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勇
一不留神,又讀了一本關于湯顯祖的書。
去年是戲劇家湯顯祖與莎士比亞逝世400周年,在這個日子里,湯顯祖家鄉的出版社(二十一世紀出版社)抓住時機,重點推出李建軍先生的一部研究著作:《并世雙星:湯顯祖與莎士比亞》。今年,這個出版社又再接再厲,出版一套“人文江西叢書·歷史文化名人傳記系列”,朱虹先生所著的《情里夢里湯顯祖》便是其中之一。關于《并世雙星》,我已細讀過并已寫過專門書評,這里單說朱虹的這本新書。
實際上,這套“傳記系列”的主編者也是朱虹先生,他在“總序”中說:
我們試圖堅持“大事不虛、小事不拘”的原則,既反對毫無根據,過度演義,也拒絕學院式、專業考證性著作,而希望以一種文化性與可讀性兼具、雅俗共賞、既為專業圈叫好且讀書界叫座的大眾傳記讀物的方式,在集群式記錄江西歷史文化名人的生平、事功、貢獻等基礎上,展示他們獨特的人格魅力與風采。(P11-12)
如此看來,“普及性讀物”應該是這套“傳記系列”的基本定位。
然而,普及性的名人傳記其實是很不好寫的,因為它對作者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一方面,他得是這位名人的研究者,舉凡名人的身世經歷、著作文章等,均需吃透,此所謂知人論世;另一方面,他還需要用講故事的通俗寫法夾敘夾議,把名人的一切和盤托出,此所謂深入淺出。只有這兩方面融為一體,傳記作品才能在思想性、文學性、知識性和趣味性等方面開花結果。很顯然,《情里夢里湯顯祖》便是朝著這個方向努力的。它把湯顯祖從生到死的人生歷程捋一遍,又在許多重要的關節點上沉潛開掘,極力釋放傳記主人公的人格魅力、價值追求、創作動因、審美旨趣,并夾雜著許多逸聞趣事。讀完此書,一個剛正不阿、嫉惡如仇的士大夫形象,一個因情生夢、為夢寫情、把情把夢寫到極致的劇作家形象,就活脫脫地站到了讀者面前。
作者告訴我們,科舉制持續1300年,其間全國共產生進士11萬人,僅江西就占十分之一,可謂名副其實的“進士大省”。在這種濃郁的文化氛圍中,年少成名、鄉試中舉的湯顯祖考取進士應該是不在話下了,但實際上情況卻并非如此。在前后13年間,湯顯祖曾五次進京趕考,參考四次,罷考一次,直到34歲那年才中三甲第210名,成為一名“同進士”。就像“如夫人”不是夫人而是小妾,“同進士”作為進士,其成色與含量也大打折扣。為什么湯顯祖才華橫溢卻屢試不中?因為“當朝首輔張居正要安排他的幾個兒子取中進士,為遮掩世人耳目,又想找幾個有真才實學的人作為陪襯”。(P47)張居正曾把陪襯對象物色到湯顯祖、沈懋學那里,沈借坡下驢,湯婉言相拒,結果會試時沈懋學成了狀元,張居正的二兒子嗣修也高中榜眼,湯顯祖卻名落孫山。萬歷年間科考的黑暗由此可見一斑。
成為“同進士”的湯顯祖雖然也在南京做了一名芝麻小官(太常寺博士,屬正七品),卻在萬歷十五年被朝廷考察為不合格官員,給了一個“不謹”的警告。原因是他與那些不滿于朝廷的官員來往密切,引起了錦衣衛的注意。而面對科臣、輔臣們的沆瀣一氣,湯顯祖又義憤填膺,意緒難平,于是他終于在萬歷十九年寫下《論輔臣科臣疏》,上書皇帝,直陳輔臣、科臣的種種不端惡行。他本想以肺腑之言,讓皇上擦亮雙眼,但這種想法與做法還是太書生氣了,因為結果與其所愿大相徑庭:萬歷皇帝一面下詔安撫群臣,一面把湯顯祖貶黜了事。李建軍在分析到這段歷史時特別指出:
《論輔臣科臣疏》雖然寫得心誠而事信,亢直而不撓,但卻不僅不為最高統治者所理解和“溫納”,還給湯顯祖帶來了巨大的政治災難,使他一生蹭蹬偃蹇,窮困潦倒。(P114)
于是我想到了中國傳統文人的為文之路:作詩作文者,風調雨順時雖也有吟花弄月之辭,但往往是官場失意,命途多舛后,其詩文才大放異彩,甚至有驚天地、泣鬼神之風姿。所謂“不平則鳴”“窮而后工”等,說的就是這種情況。湯顯祖后來之所以會去寫“臨川四夢”,顯然與他這種人生遭際關系密切。以《牡丹亭》為例,此劇固然寫的是杜麗娘的“情”,是湯顯祖“唯情主義”思想的一次集中爆發,所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所至也”。但是,假如沒有晚明官場的污濁,沒有他自己的坎坷經歷和失親之痛,甚至假如沒有“童心說”“性靈說”的思想氛圍,這部杰作能否誕生于當時,或許還要打上一個問號。而在這里,傳記作者恰恰把《牡丹亭》與時代精神、作家命運往來互動的復雜關系呈現了出來。他說湯顯祖寫夢是“以夢諷世”(P173),而為了把這個問題說清楚,他甚至特意解釋中國歷史上以“晚”相稱的時代為何只有三個——晚唐、晚明和晚清,稱為“晚”者,究竟有著怎樣的特殊意義(P120)。這些辨析很有意思,它讓我聯想到了阿多諾所謂的“晚期風格”,杰姆遜所謂的“晚期資本主義”。
但是,即便如此,我依然有一些困惑:為什么恰恰是這個亦真亦幻的故事把情寫到了極致,其中“寫什么”和“怎樣寫”的關系是否值得深究?為什么說《牡丹亭》“上承‘西廂,下啟‘紅樓”,其中的深層機制是否關聯著我們的“抒情傳統”?為什么林黛玉聽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會心動神搖,眼中落淚?為什么馮小青能寫出“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的名句,而潘光旦則從中發現了“影戀”?甚至為什么白先勇改編的青春版《牡丹亭》能夠長演不衰,它與當下的青年人如何共鳴?凡此種種,普通讀者估計不會關心,但《情里夢里湯顯祖》卻讓我這個并不怎么稱職的專業讀者想到了這些,或許這正是它所需要的“雅俗共賞”的效果吧。
我的書架上早就有本白先勇策劃的《姹紫嫣紅〈牡丹亭〉:四百年青春之夢》(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如今,我已把它找出來,想借此機會翻閱一番,看能否從中找到一些答案。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研究中心研究員、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