以往一樣綠。
歐塞芭沒有接受阿瑞納斯的檢查,而是選了另一條路離開分解室,才不管腳下的根會把她帶到哪兒去。周圍響起喚醒弗倫杜萊們的歌聲,卻并沒有起到任何安慰的效果。她離開飛船上最繁忙的地帶,找到一個黑暗而安靜的房間,恰好適合此刻的心境。她靠著爬滿藤蔓的墻。墻一如既往的冷,但她沒在意,腦海中思緒萬千。以導師們的想法,她是不是太多慮了,是星球上弗倫杜萊的差異把她嚇到了嗎?
有什么冰冷的東西從四周滲進莖干,歐塞芭開始向后方陷入。她伸出枝蔓,抓住旁邊的墻,避免繼續下陷。恢復平衡后,她走開幾步,和墻保持距離,回過來看。剛才她靠的墻面都已經腐壞變軟,乳白色液體從壞掉的藤蔓里流出,還流到了她的莖干上。她在地上找到一片落葉,用它擦掉身上的液體,然后跑走了。
導師簡德塞、洛拉尼和阿瑞納斯還在分解室的土坑里。她顧不上他們了,朝導航室和導師多瑞弗跑去。這一次她毫不猶豫沖了進去。導師正站在觀察池旁。
“多瑞弗導師!這艘船出了問題。”
他唱道:“學徒歐塞……”
“有面墻破了。”
他瞬間不困了,挺直莖干,“快帶我去看看。”
導師多瑞弗沉默地看著滲漏的墻,看了很久,把一根枝蔓深深插進藤蔓中的滲漏處。一想到要觸碰那東西,歐塞芭就渾身難受。多瑞弗收回枝蔓,轉身面對歐塞芭。
“檢查一下這面墻周圍所有的走廊和房間。查出這個冷氣擴散的范圍。”
“這是外墻嗎?”
“快去。”
歐塞芭飛奔出房間,伸出三根枝蔓在墻面的不同高度上掠過,一路沿走廊走。剛走出幾米,寒意就順著枝蔓襲上莖干,過了一段路才恢復溫暖。她記下墻體恢復正常溫度的地方,又繼續沿走廊來回奔走,之后又去房間的另一邊測。那邊的墻有幾米也是冷的,過了那一截又恢復了溫度。她跑回去,在房間外找到多瑞弗,告訴他她的發現。
“不算太壞。那片區域有人嗎?”
“沒有。除了我們,走廊沒人。”
“好。”多瑞弗一邊唱,一邊望著墻里伸出的一片操縱葉,“我們需要封鎖這一區,趁……”
一陣寒冷裹住歐塞芭的莖干。導師多瑞弗用一根枝蔓替她遮擋,然后給她演示了如何獲得緊急控制權限。他輸入訪問代碼,選擇受損區域,引導新的藤蔓生長。她發現受損的房間被封起來了,房間里也長滿了藤蔓,另一邊走廊也同樣如此。多瑞弗轉向她。
“你記住怎么處理了嗎?”
她輕點頂葉。
“好。去樓上查看,看有沒有更多被寒氣入侵的藤蔓。只要找到就進行封鎖,像我們剛才那樣做。如果中途有人阻攔,就把他抓起來。我到樓下去。你一直往上查,直到找出所有寒氣為止,完成后直接到導航室等我。”
“那飛船……”
“立刻行動。”
歐塞芭朝通往上層最近的斜坡跑去,沿走廊迂回前行,走到之前那個房間的上面。幾棵執行常規任務的弗倫杜萊奇怪地望著她,在她身后吟唱著詢問,為什么分解大師簡德塞的學徒形色如此匆忙,不過她都置之不理。兩邊都各有一半墻是冷的,比平時涼一些,但沒樓下那么冷,再走一段距離又恢復常溫。她走到最近的操縱葉前,照多瑞弗示范的方法獲得緊急控制權限,選擇受損區域。藤蔓一長滿,她就跑到另一層樓確保寒氣沒有擴散,接著才往導航室走去。
“所有導師和學徒,請立即到導航室來。”歐塞芭趕到時,導師多瑞弗正對著通信花通知道。
“怎么樣了?”他問。
她把搜集的信息和封鎖了哪些區域逐一告訴了他。
“好。我在樓下的發現也一樣。”
“導師多瑞弗,是不是……”
“發生什么事了,多瑞弗?”導師阿瑞納斯的歌聲闖進房間,打斷了她,緊跟其后的還有導師洛拉尼和簡德塞。多瑞弗移開視線,歐塞芭往后退去。另一位跟在導師身后的學徒也和歐塞芭一樣,站在墻邊,把空間讓給多瑞弗的學徒倫西。
大家都看著多瑞弗,他回答阿瑞納斯道:“這艘飛船快完了。”
歐塞芭幾乎縮進墻里。另一名學徒也感到震驚和害怕,但導師們依舊淡定。
簡德塞揮動一根枝蔓,“這就是緊急事件嗎?”
