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黑市里賣什么的都有,能讀心的代碼、能封鎖空間的代碼、能讓人一動不動聽你指揮的代碼,還有琳瑯滿目的酒精、迷幻劑代碼——主機這個浩大的工程更新緩慢,不少地方都有可乘之機。最近,謝苗又迷上了一種酒精濃度很高、能讓人產生幻覺的雞尾酒。

謝苗昏昏沉沉地從他鬼混的空間晃到街上。他本可以把自己直接傳輸回家里的,連一秒鐘都用不到,但是他想感受一下冬天街道上亂竄的寒風。酒精讓他的顱骨像個充滿氣的氫氣球,扯著他虛軟的身體飄飄蕩蕩。所以當幾個用了強壯型建模的家伙圍過來時,他還以為是幻想世界里的老虎精們在追捕兔子。謝苗大喝一聲,伸開雙臂擋在幻想的兔子前面,那幾個混混反而被嚇了一跳。
但是當那幾個人反應過來謝苗是喝高了之后,事情就沒那么好辦了。他們甚至懶得把空蕩蕩的街道簡單地封鎖一下,為首的一個抓起謝苗的衣領,物理引擎忠實地讓重力勒得謝苗后頸生疼。
“我還以為你們代碼人喝不醉呢,嗯,沒爹娘的小雜種?”
謝苗還開心得很,快活地盯著那人的額頭一起一伏,一下變平又一下變皺。“我沒喝酒。”他嘟嘟囔囔地說,“喝酒不好……”然后忍不住咯咯咯地笑起來,伸出一只手去夠面前的臉。不料那人不領情,一拳打在謝苗臉上。有那么幾秒鐘,痛感撕開一層又一層云朵一樣輕柔的滿足感,讓謝苗忘記了老虎精和兔子,那一拳讓謝苗的腦子里多了一只振翅的蜜蜂,攪得他的腦漿亂成一團,像是緩慢又巨大的纏結的毛線,一點一點啃噬酒精代碼創造的大塊愉悅的空白。謝苗心頭火起,甩過去一巴掌,但是手臂全然使不上力——只好靠著肩膀甩過去。那人一躲,謝苗重心不穩地摔在地上,他感覺有一只腳踩在他的脊椎骨上,隨后更多的腳往他身上招呼。謝苗也說不出來自己是生氣還是不生氣,他伸舌頭舔了舔水泥地面——當年的工程師肯定沒有料到還有人會干這種事情,所以地面是粗糙又無味的。他沒能及時收回自己的舌頭,牙齒磕破了舌尖。謝苗不想玩了,他敷衍地舉手投降,想告訴那幾個人再打他的話他就要生氣了。
一雙手把謝苗拉了起來,雖然極盡粗暴,但謝苗還是道了謝。“還是下手輕點兒吧,他可是卓雅的小雜種呢。”他聽見別人說,“等會兒她要是動什么手腳直接把你刪除就難辦了。”
謝苗最后被推搡了一下,但沒有摔倒,他因此又稍稍高興了一點兒。黑市買來的酒精插件無法中止進程,所以他直挺挺地站在冷風里。眼皮有點兒發脹,想是腫起來了,喉嚨里還泛著甜甜的腥味,最后冷風把建筑物的線條都吹平直了,他往后一頭栽倒,咧開嘴角,把自己傳送回家里去了。
謝苗躺著出現在客廳里,剛好迎上卓雅又急又氣的目光。
“你知道那只是代碼吧?”謝苗說。
“就算只是代碼,但也會讓你精神頹靡。”卓雅說。
謝苗嗤笑一聲,但是趕緊收住了,“精神頹不頹靡也沒有什么關系,你們瞞了快一個世紀的秘密,還是被人給挖出來了。”
卓雅驚訝地發現自己并沒有太生氣,可能是設定在系統里的疲勞機制仍在發揮作用。但是她有最高權限,她可以關掉它。“這不算是騙。”她解釋道,“進入主機之前,人人都簽過協議書的,為了社會穩定,必須刪除或者修改在外面的記憶。”
“但是現在所有人都非常憤怒。”
“這早就是預料之中的反應,我們的設計團隊里有足夠優秀的社會學家。”
謝苗總是可以用一句話冷卻掉卓雅僅有的那點熱情和自豪。他說:“得了吧,反正現在大家都認為你就是個欺騙大眾的罪魁禍首,看吧,你很快就會被稱作獨裁者了。”看卓雅一時沒說話,謝苗又補上一句,“而且你是個老古板,要不那些好貨個個都該是開源代碼了。”
“你知道我現在一個念頭就可以把你刪掉。”卓雅說。
“噢,你不會的。”謝苗的語氣甜蜜又惡毒,“因為你是個冷冰冰的、不支持人性插件的幽靈,你才不會干這種以公濟私的事情。”
“幽靈?”卓雅愣在原地,等她回過神來,謝苗早已不知又飄到哪里混了。
準確地說,謝苗才是冷冰冰的幽靈。謝苗是卓雅的兒子,但不是主機外面帶進來的兒子。他是程序的產物,是卓雅的一串代碼和另一個人的一串代碼被程序相互編織而產生的新東西。
