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歲的王印祥明顯肩負起了更大的使命。和2000年左右的蠻荒時代相比,如今中國的藥物創新環境明顯更好了。研發鏈條已經建立,藥物投資意向增加,海歸回國成為常態,人才和技術都已形成梯隊效應。大時代催生大使命。引領創新潮流的科學家們再也不滿足于“me too”式的創新,而是把目光瞄準了全球,真正使中國邁向研發強國。
王印祥就是其一。而他清楚地知道這部分人最缺什么,最想要什么,于是“平臺+基金”的新藥研發模式橫空出世。“這幫人哪兒能輕易回來呢?他們對回來工作不感興趣,得給機會讓他們創業。”
北京加科思新藥研發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加科思”)位于北京亦莊經濟技術開發區,王印祥現在是加科思的董事長。這里是北京的生物醫藥基地,聚集了中國生物醫藥研發的種種高精尖技術。坐落在遙遠的五環外成功為它們隔絕了北京城的喧囂,這里的建筑風格簡樸,零星的人流并不匆忙地走著,更顯其沉穩厚重。
辦公室在1樓,落地玻璃窗外是一片青蔥綠地,王印祥靠在沙發上,進入了半回憶式的創業復盤,聆聽記者提問時的眼神明亮且真誠。
2011年,和轟動一時的亞洲第一個小分子抗癌靶向藥凱美納一起聲名大噪的,還有這位貝達藥業首席科學家。幾年來,凱美納的故事已經被講過無數遍,王印祥卻一直很低調。寬大的T恤、褲子是他的標配。他仍然沒有很熟練地應對拍照,采訪當天,王印祥簡單地洗了把臉,隨意撥了撥頭發,就生澀地出現在攝影師鏡頭前。一個姿勢結束,他會跑過去看自己的照片,像個小孩子一樣欣喜。“哎呀不錯,比我之前照的好多了。”他發自內心的笑著,帶著一派如沐春風的親和力。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凱美納濃縮了中國新藥研發的一個時代,王印祥無疑是推動者。穿過歷史厚厚的塵埃,我們努力地想要去尋找這樣幾個問題的答案:是時代造就了人?還是人推動了時代?為什么凱美納能夠成功?為什么是王印祥給中國帶來了凱美納?凱美納對于王印祥和他的時代,又意味著什么?
然而,在這段長達4小時的回憶式訪談中,凱美納所占的分量并不多。王印祥說:“凱美納的成功并不是過程的成功,沒什么好說的,只是在一個好的時機干了一件對的事。”在與醫藥結緣的幾十年人生歲月,王印祥還有更有趣的故事要講。
睜開眼看世界
1983年5月27日下午,北京人民大會堂,18位青年從國家領導人手中接過紫紅色封面、印有金色國徽的博士學位證書。歷史將永遠銘記這一刻。這一天,新中國誕生了第一批最高學歷的擁有者。隨后,18位博士的照片和故事被刊登在中國青年報上,帶著油墨的余溫,迅速傳播到這個正在改革開放中的國度各個角落。
報紙的另一端,邯鄲疾控中心,18歲的王印祥熱血沸騰。
一見誤終身。百業待興的蠻荒年代更容易誕生時代的英雄。和無數心思單純、心靈躁動不安的年輕人一樣,來自同齡人的激勵像一股興奮劑注入了這個求知若渴的靈魂,嶄新世界的大門緩緩拉開,王印祥一頭扎了進去。
“沒有考慮別的東西,感覺考上博士就是我整個的人生目標。”
這個時候的王印祥剛從中專畢業參加工作,在疾控中心開始自己按部就班的規律生活。80年代的中國正在經歷一段無規則的探索和騷動期,一切基礎性的工作都剛剛開始,比如第一次全國營養調查、第一部食品衛生法頒布。王印祥對自己參與的第一次全國性的營養調查印象深刻。每天住到農民家里,記錄他們吃多少蔬菜、吃多少糧食、吃多少肉。
所幸,這個年代以學歷為榮。王印祥雖然是周圍人中極少考上中專的佼佼者,但很快他就不再滿足于當下。“上學的時候都有校徽,一放假就帶著回家。一看別人,名牌大學的,我們中專衛校的都不好意思帶了。”
基礎知識不扎實、完全沒有學過英語的他把目標第一步定在了北京,中國預防醫學科學院研究生,然而自己基礎薄弱,要實現目標無異于脫胎換骨。
兩年后,王印祥考上了在職大專,又見到了不一樣的人,不一樣的風景。在老師的影響下,他正式開始準備考研。“從產生考研想法開始準備了4年。英文從26個字母開始學,每天清晨6點起床,攻英文,攻專業課,除了周日看場電影,其余時間全部在念書,沒日沒夜的。”