“我們早就討論過要在弗倫杜萊·拉克薩斯殖民地安家。”洛拉尼唱道:“或許這時候飛船出問題,時機也不壞。”
“我們沒時間擔心飛船了,也沒太多時間修復飛船。我和歐塞芭把幾處外殼薄弱的區域隔離了,但不知能撐多久,也不知道有沒有其他受損的區域。”
“沒有拖延的理由了。”阿瑞納斯唱道,“聽到我們找到新家園的消息,大家會很高興的。”
“都是因為新的土壤!”歐塞芭說道。導師們轉向她,她想再往墻里陷一些,但已經陷到了底。“土坑會先給外殼提供營養,一定是它造成了飛船的衰弱。”
多瑞弗搖晃頂葉,“損壞面積非常大,這么短時間內要造成這種程度的傷害,這種土壤恐怕還做不到吧。”
“我們在飛船損壞的時候找到這顆星球,真是太走運了。”洛拉尼唱道。
“導師阿瑞納斯的檢查進展如何?”
“你過于關注微小的副作用了。我深入檢查過,沒發現我們任何人有問題。你不用太在意。”阿瑞納斯一邊回答,一邊轉回去面向多瑞弗。
歐塞芭挨個看了一遍導師。盡管他們的根部光滑暗淡,但枝葉都比歐塞芭印象中更綠。她的導師頂葉上的那一撮黃也不見了。
“可是……”
“夠了,歐塞芭!”簡德塞唱道,“導師們已經決定了,快去照看土壤。”
歐塞芭環視房間。另一位學徒仍一動不動站在那兒,沒有被喝退。她朝門口走去。
“歐塞芭。”多瑞弗在后面叫住她。她轉過身,希望他能讓她留下。“你能把情況告訴倫西,請他來找我嗎?他在最下面那層樓。如果導師簡德塞不介意的話。”
她的導師揮揮枝蔓讓她離開。她走后,阿瑞納斯唱道:“我們馬上聯系弗倫杜萊·拉克薩斯殖民地,再把這個好消息通知給其他船員。”
歐塞芭順著一個個斜坡往飛船底部走,這里比以前去過的地方都要深。要到最底層,只能沿一根梯藤往下爬,鉆過一個地板上的洞。她順著唯一的路在昏暗的走廊里前進。走廊空空蕩蕩,再往前,出現一個比歐塞芭略高的瘦長身影。她走近一看,認出是倫西。“你在這下面做什么?”他問。
“導師多瑞弗讓我來的,他需要你。”她把發現飛船損壞的事,把和多瑞弗封鎖受損區域的事,還有他們找到了定居點的事都告訴了他,盡管她非常不想說。她的這位老朋友聽到這些消息,時而擔心,時而激動。“飛船要準備著陸了,刻不容緩,還要確保沒有其他受損的部分。”
倫西微微彎下腰,不過等她轉回身開始往走廊上爬的時候,他并沒有跟過來。她回頭望,發現他正看著一片操縱葉。
“你在做什么?”
藤蔓從墻里長出來,在倫西身后開闊的走廊里伸展,最后封鎖了走廊。他經過歐塞芭,朝上面的走廊走去。
“你來嗎?”
歐塞芭還在看那面新的墻,“那邊怎么了?有損壞嗎?”