很久以前,在人類還沒有進入主機生活的時代,卓雅是個每天只窩在家里編寫軟件程序的工程師。她沒有社交,幾乎不出門,日日沉浸在代碼的世界里,不知今夕明日,她甚至討厭進食,僅僅為了活著而吃下一把一把的合成維生素、蛋白質以及糖類。她最大的夢想就是在自己后頸上裝個插口。
好一段時間里,卓雅以為自己之所以對陽光沒有一點兒印象只是晝伏夜出習性的結果,直到有人找上門來才發現不是。當地球資源即將枯竭,而人口大量往外星遷移又不可能的時候,你好像就需要這么一個“鐵石心腸”的程序員。
首先,卓雅不會反對給自己加個接口,不會反對變成一串“0”和“1”,也不會反對對其他人做相同的事情;再者,她是一個極有天賦的程序員——用意念控制鍵盤的類型。接下來的時間,全人類最優秀的程序員、工程師、社會學家、數學家和生物學家集結在一起。他們窮盡一生列公式、編程序,要為人類建立一個“美麗新世界”。
天才們每日擠在會議室里高聲叫嚷,然后又涌去實驗室。
“我們應該保留一些便利,”年輕人說,“比如我們可以在主機里面瞬移,這樣可以省去很大一部分計算內存,而且只要刪掉他們的記憶,他們會以為人類從來都能夠瞬間移動。還有很多可以操作的地方,比如改變外貌,還有不吃東西……”
老年人從來都不同意這種革新的做法,他們致力于創造一個和原來一模一樣的世界,但是時代總是由隱隱的、向前的浪潮推進,基地里不時有人死掉,又有新的人加進來,有些人頭發花白、滿臉褶子,也有些人青春年少,剛好是叛逆又張揚的年紀,他們會在值班時偷用實驗室的設備玩游戲。
不管怎么說,這個項目肯定不是卓雅出生之后才開始的。他們早已有些很有成效的進度了,卓雅這一代人只是填補上了最后的空缺。等到卓雅也滿臉褶子的時候,她在生命的暮年趕上了新生的首班車。在這個“美麗新世界”里,卓雅憑著自己的功勛與才能,成了最高權限的擁有者,她擁有打開這個世界所有大門的鑰匙。這是她夢寐以求的生活——拋棄沉重的肉身,得到最“自由”的靈魂。
在主機里,卓雅沒有保持自己白發蒼蒼的樣子,她給自己創造的形象和她二十五六歲時一模一樣。過高的顴骨讓整個輪廓顯得崎嶇堅硬,鼻梁不夠挺直,眼睛再下來點才好——這些缺點卓雅十三四歲時就發現了。當時她太小,不適合整容,長大之后又忙于工作,而在主機建好之后,她還是神使鬼差地保留了這副相貌。
而謝苗和她大不一樣,他更像他另一個媽媽。謝苗是她們倆短暫的愛情的結晶、意志的融合。主機把她們的思想各挖出一塊,經過嚴密又復雜的算法,發成了謝苗這塊蛋糕。從他能夠獨立思考開始,謝苗就懂得迎合潮流改變自己的長相。今天的謝苗看起來纖細精巧,就連眉毛也長長彎彎的,和他另一個媽媽頗為神似。
謝苗的另一個媽媽在他還沒開始把自己變成一條竹竿粗細之前就離開了。主機里的感情總是維系不了太長時間,她徹底斷絕了和卓雅的聯系。卓雅心里明白她們常常會在真實世界的兩根電線里擦肩而過,但是在這個“盡如人意”的虛擬空間里,她早就遠走高飛,隔著虛假的大洋和山脈忘記了卓雅。自她從卓雅的生活里消失后,卓雅開始覺得這個世界不再那么完美了,連自由也沒那么飛揚了,剩下的便是無盡的虛妄和對存在的渴望。
她想,也許是時候回去了。
自從人類是從地球遷移進主機的消息被主張回到地球的保守派公布以后,就有許多人意識到那些主機里出生的孩子確實和人類沒有一星半點關系了。他們不是從活生生的生物身上剝離出來的意識,他們只是拼湊起來的代碼,也許有自己的想法,也許沒有。新的種族主義浪潮像火焰一樣席卷而來,好像所有人都急于把自己和他們區分開來。
謝苗被圍毆的事情查得很快,她的權限使她聽到別人的想法就像聽別人說話一樣簡單,也許她確實有點兒獨裁的潛力。
“這些所謂的下一代為什么要享有人權呢?”卓雅檢索了一下,看見一個胖子在街上演講,有十幾個人圍著他,偶爾鼓掌和叫喊。他就是圍毆謝苗的人之一。