20歲,有一份安逸的工作,有一份在當時還不錯的收入,但此時的王印祥儼然像“瘋了”一般準備考試。“談不上人生規劃,我認為這是那個年代特性決定的,人都有一個自己的目標,很單純,沒有太多經濟誘惑,只有學歷能讓我時時刻刻的興奮著。”
如果這是一場與自己的長久戰爭,沒有戰略、戰術,也沒有更長遠規劃,他只有絕對的耐心、決心。到了最后的赤膊上陣,人就成了決定戰爭勝負的關鍵因素。河北的春夏秋冬走過了四輪,王印祥堅持下來了,和他一起堅持下來的只有4位同伴,都考上了研究生,3個到了北京。“當時感覺人生所有的目標都實現了。”
但他們很快發現,北京又為他們打開了另外一扇窗。80年代中后期的中國,尚沒有超市,沒有高速公路,沒有買房、租房的概念,更沒有私人汽車,自行車都是奢施品,也沒有尖端前沿的技術,美國在這時以強大的技術和經濟實力成為無數人心中的圣地。就像激流入海,雄鷹展翅,生命的閘道一旦開啟,就再也關不上了。“下一站,我們美國見。”他和同學半開玩笑地講。
在此時醫學和生物領域,分子生物學剛剛興起。《眾病之王·癌癥傳》里一張古老的黑白照片代表了這個時期癌癥治療領域最讓人興奮的事:一位婦女手持靶向治療藥物曲妥珠單抗(赫賽汀),容光煥發,她叫芭芭拉·布拉德菲爾德,是最早得到赫賽汀治療的婦女之一,并且此時體內已無癌癥殘留跡象。
不過,尚處于興奮期的王印祥顯然沒有考慮太多人生規劃,他正在肆無忌憚地享受這段最美好的時光。王印祥性格外向,天生喜歡熱鬧,喜歡和同學分享。用調侃的方式跟幾個同學約定一起去美國讀書。他還喜歡在同學玩撲克牌的時候背英文單詞,拿GRE的詞匯書讓同學隨意提問,開玩笑地說“我在這兒背單詞,你們這幫家伙在這兒打牌,GRE的詞匯隨便問。”就是以一種輕松的方式對待學習。
1993年,王印祥正式開始了在美國10年的讀書生涯,正是這段時光奠定了他扎實的專業功底,使他一生受益。美國研究生院的淘汰率很高,注重培養學生的演講能力,學習苦,各種資格考試特別多,每周都要在實驗室準備一份工作匯報,匯報自己這周碰到的問題、最新的進展等,還有大量的作業、報告,都關系到學分,這種壓力迫使他們每天要閱讀大量文章。
第一次在系里英文演講讓王印祥印象最為深刻。因為英文還比較差,40分鐘的演講他準備了整整一個月,把自己要講的每一句話都寫下來,背會,再找個美國同學幫忙修改。最痛苦的經歷來自一次資格考試,一場考試八小時,中間只有1小時的吃飯休息時間,很多人因為考不過而被淘汰,王印祥考了4次。“總之,前兩年特別緊張,基本沒有時間玩,每天讀書到凌晨一兩點。”
王印祥說,“現在他已經養成了每天讀英文報告的習慣”。這樣的習慣對于科學家來說已經變成了每天的修行。
3年中專、3年大專、3年碩士、10年的博士和博士后,畢業時的王印祥已經38歲了。這段路其實走得并不順利,但他又覺得,以前那種井底之蛙的狀態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有一次跟年輕的一代聊起這段時光,我突然覺得這是一個優勢。當我蒙著眼看世界的時候,我會非常專注、全身心的干一件事。我的人生中到處是興奮點,而每達到一個目標都會讓我覺得特別滿足,特別幸福。”
王印祥就這樣找到了自己最好的狀態。18歲那場青蔥歲月的沖動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王印祥說:“就像開竅了一樣,突然睜開眼看世界。”
凱美納誕生
就像胡適在《四十自述》里說的那樣—生命長河中的各種激流與風光,前頭的艱辛恰好消化成營養,后頭的國難與大任尚未到來。這句話用在此時的王印祥身上尤其合適。王印祥并沒有想到,決定回國創業做新藥后,等待他的將是另一段漫長而艱難的旅程。
2003年的一天,美國,丁列明、張曉東、王印祥簽完兩頁紙的創業協議,隨后在在耶魯大學科技園里散步。青蔥的樹影中,一棟建筑上寫著“25 Science Park”,墻上玻璃恰好映出此時的藍天白云,陽光柔和地打在臉上,三個人笑得燦爛。這標志著凱美納項目正式開始。
有趣的是,在此之前,三人都沒有在醫藥公司的工作經驗。想法是在一次跟張曉東的聊天中誕生的,王印祥的專業是分子生物,張曉東的專業是化學,兩個人的話題避不開新藥。彼時抗癌領域最熱的概念就是靶向藥,剛剛在全球的醫療領域開始,能否在腫瘤治療領域成功還是未知數。”當時,他可以選擇創業,可以像很多人一樣在美國找一份穩定的工作,但天性中的不安分已經讓王印祥找到了他的下一個“興奮點”。
