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商周時期,中國所涵蓋的區域雖被稱為“九州”大地,但最西也只是到達雍州(今甘肅天水一帶)。秦漢時期,為了應對匈奴南下,中原政權開始經營河西以及更為遙遠的西域地區,以期達到“斷匈奴右臂”的目標。張騫出使西域后,漢武帝開始了大規模用兵西域的活動,極大地拓展了西漢的戰略空間,“戍守”西域成為第一要務。
西域距離中原路途遙遠,即使與中原最近的樓蘭也“去陽關千六百里,去長安六千一百里”。“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古代戰事后勤為要,軍隊給養常常決定戰爭的勝負,但后勤的負擔也是非常沉重的。秦朝時,僅為了從山東青州地區運糧到今內蒙古的河套地區應對匈奴戰事,就出現了“率三十鐘而致一石”(一鐘等于六斛四斗),沿途運輸耗費驚人的現象。
“屯墾戍邊”策略也就應運而生了。 這一策略的濫觴就是西漢名臣晁錯提出的“募民徙塞屯田”的主張。他指出,令徙民常駐西域,不僅便于熟悉本地的情況及匈奴作戰的特點,還能通過屯田發展邊境經濟,進而改善生活環境,才能在艱苦惡劣的環境下長久屯戍,才能讓他們將戍邊之責視為己任,在匈奴犯邊時毫無畏懼地與匈奴搏斗。晁錯的建議是非常中肯和有見地的,這一建議后來被漢武帝采納,對河西、西域采取了大規模的屯墾戍邊活動。《居延漢簡》中有許多關于屯墾戍邊的記載,記載有大量的普通民戶、商人來邊疆屯田的事例,他們有的自建房屋,有的居住于田舍,如“遮虜田舍”“中部田舍”“宜谷田舍”和“當道田舍”等。漢武帝采納晁錯的“屯墾戍邊”建議,主要目的是“戍邊”,至于屯民的生計,日程就是維持在生存的戰時狀態。
在西域開經略過程中,桑弘羊、趙充國、常惠、鄭吉、班超等都是落實和完善“屯墾戍邊”這一策略的實施者。隨著與匈奴戰事的推進,屯墾區建設逐步發展到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并在屯墾區的后方建設軍事防御工程,沿祁連山修建長城、烽燧等保障屯墾區的安全;此后,李廣利伐大宛,“最近東陲”的樓蘭、車師,天山南麓的渠犁、輪臺也逐步實行屯田戍邊。屯墾,解決了將士“不患戰而患饑”的后勤補給之苦,可以盡量就地及時地解決軍糧,還免除長途運輸的耗費問題;戍邊,解決了漢代西向戰略中的軍事安全問題,從河西一直到天山南麓,形成完整的戰略防御線。
三國時期曹操對屯墾戍邊策略給予了高度評價:“夫定國之術,在于強兵足食。秦人以急農兼天下,孝武以屯田定西域,此先代之良式也。”明代思想家李贄也強調“屯田是千古之策”。歷史一再證明屯墾西域對西北邊疆安全和中原政權穩定的重要性,如敦煌、玉門等地,常常中原政權棄守西域而由內地而成為邊城,以至于東漢“三絕三通”西域、明朝將長城西端固定在嘉峪關,都是歷史的教訓。這說明,西域實行屯墾戍邊的策略不可改變,從漢代至清代前期以邊疆安全戍邊為要的目標沒有改變。
清朝平定外患、內亂統一西域后,乾隆將“西域”改為“新疆”,并開始了大規模、多層次的屯墾開發,屯墾規模空前提高。由于雍正時期開始實行“地丁銀”的稅收政策,使得內地人口急劇增加,大量人口成為新疆民屯的重要勞動力。然而,當大量的關內移民到達新疆,大量土地被開墾、農業水平大幅度提高后,新的問題隨之而來,剩余農產品的市場在哪里?此時,出現了“谷賤傷農”問題的“生計”問題,這一問題在乾隆、嘉慶年間表現得比較突出。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烏魯木齊地區“小麥一石,減至價銀五錢,尚難售賣”,同時期西安府的價格是“銀一兩一錢六分”,“天下糧價之賤,無逾烏魯木齊者”。糧食大面積豐收與“谷賤傷農”的矛盾挫傷了移民生產的積極性,出現了許多屯戶拋荒、撂荒現象,一些移民稍有積余就返回內地原籍,這些現象都極大影響了穩定邊疆的“戍邊”目標,與清朝政府屯墾移民邊疆的初衷背道而馳。
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這種現象產生?首先,清朝對于新疆從生產區變為生活區的準備不足,在基礎設施方面如道路交通、房屋、糧倉等建設滯后,商品市場有限,糧食商品化程度低,以交通為例,即使在20世紀30年代,新疆火車沒有,汽車又不通,除了歐亞航空路線外,陸路由南京到迪化,需要三個月,由西安到哈密需要54天;其次,對新疆民眾改變民生的訴求估計不足,統治者的思路還是停留在漢唐時期的保穩定的“戍邊”方面,對促發展、促民生、提高民眾生活質量的“生計”目標,缺乏對策。所以,根本原因還是出現在“生計”問題上。
在這種情況下,清朝暫時實行了權宜的變通之計。首先是裁撤大量兵屯,發展民屯,將大量的國有土地變為私有的租佃土地;其次,不再鼓勵內地民眾到新疆屯墾,以免生變;其三,削減伊犁將軍府的權力,改新疆為省,逐步實行與內地一致的州縣制。應該說,清朝的應對之策治標不治本,由此埋下了民國時期新疆孤懸塞外、中央政府長時間無法管控、屯墾戍邊策略被擱置的隱患。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新疆的穩定與發展成為當務之急。1954年成立了專門進行屯墾戍邊的組織——新疆軍區生產建設兵團,20萬軍人和大量內地民眾前往新疆進行屯墾開發,成為20世紀中后期新疆經濟社會發展的主要推動力量。“我家住在路盡頭,界碑就在房后頭;界河邊上種莊稼,邊境線旁牧牛羊”,新疆兵團成為社會穩定、邊疆安全的可靠保障。
進入21世紀后,“戍邊”為要還是“生計”為先已不再是根本性的問題。在國家“一帶一路”倡議之下,新疆成為“絲綢之路經濟帶”上重要一環,承擔了新的歷史使命。2014年,習近平總書記在新疆視察時,對新時期肩負屯墾戍邊使命的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給以重新定位:“要讓兵團成為安邊固疆的穩定器、凝聚各族群眾的大熔爐、匯集先進生產力和先進文化的示范區。”屯墾既要穩定新疆社會、發展生產,又要達到生活富裕、文化示范的目標,經濟發展是提高民生的基礎,社會穩定是發展經濟的前提,所以在“戍守”和“生計”方面,屯墾都需發揮應有的作用,在新疆具有相應地引領價值。
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以史為鑒可以明得失,屯墾政策的千年流變可以讓我們看到中國版圖的歷史沿革,更可以讓我們領會邊疆政策之于國家穩定的重要意義。
(作者簡介:張安福,山東臨沂人,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