“沒什么大事,就是些孢子。它們一直都需要保護,或者——”他指著自己剛造起的那堵墻,“需要封起來。來吧。”
她轉向他,“不用等我了。我還要回分解室。”
倫西迅速爬上梯藤,顯然比她爬得熟練得多。他離開后,歐塞芭回到新墻這里,看到旁邊有一個控制面板。孢子。導師們會在已經有人居住的星球上用它們嗎?她不太確定孢子運作的機制,但她記起早年間學習飛船知識時的一些細節。緊急狀況下是可以發射孢子的,能迅速修正航向。她屈伸藤蔓,開始使用多瑞弗的代碼。她找不到孢子控制器,但應該是在墻外走廊的深處。她先找到藤蔓控制器,藤蔓開始自動解開,給她亮出一條路來。
歐塞芭看了看梯藤的方向,確保沒人過來,便飛快走進前面昏暗的走廊。她所到之處,密布在墻上的感光藤都會一一變亮,為她照亮道路。沒走多遠,墻體上出現向內突出的大圓球,每隔幾米就有。從圓球正中伸出一片操縱葉,總共八片葉子,兩邊各有四片。
跟孢子有關。她心里希望如此。
離得最近的一片操縱葉證實了她的想法,但多瑞弗給的代碼并不能獲取操作權限。但愿是這片操縱葉的問題,她想著,走到另一個孢子旁。還是不行。操控孢子一定有專門的代碼。走廊里突然有聲音回蕩,歐塞芭嚇一跳。“弗倫杜萊們,請注意。”對面墻上兩個孢子之間有一朵她沒注意到的通信花,聲音從那里傳出來。“現在發布一個公告,我們找到了新的家園。今天就將著陸,請全船導師和學徒都做好準備。”
一切重歸寂靜。歐塞芭的頂葉有些枯萎。她背靠著墻。恐懼令她感到寒冷,雖然墻上的藤蔓很溫暖,但絲毫沒能減輕她的恐懼。她感到自己變得干涸。真脆弱,她想。她挺直軀干,一根枝蔓輕輕觸碰墻壁,回想起在受損的墻上感到的寒意。來不及細想了,她沖到梯藤前,不嫻熟地盡快往上爬,隨后奔向分解室。
歐塞芭跑得飛快,葉脈里樹液的流動都跟著加速。弗倫杜萊們為準備著陸忙成一團,她在樓層間飛奔他們也沒注意。萌芽室里,困惑又害怕的小株弗倫杜萊唱著不成調的歌,她的頂葉為之發顫。她停在分解室門口,這里空無一人。查看了里面的房間,還是沒人。簡德塞一定在飛船上的什么地方幫其他導師,但他隨時可能會回來。有可能他正在找她。
她趕緊跑到土坑前。來自星球的禮物和飛船上自產的土壤已經充分混合,但仍有一端土的顏色更深,斑斑點點閃著光。她拾起一片新鮮的葉子,放在土坑邊的地上,又找來一個盛種子的碗舀土,將土堆在葉子上,仔細觀察顏色最深的土是哪部分。堆滿以后,她用葉片緊裹起小土堆,小心不讓自己碰到,為了防漏又拿另一片葉子再裹了一遍。她用莖干扛起重重的土壤包裹,輕輕走到門口,偷瞄了一眼走廊的狀況,旋即沖了出去。
歐塞芭一邊走一邊回頭看,生怕被導師簡德塞發現,結果在轉角處差點兒撞到導師多瑞弗。
“學徒歐塞芭,你在這兒。正好你可以幫我檢查飛船上有沒有其他地方容易受損。我們要仔細一點,不能出任何問題影響著陸。”
“當然。”她指著自己枝蔓里抓著的包裹,“我必須先把土拿給導師簡德塞。我可以檢查下面幾層樓。”她迅速補充道,又思考了一下,放慢歌唱的速度,情緒顯得更和緩,“我正要往那邊走。”
導師多瑞弗看看包裹,伸出一根枝蔓放在她的枝蔓上。“對新的家園產生不安很正常,但這并不代表這個家園就不好。這個決定我們做得很慎重。”凝視了她一會兒,他松開枝蔓,“去辦你的事吧。有什么需要就告訴我。”
他繞過她,繼續朝前走。歐塞芭松口氣,但立刻又緊張起來,她聽到了導師簡德塞的聲音,雖然他還沒從走廊那邊轉過彎來。歐塞芭掉頭就跑。
歐塞芭把裝土壤的包裹丟到洞口下面,隨后自己沿梯藤爬下去。爬到底部時她的根幾乎都要散架了,但她還是逼自己撿起包裹,繼續朝孢子走去。每走一步都聽到簡德塞的聲音就在身后。她幾乎敢肯定他也碰到了導師多瑞弗,但她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提起她,她一刻也不敢停留。
