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的文學史是編著者從外向內的觀察、研究、敘述,大致可稱為“外史”。而對話錄一類的文字是當事人從內向外的傾訴,大致可稱為“內史”。對于軍旅文學而言,外史固然重要,但仍有很多筆觸無法達到的地方。而內史雖然看似沒有明晰的主題主線,卻能道出許多外史無法解釋的因果。如此看來,外史、內史相互補充,同樣重要。甚至有的時候,內史比外史更真實。《以筆為旗——與軍旅作家對話》(以下簡稱《以筆為旗》)是對一系列有成就的軍旅作家心靈歷史的真實記錄。該書記錄的不僅僅是想法、心得、理念,更是對他們有關軍旅文學精神探索歷程的記錄,是對中國軍人如何建立一個偉大精神世界的記錄。因此,內史即心史,這條歷史長河中流動的不是作品,而是活生生的心靈。該書忠實地記錄了當代軍旅文學發展的另一條精神脈絡。
·壹·
戰爭與軍隊,似乎是文學很難消化的兩個堅硬存在。也因此,當代軍旅文學一直是種特殊類型的文學,其盛衰與中國當代文學的整體盛衰沒有一個十分顯著的因果關系。十七年,軍旅文學曾是中國文學的“半壁江山”,而新時期以來,軍旅文學逐漸式微,現在,基本上是一種邊緣化的文學種類,對當下中國文學的整體面貌很難有什么決定性的影響。
因此,軍旅文學給人們的印象似乎是其與當代中國文學絕緣。外面的人進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來。但研究者們又隱隱有所覺察,軍旅文學與當代中國文學有某種潛在的聯系,可是這種不為人知的脈絡又在哪里呢?翻開《以筆為旗》,也許是作為后輩的我淺薄無知,我發現竟然有這么多中國當代作家與軍旅有著這樣或那樣的聯系。最讓我吃驚的是謝冕先生,看過《一生只做一件事情》這篇對話文章,我才知道,謝先生早年也當過兵。其次,還有馬識途、鄧友梅、二月河等前輩作家,他們也當過兵,有的還打過仗。除此之外,莫言、閻連科、劉震云等當下中國一流作家都有過軍旅生涯,有的還很長。
《以筆為旗》讓人驚訝之處,在于其中選入不少與這一類作家的對話。這些對話無意之中道出了不少軍旅文學與當代中國文學的隱秘聯系。這種聯系有時是難以言傳,難以理論化的。但他們又真實地存在,有著血肉的關系。所以,這一類對話就顯得特別重要,有待于研究者深入考察。有時,我自己也仔細閱讀這一類作家的作品。比如莫言,比如閻連科。已經很難從這些作家作品的表象上看出什么軍旅文學的痕跡。但我終始覺得,我在他們的作品中嗅出了什么味道,辨認出了一些顏色,這些東西是軍人的,是軍旅文學的,是無法抹去的。
所以,《以筆為旗》無意中留下了一條隱性的脈絡,這讓我們得以窺見軍旅文學所植根于其中的那片更廣大的土地。也留下一種可能性,讓我們了解,軍旅文學從當代中國文學那里得到了什么,又貢獻了什么。這一點,是正統的軍旅文學史沒有做過的,大概也不會去花主要精力去做的。但是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軍旅文學史最有意義的所在。
·貳·
《以筆為旗》是一種口述史,是心靈發出的聲音。其中每個人的腔調都不一樣,但又被一條主題主線牽掛著,那就是對軍人精神世界的文學探索。盡管每個人對其理解不同,但他們無不認為這條道路,或者說這種方式是光榮的、神圣的。“兵者,國之大事也。”軍旅文學與當代中國文學的關系也絕不僅僅是特殊性概念與普遍性概念之間的關系那么簡單。事實上,這些參與對話的作家們都認為,軍旅文學精神的探索,某種程度上就是對民族精神的探索,尋求軍旅文學精神的出路,就是尋求當下中國文學變革的努力。因此,《以筆為旗》是內史,是心史,是口述史,也是精神史。
