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悅
張居正父親張文明去世后,張居正回鄉(xiāng)奔喪途中,從北京到江陵迢迢數(shù)千里,盛況空前,各地文武官員無不傾巢出動,設(shè)祭迎送,靡費浩繁;有的官員甚至跪在地上呼天搶地,如喪考妣。此行尤其招眼的便是首輔高貴奢華的“如意齋”。所謂“如意齋”,就是張居正回鄉(xiāng)乘坐的轎車。
轎車由河北真定知府錢普“供奉”,前半部是辦公室,首輔白天在此處理公文;后半部是寢室,勞累了便可小憩。轎車既大且重,需三十二個壯丁抬轎,左右兩邊各站一位童仆,伺候相公起居。轎車前后伴有六名訓(xùn)練有素的鳥銃手,這是戚繼光為報首輔知遇之恩,精挑細選出來,專門為首輔回鄉(xiāng)保駕護航的。
這座絕世奢華的轎車遭到當(dāng)時無數(shù)士子的嚴(yán)厲指責(zé)。清朝《四庫全書》編纂官紀(jì)昀認為:“神宗初年,居正獨持國柄,后毀譽不一,迄無定評。要其振作有為之功,與威福自擅之罪,俱不能相掩。”
張居正確實是位頗具爭議的傳奇歷史人物,“譽之者或過其實,毀之者或失其真”,他的傳奇不僅在于以一人之力實現(xiàn)大明王朝的中興,更在于纏繞他生前死后無數(shù)的恩怨是非。他既勇于革新,為帝國立下不世之功,又擅權(quán)攬政,作威作福,人們總能從不同的側(cè)面得到不同的評價,這些評價有時不免流于人云亦云。而幾百年來,種種離奇的說法無不影響著對張居正的褒貶評價,也展示了“三人成虎”的可怕影響。
值得注意的是,當(dāng)張居正于萬歷六年(1578年)回鄉(xiāng)葬父時,他在途中曾給神宗皇帝上過《請寬限疏》,其中報告:“臣于三月十三日,蒙恩準(zhǔn)假辭行,至間月初四日抵家。”
依此而論,張氏的行期只有22天,返程時因適逢陰雨,走了24天,北京與江陵之間單程就將近三千里,則平均每天要行進超過130里。途中張居正還要處理政務(wù),接見官員,拜會藩王,參加宴會,行色匆匆,即便不考慮當(dāng)時的交通狀況,并且按照每天行進10個小時計算,平均時速也要達到6.5公里,這對于單人步行來說,已是相當(dāng)迅速。而32個轎夫即使個個都訓(xùn)練有素,抬腿起步整齊劃一,扛著大轎22天就從北京一路走到江陵,就實在匪夷所思了。
張居正是一個大破常格革故鼎新之人,正在推行的新政遭到了一些人的不滿,顯赫的地位使他處于輿論的風(fēng)口浪尖,一舉一動無不被大家廣為關(guān)注。如果他真的乘坐轎車,必然會受到給事、御史等言官的彈劾指責(zé)。可無論在他生前還是身后,都未因此受到攻擊,這不能不令人生疑。
張居正在世時,就一直有人批評他作威作福。萬歷四年正月,張居正的門生劉臺就曾上疏彈劾他“擅作威福”。萬歷五年,在他父親去世后的“奪情”事件中,更遭到大批翰林、御史等的集體反對。他歸葬回京后,又遭到戶部員外郎王用汲的猛烈彈劾,批評他擅權(quán)亂政,但也未提及轎子。
或許由于萬歷皇帝和兩宮太后都支持張居正奪情而大力打擊言官,因而沒人敢于在他生前拿這頂“逆天”轎子說事。但在張居正死后,萬歷皇帝發(fā)起對他的清算,墻倒眾人推,“舉朝爭索其罪而不敢言其功”,各種攻訐紛至沓來,落井下石者比比皆是。
除此之外,謀逆篡位、掘人墳?zāi)埂⑶謯Z王府、變亂成法、專制擅權(quán)等各種有的沒的罪名都被惡毒地用來攻擊故首輔。種種奇聞,連不滿張居正的沈德符等人都深感匪夷所思,反映出當(dāng)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政治環(huán)境。但即使此時,竟未有人拿“三十二抬大轎”這絕好的“罪證”說事,此事的確成疑。
明末清初士人梁清遠《雕丘雜錄》有條札記格外引人注目:“野記言,江陵相予告還朝,真定守錢普創(chuàng)為步輿以媚之,步輿內(nèi)數(shù)童子,執(zhí)拂供役,無異舟車。余記先祖言,曾親見江陵公過真定,所乘絹轎無異恒制,但轎傍二童子執(zhí)拂步隨耳。無步輿之說也。此非先祖目睹,未有不信為真者,野史詎可慿乎?”
作為事件親歷者的后人,梁清遠的回憶較為可信。在他的記憶中,先祖梁夢龍親眼目睹乃師張居正路過真定時,乘坐的轎子完全符合規(guī)格,只不過轎旁有二童子跟隨,無奈后來發(fā)展成駭人聽聞的步輿,他以此質(zhì)疑野史的可靠性。
這條記載鮮為人知,但卻是張居正并無僭越乘轎的直接證據(jù)。梁清遠的先祖正是張居正的得意門生梁夢龍,梁夢龍又是河北真定人,必然比外人更加熟悉真定知府的所作所為。
由于梁夢龍與張居正關(guān)系密切,一向被視為“江陵黨羽”,且此記載又為孤證,不免令人懷疑是否為居正開脫罪責(zé),否則為何眾多沿途目擊者中唯獨梁家后人為張居正喊冤?
徐學(xué)謨《歸有園稿》記敘的張居正歸葬途中另一件軼事或許能揭開謎團: “江陵公之歸葬其父,四方賻者亦累數(shù)百萬,江陵亦未嘗受,即祭文俱卻之。車載騾駝而歸者,絡(luò)繹于道,此江陵人所共見者。第其奪情之舉見鄙于士論,人遂并其不受者掩之,而反謂其乘喪黷貨耳。”
徐學(xué)謨并未溢美居正。張居正歸葬途中,各地官員為諂媚首輔,借吊唁張父之機大肆行賄,而張居正面對滾滾而來的財富卻能不為所動。他路過河南時,封藩在開封的周王朱在鋌派人持禮物和祭品在邊界迎接。張居正只收祭品,其他一律封還。盡管如此,士林由于厭惡他奪情違制而不顧事實真相,想當(dāng)然地認為他趁奔喪貪污斂財。
同理可推測,由于張居正推行的改革得罪不少人的利益,先入為主的成見使士人戴上有色眼鏡,樂于接受這位離經(jīng)叛道當(dāng)權(quán)者的負面?zhèn)髀劇T谀切┍緛砭团c張氏有怨的文人筆下,他的缺點被無限放大甚至無中生有,使得原本簡單之事變得更加撲朔迷離,真?zhèn)坞y辨。
野史中傳說的轎車到底有歟無歟、是耶非耶,在明代歷史上無足輕重,但卻直接關(guān)系著張居正的為官操守和歷史評價。他究竟是貪腐的能臣還是德才兼?zhèn)涞木葧r宰相,是是非非伴隨其身前身后。就如同張居正身后“舉朝爭索其罪而不敢言其功”的下場一樣,張居正的最大悲哀,莫過于在“人治”的社會體制中,任何個人的功過毀譽,都會與其遭逢際遇緊密相連,既無公正可言、也無公平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