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布尼茨的勝利

我們總是先了解牛頓，才知道萊布尼茨;就像中學時先學習牛頓的三定律，大學才有機會接觸微積分。這蘊含了思維進階的奧妙。

雖然牛頓和萊布尼茨同時發現了微積分，為爭論誰是創立者又引起軒然大波，但三百年過去，塵埃落定，我們早已采用萊布尼茨的體系，并繁衍出現代性復雜邏輯對社會及宇宙的表述。有人說萊布尼茨贏了，而直到最近幾十年，研究者才開始真正思考：萊布尼茨贏在哪里？

雙翅目，業余科幻作者，致力于從現實中發掘科幻點的文科僧，熱愛科學與藝術的連續體。

眾所周知，牛頓是古典力學的奠基人，他對光的理解是古典的，他拓展了古典幾何。其背后原因，在于他的數學手段和對世界的解讀屬于古典的高峰。有趣的是，17世紀的歐洲正經歷巴洛克時代。它不僅是一種藝術風潮，同時代言了那個時代的政治、經濟、文化，尤其是思維方式。古典是線性的，而巴洛克是非線性的，它可以是任何事物，但不是古典。

時至今日，人們發現，萊布尼茨的數學、哲學，乃至文風都十足的巴洛克，是他的符號體系開啟了現代性人類思維的方式。賽博朋克、虛擬現實、人機交互……有人正在等待不遠的將來，說那是一個新的巴洛克時代，科學與藝術的結合再次迸發出令人戰栗的變革，或許直到那個時候，我們才能真正感受到萊布尼茨的勝利。

巴洛克

巴洛克（Baroque）一詞曾特指長得極其怪異的珍珠，18世紀崇尚古典的人們最初用它來表示缺乏古典主義均衡的作品，用來貶低17世紀突然濫觴又難以歸類的藝術風格。伴隨著當時的政治、社會及宗教變革，巴洛克這種新穎的藝術形式讓古典主義變得如同反襯或裝飾。值得一提的是，巴洛克盛行之時，英國某種程度上變成了抵制的中心之一。她無動于衷，對歐洲大陸的潮流不屑一顧，篤信古典的力量。

葬送基督教的尼采曾解釋：“當一種偉大的藝術衰亡之際，巴洛克風格便產生了。當古典主義變得過于苛求、過于嚴厲之時，巴洛克便會作為一種自然現象出現?！彼J同巴洛克與古典的對立，但似乎更相信巴洛克是一種行將就木、回光返照的風格。

作家中的作家博爾赫斯比尼采更進一步。他指出：“巴洛克風格故意竭盡浮飾之能事，到了自我諷刺的邊緣……巴洛克是一種演繹方式的名稱……一切藝術到了最后階段，用盡全部手段時，都會流于巴洛克……巴洛克屬于智力的范疇，就像蕭伯納聲稱所有的智力工作都是幽默的?！笨梢?，博爾赫斯認同尼采，相信巴洛克是藝術的最后招數。但他又讓巴洛克脫離藝術，上升到更為普遍的智力運用，就好像巴洛克可以成為一種高級的思維模式，用來彰顯反諷和幽默。

古典往往代表節制，強調簡約和理性，表現出靜止和有所限度的活力。巴洛克與之相對，醉心于運動和效果，強調鋪陳，追求情緒與心智的無限。我們有理由相信，二者由此及彼的演變過程談不上墮落或衰亡。它們是永恒藝術感受的兩種不同形式?；蛘吒举|地說，它們是人類思維方式的兩種不同形態。

那么，問題來了。既然巴洛克的思維方式長存于人腦。它為何在17世紀才大行其道，才獲得“巴洛克”這一古怪的名稱？巴赫的賦格曲、貝爾尼尼的雕塑、倫勃朗的畫作及托萊多教堂被稱為巴洛克奇跡的祭壇。人們需要為巴洛克智慧短時間內的爆發找一個根據，研究者和理論家的視線便轉向了17世紀前后誕生的、具有變革意義的新科學。