歷史總是充滿了這樣奇妙的偶然性和必然性,最早期的時候,連王印祥自己都認為“可能性很小”,美國投資機構更不認可以他們這幫“蝦兵蟹將”,彼時的國內也沒有天使基金、風險投資基金。王印祥想的很簡單,“不就是一個藥嗎?合成出來,能控制腫瘤即可。當時并不知道這個過程是很復雜的,質量控制、產業化這些都沒考慮。”王印祥找到了多年來的老朋友丁列明,兩個人談妥之后,丁列明和朋友的公司濟和集團籌備了500萬的資金,隨后,王印祥回國,租下了北京的一間實驗室,王曉潔第一個加入公司幫助公司在北京的注冊及負責行政及財務的管理,這樣一個項目就轟轟烈烈地開始了。
這在今天的醫藥人士看來是不可思議的白手起家。一系列意想不到的困難接踵而至,首先就是人才。包括王印祥在內,一直到2005年底申報臨床,這個團隊只有13人,其中還有大專、中專生。負責CMC的胡云雁只有碩士學位,制劑工藝出自一位本科畢業生之手,從毒理、代謝、PK到藥效,王印祥一手指導一批沒有任何新藥開發經驗的“小孩”,他把這些團隊伙伴稱為“小孩”,一方面出于愛護,一方面因為他們剛畢業沒幾年,更沒有在公司工作的經驗。“怎么給老鼠灌胃、灌完胃怎么取血做PK,做分析,怎么做腫瘤模型,那些小孩都不會,需要手把手教他們。”
另一個困難來自從實驗室到大規模產業化的工藝改進。因為實驗室的設備限制,王印祥帶著團隊到處跑,到廊坊一個廢棄的農藥廠做加氫反應、到石家莊租設備做重結晶等等。鏡頭從這里開始回溯,定位到2004年左右,幾個人從孵化創新的生物化學實驗室里走出來,下馬路,穿過幾百米的玉米地,進入一間廢棄的農藥廠,他們要用這里的加氫反應器實現藥物合成中的重要一步。不過,這些戲劇化的插曲早已成為王印祥后來講述這段故事時的修飾和點綴,“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個農藥廠里養了好幾只狗。”王印祥笑著說。
2006年,凱美納正式進入臨床,此時也正值中國藥企數據不規范的高峰期。協和醫院是為數不多可以做Ⅰ期臨床試驗的機構。王印祥找上門時,倫理委員會主任單淵東教授第一句話就是:“你這個是新藥,還沒在人身上用過的藥,我們不接。”不被認可、不被聆聽、舉步維艱,這就是當時中國的創新藥環境。王印祥堵在單淵東辦公室門口說,主任您給我半小時時間介紹我們的課題。然后他從腫瘤治療的歷史開始聊起,這一聊就是一個半小時。單淵東隨后撥通了臨床藥理中心主任胡蓓和呼吸科大夫張力的電話:“貝達的項目要不咱接了吧。那個人不像個商人,倒像個科學家。”
但困難遠遠沒有結束,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原來談好的融資相繼撤出,貝達資金鏈吃緊,而此時凱美納已經走到了關鍵的臨床Ⅲ期。財務狀況捉襟見肘,他們抵押了前不久收購的工廠,獲得了余杭政府的1500萬元以解燃眉之急。下一步選擇來了,用化療作對照,還是用易瑞沙作對照?王印祥在這個問題上的意志很堅定,也得到后來從美國回來加入團隊的譚芬來等的支持。他們算了一筆賬,“買易瑞沙雖然需要多花兩三千萬,但此時大的投入一定能換來上市之后的認可,避免將產品做成一個雞肋。”堅定,但他并不一意孤行,他們和CRO公司的統計專家,以及臨床專家孫燕院士、石遠凱及中山腫瘤的張力教授等一起討論。方案細節充滿了爭議,這是有很大風險的,一旦選擇失誤,可能意味著此前試驗全部被推翻。“這個時候就看你是站在什么角度考慮問題,藥物研發是商業科學,但你在冒多大的風險,你心里要有個概念。”
如他所料,最后的結果沒有讓人失望。Ⅲ期臨床試驗表明,凱美納療效和進口藥吉非替尼相當,副作用更小。這個結果立刻轟動了全球,這是亞洲首個小分子抗癌靶向藥,全球第一例抗癌靶向藥的雙盲頭對頭試驗。2011年的世界肺癌大會上,在全球頂尖肺癌專家的注目下,孫燕院士帶著這一分量足夠的臨床試驗結果,為凱美納賺足了眼球。

沒有雄厚的財力,沒有高端的人才,沒有精尖的設備,為何是貝達打出了首個可媲美國際水平的創新牌?為什么同時期的中國沒有出現第二個、第三個凱美納?在外界看來,凱美納的成功則帶著濃厚的運氣和誤打誤撞色彩。只是,整個事情可以用一句簡單的“偶然”來解釋嗎?抑或是中國進行藥物創新的時間真的到了,王印祥只是被選中的幸運兒,替時代完成這個使命?