來到孢子前,她把包裹放在地上打開。因為沒帶勺子,只好從葉子上撕下一小塊包住自己的枝蔓。她取出一把土,看看這個孢子,又看看那個。哪個才對?如果選錯,不但沒讓飛船遠離星球,還會把大家推得更近,甚至導致墜毀。她先來到走廊上方的操縱葉前,查看他們目前的位置。導師簡德塞的聲音從通信花傳出,回蕩在走廊里。
“學徒歐塞芭,立刻回分解室來。”
聽到自己被“通緝”,她皺皺眉,但還是繼續該做的事。如果他是用通信花來叫她,就一定還不知道她現在在哪兒。她用導師多瑞弗的代碼查看了飛船的位置。如果對反饋圖像理解無誤,她左面的墻是對著那顆星球的。她跑向第一個孢子,摸索墻上密布的藤蔓,找到它們的根部,把土倒上去。要多長時間,才會造成像之前發現受損的另一堵墻那樣同等程度的損毀呢?她沒有為了等而停下來,又取出一把土,來到左墻的第二個突起物前。左邊的四個孢子上都倒了土,藤蔓看起來冷卻不少,再不然,就是內心的期盼讓她產生了藤蔓冷卻的錯覺。
導師簡德塞的吼聲又響起來。葉子上還剩一點土,本想再取一小把,結果她發現包裹枝蔓的那一小塊葉片已經破碎了。她又撕下包裹外層的一塊葉子,給每一面保護孢子的墻都抓了半把土。
再次回到第一個孢子跟前,它的藤蔓的確變得更冷了。她用自己所有的枝蔓一起使力,去推藤蔓最冷的部分。藤蔓松動,但并沒有裂開。她把身子靠上去推,根部緊抵著地板上交錯隆起的部分。因為在飛船上跑上跑下,她早就沒力氣了。藤蔓終于垮塌,冷氣滲進她的莖干和枝蔓,她感到一陣酸澀的刺痛,強忍住不去刮掉這層討厭的東西,而是再次把枝蔓伸進缺口,撬開藤蔓。
清理出一個樹葉大小的洞后,她驅散周圍的寒氣,朝里面深褐色的孢子仔細看。沒垮的墻還是擋住了一小片操縱葉。她把墻拆掉。操控本身不難,把孢子發射到星球的大氣層,孢子開始解體,進入大氣層時種子和營養物散開;或為了改變航向,把孢子噴射出飛船。她選擇了后一種方案,系統提示可以設置倒計時,她設好三分鐘,又急忙趕往下一個孢子。起防護作用的藤蔓沒有第一個孢子的藤蔓堅固,于是她沒花多少力氣就拆開了。距噴射還有兩分鐘。
在她來到第四個孢子前時,第一個孢子噴射了出去。飛船突然傾向一側,將她甩在地板上。歐塞芭支撐自己爬起來,緊抓藤蔓讓自己站穩。她設置好最后一個孢子的發射程序,將它與前兩個孢子同時發射。盡管已用盡全力牢牢抓住,還是有些站不穩。飛船突然再次傾斜,比上次還猛烈,把她摔在冷氣彌漫的墻上。樓上幾層傳來喊叫聲。她沒有再掙扎,任精疲力竭的根部和枝蔓放松,癱倒在地。幾分鐘后,飛船停止了異常顛簸,穩定下來。又過了一會兒,導師們趕過來,倫西也跟在后面。
“你干了什么?”
簡德塞一陣咆哮,歐塞芭的頂葉止不住顫抖。她已經虛弱得沒有力氣再回答。導師多瑞弗盯著她在藤蔓間扯開的洞。
“你怎么做到的?”半晌他吐出這幾個字來。
導師簡德塞沖他吼道:“那還重要嗎?”
歐塞芭指著他們根部旁邊的地,一片枯萎的葉子上什么也沒有。導師多瑞弗朝簡德塞揮動一根枝蔓,示意他安靜,轉過來對著她。“怎么做到的?”他又一次問。
“用那個土壤,那個來自星球的禮物。”
多瑞弗驚訝不已,搖晃著走到最近的洞口前,用枝蔓尖端觸碰滲出物,然后明白了。“你說得沒錯,是那個禮物。”他轉向簡德塞,“那個土壤在摧毀飛船。我們必須立刻清除那種土壤。”
導師簡德塞親自檢查了洞口。他蹲在歐塞芭身邊,拍著她的莖干,“抱歉,我懷疑了你。你是個了不起的學徒,有一天一定會成為一名出色的導師。”
導師簡德塞慢慢走向梯藤。爬上去之前,他轉向倫西,歌聲空洞。
“請好好照顧歐塞芭。”
說完,便和其他導師們離開了。倫西仔細查看她造成的破壞,然后停下來,待在歐塞芭身邊。“你還好嗎?”他溫柔地唱道。
歐塞芭放松下來,靠藤蔓撐住自己,“會好的。”她的歌聲微弱,幾乎無法振動他的頂葉;她的枝蔓冰冷,腳下的藤蔓都沒能讓莖干回暖。
倫西一邊拍著她的枝蔓,一邊輕輕吟唱,那是一首《平安征途之歌》。
【責任編輯:李晶】
①“弗倫杜萊”是文中虛構的植物類種族的名稱。
②指德瑞凱格身邊那個蛞蝓似的物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