笛卡爾、帕斯卡爾、波義耳、牛頓、萊布尼茨……一連串名字背后，萊布尼茨的評論者最先發現，只有通過萊布尼茨，才能在17世紀的藝術與科學之間找到直接聯系。于是幾百年來，他們兢兢業業地將萊布尼茨放置到巴洛克語境里，分析他的數學和哲學，將他視為巴洛克思維模式的設計者。

牛頓VS萊布尼茨

我們說牛頓是古典的，萊布尼茨是巴洛克的，理解他們二人的分別，最簡單的莫過于看微積分背后的思維模式;看他們對時間與空間的看法;看他們如何對待宇宙與神。

16世紀末到17世紀，亞里士多德物理學被新物理學取代。新物理學的高峰便是牛頓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后文簡稱為《原理》）。《原理》解釋了運動的規律，其科學計算之精確，做出了以前無法想象的預言。其中的引力理論更讓牛頓聞名于世。

同愛因斯坦比較，牛頓引力學說的時空不依賴物體，自身獨立存在，是絕對的，是古典的。他公開贊成經驗主義方法，即使他知道經驗不足以化解懷疑者的疑義。他反對假說，強調細致觀察在英國物理學中的核心地位。那時的英國恰逢光榮革命后的發展期，對自然進行機械論和經驗主義的闡釋方式，被皇家學會推崇，被認為是經歷了復辟之后，正直的人所應選擇的最合理的方法。

作為后世眼中的理性主義高峰，萊布尼茨對“絕對時空”提出反對意見。他主張時空從根本上是關系，不可能像牛頓暗示的，在世界被創造出來以前就已經存在。就這一分歧，英國教士、哲學家塞繆爾·克拉克（一個并不偉大的克拉克）與萊布尼茨展開了著名的通信論辯。

克拉克一生同牛頓有著深厚友誼，是推廣牛頓思想的得力“干將”。他曾促使牛頓的物理學觀點被人們接受、笛卡爾觀點被大家排斥。他把牛頓的《光學》翻譯成拉丁文，這對闡明和推廣牛頓的光理論起到很大作用，從而贏得牛頓極大好感?？死撕腿R布尼茨在1715至1716年展開爭論，他順理成章作為牛頓哲學的代言人。

他們激烈論戰的同時，也恰逢萊布尼茨和牛頓論戰誰是第一個發明微積分的人。牛頓的朋友們為了替牛頓爭取微積分的發明權，竭力打擊和詆毀萊布尼茨作為數學家的聲譽。克拉克在信件中也秉著同樣的宗旨，努力揭露萊布尼茨哲學上的弱點，貶低他作為哲學家的聲譽。雖然文中有著意氣用事，但也不能貶低這場論戰的意義和價值。有趣的是，雙方都以宗教衛道者自居，譴責對方的觀點有損于上帝尊嚴，會導致墮落又可怕的唯物主義。

對于牛頓，《原理》雖對機械論哲學奉獻了有力支持，但他并未斷言自己已弄清了引力的原因。他說：“引力一定是由一種按照某種規律經常起作用的動原所引起的，但這種動原究竟是物質的還是非物質的，我則留給我的讀者來思考”。有理由假定，牛頓實際上相信引力的直接原因就是上帝。《原理》中，物理學需要絕對的時間與空間，絕對時空又離不開無限上帝的存在。但這無法通過經驗主義證明。牛頓傾向于設想，自然的這種可觀察力的原因，這種能動的原則，可能不過是上帝的直接干預。由于無法證明，他一直盡力將這想法埋藏于自己心中。這其實是猜想，一種非經驗的假說。