這部心史是忠實于當代軍旅文學歷史原貌的。這主要表現在對話對象的選取上。粗粗觀察了一下,他們在中國文壇的活躍期大致覆蓋了新中國成立后到新世紀十年。從10后作家馬識途開始,有20后、30后,直至60后作家柳建偉。大多數60后和再往后的軍旅作家都沒有入選。應該說,這一串名單是慎重的、挑剔的、嚴格的。沒有因為個人的喜好而過于集中于某個時間段,也沒有因為某些爭議而放棄一些作家。可以說,盡管可能有所遺漏,但能夠入選這份名單的軍旅作家都確實為軍旅文學發展作出過卓越貢獻,而且藝術個性十分鮮明。他們基本上反映了當代軍旅文學史發展的面貌,也反映了該書著者不凡的藝術眼光和判斷能力。
這部心史又是豐富的。讀《以筆為旗》有著讀其他文學史著作沒有的輕松,因為全書從始至終都是口語化的語言。一個作家表達自己可以通過筆,也可以通過嘴,雖說最后都落實在文字上,但這兩種方式形成的文字卻大不相同。我們可以通過這些對話看到一個作家完全不同的另一面,而這另一面是我們讀他們的文學作品無論如何也論無法知曉的。比如說讀柳建偉的對話錄,一個“理科男”的形象躍然紙上,但讀他的《北方城廓》《突出重圍》《英雄時代》卻不會有如此的印象。另一方面,這些軍旅作家在對話中還會透露出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要不是有《以筆為旗》記錄下來,后人恐怕永遠都無法知道,這是軍旅文學的“外史”當中沒有的。而且,我們還會從對話當中感受到那些軍旅作家的精神境界,有的機智,有的溫和,有的倔強,有的狂放,有的厚重,有的堅韌,應該說這些從心靈中發出的聲音最少矯飾,也無法矯飾,往往會把一個人的內心世界直白地表露出來。
·叁·
心史也是歷史,而且是更為活生生的歷史。《以筆為旗》為我們整理并保留下了珍貴的歷史資料,居功甚偉。如果不是這該書,恐怕不會有人還會知道,從當代軍旅文學的歷史深處,還發出過如此的心聲。同時,仔細閱讀該書能夠發現,著者下了相當多的心血。如果不是她,該書也絕不會是今天的樣子。
首先,著者對當代軍旅文學熟悉得驚人,其熟悉程度甚至超過一些專業研究人員。這表現在她的對話當中。我們可以看出,每一篇對話都是精心設計過,采寫過,并且最終整理過的。每一篇對話實際上都比較鮮活完整地塑造了一個軍旅作家形象。可以看出,每一次對話都是建立在對采訪對象的作品大量閱讀的基礎之上,對對象的生平、創作特點和成就都有非常深入的了解。而且,提問也不是泛泛而談,總是能抓住采訪對象最重要的特點,讓采訪對象集中于此進行深入闡釋。可以說,著者本身的學識、眼光、判斷力保證了《以筆為旗》的質量和可靠性。
其次,著者的藝術眼光是獨特的。比如,采訪對象當中有一位比較特殊的人物,軍事史家金一南教授。他不是一位嚴格意義上的軍旅作家,但他的《苦難輝煌》《心勝》等著作又有著極大的影響,不光是社會影響,也在影響當代軍人的內心世界。所以,把金一南教授選入其中既不拘一格,又完全合適。另外,該書當中還有三位生于50年代的女性軍旅作家。她們的選入也不僅是象征性的,在對話中能看出她們獨特的對軍人對戰爭的理解。傳統上講,戰爭是男人的事,戰爭倫理核心是勝利、強悍、謀略等,但是女性作家是從另一個視角來看待這些。她們非常頑強地加入了另一些倫理核心價值,今天看來,是非常有意義的。
再次,著者在對話當中也多有點睛之筆,相當于對當代軍旅文學史的簡單勾勒。比如,她在與朱秀海的對話中說:
《音樂會》以對戰爭中的人的生命價值,戰爭中的人性的獨特的思索不但成為您創作道路上的一個高峰,也成為近年來戰爭文學創作的一部扛鼎之作。
應該說,這既是一種提問,也是一種評價。的確,朱秀海的長篇小說創作如《癡情》《穿越死亡》《音樂會》的價值在當代軍旅文學當中一直被低估。評論家朱向前先生曾與朱秀海有過長達三萬言的《六十再識朱秀海》的對話文章,足見對朱秀海長篇小說的看重。說到底,能經受得住時間的考驗,歷久彌新才是對文學作品最大的褒獎。
《以筆為旗》是一部彌足珍貴的軍旅文學心靈史,有溫度,有分量,更有無可替代的史料價值,是了解、學習、研究中國當代軍旅文學繞不開的一本大書。
(作者簡介:西元,解放軍戰略支援部隊文藝創作室創作員、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