“為什么要在他們身上浪費資源呢?他們和我們家里的掃地機器人沒什么不同。”演講的胖子舉起手揮揮拳頭,“更別提我們要把所有的這些機器人都帶出去,我們之所以搬進主機來,正因為地球人口過多、資源枯竭。現在好不容易環境有了緩解,卻又把他們帶出去增大環境壓力,這不是重蹈覆轍嗎?”觀眾稀稀拉拉地鼓起掌來。
胖子從旁邊拖出一個呆若木雞的男孩,說要把他就地處決。男孩子的代碼顯然是被病毒入侵了,一個惡意插件簡單粗暴地隔絕了他和外界的聯系,所以他毫無知覺,一動不動地任憑別人拉扯,大大的眼睛依頻率一眨一眨。卓雅感覺胃酸止不住地泛上喉嚨口,她通知了警察,關掉畫面。
卓雅知道那個男人很快就會被放出來。這大概是人類歷史上犯罪后果最小,因而法律效力也最弱的一個時代。這個漫長的時代讓她太疲倦了,她還要再撐幾個月,等外面所有的人類軀體都培育完成,然后把這上百億個自私又罪惡的靈魂填充進那些空空如也的大腦,她就可以回到她老而疲憊、走不動路、為她專門而造的軀體里,度過最后的幾個月或者幾年。而謝苗,她的兒子,會陪在她身邊。
謝苗再次回來的時候又是深夜一兩點了。
卓雅冷著臉,“我告訴過你不準碰那些東西。”
“真的,你設計主機的時候絕對才華橫溢,”謝苗翻出一袋薯片,一邊咀嚼一邊言不由衷地夸獎,“但是你現在就是個榆木腦袋。你肯定只是沒有意識到主機代表了什么。主機釋放了全人類。”這點甜言蜜語還打動不了卓雅,她死死瞪著謝苗的臉,想要看穿他口腔里爆裂的薯片咸味。謝苗被迫繼續說:“我們得到了絕對的自由,你們說的那種‘自由是相對的,絕對自由是不可能的’那種絕對自由。”
“那要是出去以后呢?你也能這么過日子嗎?”卓雅問。謝苗幾乎被她語氣里的鎮靜嚇壞了。
“我不想出去,”謝苗笑嘻嘻地說,“要是你們還留著主機,說不定我還能做一個史上最頹廢的人工智能。”
“那如果我死了,你還得給我辦葬禮,還得自己處理一大堆事情,還得社交。”卓雅說。
謝苗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把手里的包裝袋揉成一團,“所以你最好別死,留在這兒算了。”
卓雅從來不知道謝苗有一串能讀心的代碼,買來玩的。今晚她有點兒詭異,他就讀了她的心。
主機對權限的保護極為嚴密,但是它卻多少受感情模塊的影響。卓雅的感情模塊幾乎滴水不漏,但是謝苗想要入侵進去就相對簡單得多,趁著她睡覺的時候,謝苗登進去把自己連同上億個主機里出生的孩子刪得一點兒不剩——干凈得讓卓雅一下就忘記了謝苗,忘記了街頭的演講和小巷。也許謝苗天生是一個殺人犯,毫無罪惡感地抹殺了上億個在電子世界里活蹦亂跳,還期待著在真實世界里降生的意識,也許他只是個不小心攪渾了鹽水的草履蟲,自己也死得不明不白。
卓雅從主機里出去的那一天恰好是初春,而主機周圍的草地已經是一副盛夏景象。她并沒能做回老奶奶,因為主機很是耽誤了人類的繁衍,他們需要大量的青年勞動力和繁殖力。
那天晚上,卓雅做了一個世紀以來的第一場夢——她將一把蔬菜扔進水盆里,水盆里爬出一只刺猬來……
【責任編輯:曹凌艷】
小雪說文
嗯,是的,你們沒有看錯,小雪也沒有寫錯,這期上刊的作品篇名依然還是《歸途》。這篇作品的語言很有個人風格,小作者韋語桐是一個喜歡搖滾、很有范兒的少女,她的語言自由松散,頗有些靈氣。
“意識上傳”并不是一個多有新意的題材,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一個還蠻容易落入俗套的危險題材,而且還有劉宇昆的《奇點遺民》《全都在別處,大群的馴鹿》等作品珠玉在前,但小作者還是用挺新鮮的語言寫出了自己的味道。謝苗這個人物形象在作者的筆下很鮮活,他玩世不恭、嬉皮范兒,甚至還有一種很放肆的自由意味,同時又是一個空虛、頹廢、無處安放的靈魂。他讓小雪開始懷念自己曾經的自以為很漫長的青春期,就像那個拒絕長大的小飛俠,而主機就是他的Neverla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