萊布尼茨對牛頓的駁難，便是萬有引力。他認為，如果時空永恒存在，那么它們就不依賴于上帝了，上帝會失去尊嚴，就沒面子了。因此絕對時空的觀念是一種瀆神的行為;相對的時空，才符合上帝創造世界的初衷。可見，萊布尼茨反對牛頓的源頭，是一種與古典的、絕對的物理世界所不同的表述體系。當然，在萊布尼茨那兒，它也表現為一種神學。他雖同樣對新的機械論科學充滿熱情，但他試圖把亞里士多德主義和笛卡爾主義的洞識結合在基督神學框架內。他需要自己創造一套學說，來為他那相對的時空觀和非古典的微積分鋪路。其中最突出的，莫過于單子論。

“單子”（monad）源于表示單一體（unity）的希臘詞。萊布尼茨選擇這個術語，以體現宇宙的基本構成：單純的、精神的、非物質的、不可解體的、不可毀滅的。單子按照等級排列，貫徹了連續性原則。物體是單子的聚合體。萊布尼茨可能說：一塊大理石是由本身就是聚合物的各個物質部分組成的聚合物，而這些組成部分也是如此，以致無窮。學者認為，單子的這種無限層級的分階邏輯，影響了萊布尼茨的微積分：用無窮小的思想給出了微積分的基本定理，并發展成高階微分。

牛頓和萊布尼茨都喜歡體系的自足與自洽。牛頓糾結于上帝所干預的引力體系，萊布尼茨則采取了更極端的做法：前定和諧。他認為每個單子都在根據自己的觀點知覺整個宇宙，但單子沒有窗戶，難以發生聯系。因此上帝在創造單子之初，就預先有了安排，每一個“單子”都按照自己“前定”的本性發展，萬物之間就自然彼此合拍，仿佛彼此相互作用、相互影響。通過這種方式，萊布尼茨似乎以奇怪的方式預言了量子糾纏。

與克拉克通信論戰的時刻，萊布尼茨對單子論已成竹在胸。他相信時空是關系，離開了物質，無所謂空間;離開了物質運動，無所謂時間：“……空間和物質的區別如同時間和運動的區別。這些東西雖然有區別，但卻是不可分離的?！毕鄬Φ臅r空，展現了完美的前定和諧。他說：“這種和諧是上帝用他一切產品中最美和最令人贊嘆的產品來預先決定的……這也是對上帝存在最美和最無可爭辯的證明之一……”

至此，萊布尼茨的思想集中表現出巴洛克時代的精髓。他相信多重可能世界，上帝只是選擇了最好的那個，因為上帝不會是修理壞鐘的鐘表匠。他創造完美的鐘表，會按照先定的和諧永遠運作下去。而這個世界，紛繁復雜，不是古典所能囊括的。因此萊布尼茨才會發明微積分和單子，去闡釋這個世界。他才會說：“物質的每個部分都可以設想成一座充滿植物的花園、一個充滿著魚的池塘?？芍参锏拿總€枝丫、動物的每個肢體、它們的每一滴體液，也是一個這樣的花園或這樣的池塘?！?/p>

不過，17世紀的現實是，萊布尼茨在發明微積分的公關戰中，敗給了牛頓。與克拉克的書信論戰尚未結束，他便孤獨地在漢諾威貧病而死。幾乎無人參加他的葬禮。他的墓碑上，也只簡單地寫道：萊布尼茨埋骨處。

三百年后，英國物理學家、軟件工程師史蒂芬·沃爾夫勒姆來到萊布尼茨墓前，憑吊萊布尼茨的末路。他相信，17世紀的失敗，受到威脅的不僅僅是萊布尼茨的個人名譽，更是一種基本的思考方式。

牛頓的勝利是古典思想經年月久積累出的高峰。他是敏銳的，他和萊布尼茨同時了解到人類需要一種數學，去把握過往時代從未確定的“運動”與“無限”。但他只發明了一種工具，一種笨拙的、古典的工具，無法開啟新的時代。