歷史總是被關鍵人物推動著向前走,對于中國的創新藥歷史來說,王印祥絕對是其中之一。他在偶然間做了一個對當時的中國來說很了不起的決定,然后以一種無知者無畏的莽撞和“偏向虎山行”的執拗見招拆招,硬是堅持了下來。超越期望的奇跡之所以讓人著迷,歸根結底,總是人的智慧光芒和魅力在歷史的重重迷霧中閃耀,永不停歇。
再出發
凱美納上市后,王印祥的大部分精力花在了臨床推廣上。省級會、全國會、各種學術衛星會,甚至包括腫瘤內科醫生的科室會、早會,每年三四十場講座,王印祥大多親自出馬。他很快感覺到,這不是自己的興趣點所在。
“感覺很辛苦。倒不是體力辛苦,我感覺再往后,這不是我應該干的事。”到了知天命之年,王印祥身上早已褪去了年少時的熱血和一往無前,他開始在家庭、事業和信仰之間尋求一種平衡。“在家庭上考量溫馨、平安、喜樂,工作上考量更多的是興趣和價值。”
經歷過產品從研發到上市的一整套歷程,王印祥儼然已經對中國新藥研發環境看得更深更透。所有人都在說中國缺人才和缺技術的時候,王印祥卻看到了美國制藥公司研發人員25%都是華人,美國大學的生命科學院里很難找到一個沒有華人的實驗室。這批人中,有無數人想回國創業,但又不敢回國創業。支付體系、稅收系統、資本市場,像是擋在中國新藥夢面前的三座大山。新藥上市后能不能快速進醫保?復雜的稅收系統能不能利好創新藥?創業型公司能不能借助創業板順利融資?“這些問題不解決,中國離新藥研發強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真正制約中國藥物創新的并不是人才和技術。”
王印祥可以做點什么?
“我們有設備,有人才,有經驗,有平臺,為什么不能支持這部分人回國創業?”2015年,他在亦莊開發區,貝達和幾家風投基金的支持下,與胡邵京、周文來等幾位科學家一起創辦了加科思。這是一種“平臺+基金”的創新工場模式,科學家帶著想法和創業夢想回國,可以單獨注冊一個公司,資金、平臺、設備和制劑、分析、毒理、醫學、專利申請等等相關研發人員由后者提供,知識產權專利歸屬創業者做股東的公司,以此補缺創業者短板,助力中國新藥研發。“凱美納做成了,但我們仍然走了很多彎路。創業者太需要資金和平臺了,但創新風口卻稍縱即逝。”
王印祥現在的工作,就變成了每周接待一到兩波從美國及世界各地來的人,聆聽他們的愿景和故事、感受他們的創業激情,再選擇合適的項目幫他們走完最后一程,王印祥的標準是全球創新。聽起來像是一件浪漫的事,這個過程糅合了當機立斷的快感和等待花開的美好,王印祥也確實沉浸其中。只是塵封已久的新藥熱情一旦釋放,幾乎讓他招架不住,“我每次在海外醫藥圈演講結束,都有很多人寫郵件、微信給我。”
目前,加科思已經引進了4個項目,方向包括小分子腫瘤免疫療、耐藥性抗生素等,王印祥的目標是引進10個項目。加科思第一個自研項目是first-in-class,也將于10月份在美國FDA和中國同時申報臨床。
采訪結束已是黃昏。窗外起風了,不知名小草和大樹突然起舞搖曳,玻璃窗隔絕了它們的吶喊,一種叫生命力的東西在無聲飛翔。王印祥送記者出門,風吹亂了他的頭發,他轉身,加科思大樓的辦公室里還有項目要看,那里凝聚了一個叫做新藥的夢想和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