萊布尼茨的視野更為廣闊，更具哲學意味。他找到了一種新的時空觀念，一種新的數學表達，用來準確描繪非線性的運動與無限。我們已經知道，他死后二百年，才有人根據二進制做出真正革新的成果，才有了時間與空間的相對理論。

新巴洛克

上個世紀末，一些人文學家和理論家開始將我們的時代定義為“新巴洛克”。與17世紀的巴洛克不一樣，上帝不再糾結于絕對的時間與空間，不再粗暴地干涉引力，他不再從眾多的可能世界中選擇最好的那一個，不再滿足于創造完先定和諧的世界后便退隱江湖。他開始擲骰子，開始出現在每一個可能的墮落的世界，熱衷于嘲笑人類。他變成了守望者。

新巴洛克首先源自后現代的娛樂工業或者娛樂文化。我們的娛樂故事開始拒絕單一結構，我們對世界的敘述延伸至媒介之外，我們的怪異思想通過物質滲入現實生活，構成交錯目眩的當代奇觀，永不結束、永不枯竭。我們已經有了主題公園等當代巨型娛樂設施、3D或4D影院等特效劇場、如火如荼發展的VR技術，以及網絡。雖然這些在科幻小說中早有預見，學界也會將《侏羅紀公園》《星球大戰》歸為巴洛克電影，但一系列科學與藝術的共生模式，只在我們的時代才真正到來，像17世紀的巴洛克教堂，不斷模糊真實與虛幻之間的界限。

新巴洛克尋求一種形式，去展示整體性、整全、體系的失落，同時，它支持和鼓勵不穩定性、多維性以及變化。于是巴洛克不再隸屬于特定時代，而是一種在歷史長河中不斷出現的“文化結構”，成為一種人類精神的常量。但很快也有人意識到，對新巴洛克的表述，不應止于文化，它應有更深層的根源、更理性的開端。萊布尼茨類似迷宮的思想與作品，重新浮出水面。

1988年，法國哲學家德勒茲出版《褶子——萊布尼茨與巴洛克風格》，讓神學的“單子”化為諸神消退后的“褶子”，將巴洛克的本質引向萊布尼茨?！榜拮印彪m不是巴洛克的發明，但它在巴洛克運作下發生彎曲、疊加、繁衍，無窮無盡。是萊布尼茨最先用哲學與數學，表現了無限與運動的“褶子”。德勒茲眼中，“褶子”既是一種藝術手法，也是一種根本的思想方法。德勒茲同時修正了“前定和諧”，一個神學和諧的終結，一個復調或多調時代的開始：“新巴洛克風格的出現，其特征是散級數在同一個世界的迸發，不可共存性闖入同一個歷史舞臺?！彼鼘⑷祟悗霛撛诘臒o窮序列與深層級數之中，進入到“連續體的迷宮”。

17世紀，萊布尼茨落敗于牛頓。牛頓建造了完整的體系，萊布尼茨則沒有?！榜拮印钡摹鞍l現”，卻可以幫助我們去建立一個不同于古典的嚴密思想體系。

牛頓的墓碑這樣寫道：“伊薩克·牛頓爵士，安葬在這里。他以超乎常人的智力…（省略成就）…讓人類歡呼，曾經存在過這樣一位，偉大的人類之光。”

我們應該懷有樂觀態度，相信萊布尼茨勝利之后，新的巴洛克會成為人類的未來。每個人的虛擬現實都像一個“單子”，每個“單子”又是一個“褶子”構成的世界。我們的巴洛克宇宙撥動著彎曲的琴弦，它也是全息玫瑰的碎片。我們的宇宙之外，還有著更多的可能世界，而只有我們知道，哪個是最好的。

那兒有著萊布尼茨的真正埋骨處。

主要參考：《勞特利奇哲學史》

《萊布尼茨與克拉克戰書信集》

《探訪萊布尼茲：與大師穿越時空的碰撞》

《何謂新巴洛克美學》

《德勒茲與巴洛克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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