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同惠
教育上的錯誤比別的錯誤更不可輕犯。
——洛克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二日,日軍攻陷南京,屠殺殘害三十萬中 國民眾,慘絕人寰地制造了“南京大屠殺”。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 日,德國偷襲蘇聯,蓋世太保深入蘇聯鄉村腹地開始有計劃的屠殺, 累計約四百至六百萬猶太人被殺害,同樣慘絕人寰地制造了大屠殺, 史稱“Holocaust”或“Shoah”。“二戰”結束后,東京審判和紐倫堡 審判,似乎道出了那些在刺刀、槍炮和毒氣中死去的無辜者的困惑: 作為人,為什么要這樣彼此相待?
擺脫這些困惑跟明確人的“理性”邊際和人的“權利”底線有關。
人類在西方的啟蒙運動之后,開始有足夠的勇氣和理由運用自 己的理性。從馬基雅維里歌頌為了民族統一強盛可以也必須學會做 壞事的君主開始,也從霍布斯力主建立人類的無所不能的利維坦開 始,人類逐漸不再通過上帝來審視和規訓自身,而是開始動用似乎 沒有邊際的理性去追求自由。在思想史家看來,這是放縱理性而導 致的傳統、宗教和權威本該三位一體的存在形式整體崩潰后的必然。
及至二十世紀,此種放縱使得人對自身的傷害達到頂峰,兩次 世界大戰可為明證。人在同類的攻訐與殺戮中喪生、傷殘、瘋狂, 留下的數字背后隱藏的是遠遠超過忍耐底線的物傷其類感。就此而 言,造成二十世紀上半葉的人類浩劫的一個原因,是人在運用其理性時超越了邊際。超越理性邊際的結果,是人生之為人的尊嚴的喪 失,是包含了平等、自由、正義、和平等基礎權利的喪失。就此而言, 造成二十世紀上半葉人類浩劫的另一個原因,是人類跨越或降低了 自身的底線。
痛定思痛與憧憬未來不謀而合,在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之后, 人類有必要明確人類相處的理性邊際在哪兒,底線在哪兒。《世界人 權宣言》由此而生。對《世界人權宣言》來說,我們或許還有許多 細節需要提及。
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二日攻陷南京當天,日軍還在長江上擊 沉了停泊在南京附近江面上的美國炮艇“帕奈號”和美孚石油公司 的三艘油輪,這天天氣晴朗,“帕奈號”上懸掛的美國國旗清晰可辨。 盡管此時距離一九四一年日軍偷襲珍珠港還有四年,但當日發生的 所有事情使得當時這個世界上最強大國家的領導人— 美國總統羅 斯福— 改變了對法西斯的態度,從綏靖轉為遏制。事實上,這種 轉變導致了一連串的挑戰和轉機,從此時開始,在他腦海中醞釀已 久的有關康德意義上“世界永久和平”的一些想法,開始浮現。直 到一九四一年一月六日致國會的咨文中,羅斯福宣布的四項“人類 的基本自由”— 表達意見的自由、信仰的自由、免于匱乏的自由、 免除恐懼的自由— 成為他的夫人(安娜·埃莉諾·羅斯福)在出任負 責起草《世界人權宣言》的人權委員會主席時最直接和最信賴的思 想資源。《世界人權宣言》在此后的歲月中能夠不斷為人權的發展提 供基礎、動力和指引,不唯在其承前啟后的特殊地位,亦在其從一 開始就切中肯綮,開宗明義。因此,顯而易見的是,從康德的“永 久和平”到羅斯福總統的四項人類自由,再到羅斯福夫人領銜的《世 界人權宣言》起草委員會,《世界人權宣言》之所以能夠繼往開來, 同樣不唯在其聚沙成塔般凝結出對世間美好永存不疑信念的堅持, 亦在其勞力勞心地融合了以多元化姿態存在的人權共識。
其中,《世界人權宣言》起草委員會的副主席張彭春,以儒家 的知識和智慧,為成功起草《世界人權宣言》做出了杰出的貢獻。 自一九四七年一月二十七日人權委員會第一次全體會議召開 , 至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日《宣言》在第三屆聯大表決通過 , 張彭春全 程參與了《宣言》的訂立過程。從張彭春和他所秉持的中國儒家視 角審視《世界人權宣言》,我們看到的不僅是源自古希臘傳統的西方 本底元素,也有源自同屬人類軸心文明時代的以儒家精神為精髓的 中國之貢獻。
張彭春一八九二年生于天津的富裕之家,其父張久庵精通音律, 其兄張伯苓是南開大學的創建者,從少小時起,受惠于父兄,張彭 春慧根早啟,對音樂、戲劇和教育情有獨鐘。后世對張彭春的定位, 也多冠以教育家和戲曲理論家,而其真正功業卻是從此種慧根早啟 和情有獨鐘中提升出的見識和從容。
一九一○年十八歲的張彭春參加了游美預備學務處(清華學堂 的前身)第二屆庚子賠款留美學生考試,名列第十。赴美后初入克 拉克大學,后入哥倫比亞大學并入實用主義哲學大師杜威門下。 一九一六年回國,歷任南開學校專門部主任、清華大學教務長、南 開大學教授等職銜。一九三七年抗戰開始,應南京國民政府聘任 赴英美等國宣傳中國抗戰,其后歷任駐土耳其公使、駐智利公使。 一九四六年赴倫敦任聯合國創辦會議中國代表,會后擔任中國駐聯 合國經濟社會理事會常任代表兼人權委員會副主席 , 參與起草聯合 國《世界人權宣言 》。至此,張彭春有機會用儒家的思想觀察和處 理有關人權的諸多事項。
張彭春參與到《世界人權宣言》中,始終秉持清晰的自我定位, 堅持明確的起草原則,并游刃有余地運用滋養他多年的中國儒家智識在起草工作中斡旋紛爭。張彭春從一開始就認識到他不僅代表有 著數千年儒家傳統的中國,同時代表著繁育出東方文明的亞洲,因 而他從一開始就認識到在古希臘和古羅馬的文明體系基礎上談論人 權,必須堅持中國和亞洲的特質。
在起草過程中,他時刻以人權的多元主義抵制西方人權的中心 主義,以道德共識消解宗教爭論,以仁愛輔助理性,使得《世界人 權宣言》實現了他的預期 :《世界人權宣言》既反映出托馬斯·阿奎 那的思想,也反映出孔子的思想。
張彭春以其人格魅力使其同事兼對手折服。羅斯福夫人稱贊“他 總是用中國諺語舉重若輕地從哲學層面化解爭議”。起草中主要的論 辯對手馬立克稱贊他“經常引用東方智慧和東方哲學,每次都成功 地開闊我們的視野,而且他借助其特殊的起草天才,能夠愉快地調 整我們的許多條款”。聯合國人權司司長漢弗萊的評價是 :“在理事 會所有代表中,我感到他是我在精神上和學識上交流最多的一位, 也是我最喜歡的一位......他是一位學者,并且在某種程度上,他又 是一位藝術大師。盡管他有這些出眾的天賦,他的外交職責也行使 得很好。與那些隨波逐流者相比,他堪稱一位巨人。”張彭春從儒家 智識系統中提煉出來的“仁愛”“善政”和“大同”,連同他理性的 據理力爭、巧妙的協調斡旋和感性的微言大義,永為《世界人權宣言》 銘記。endprint
《世界人權宣言》的第一稿出自法國法學家勒內·卡森(Rene Cassin)之手,該稿第一條寫道 :“作為一個家庭的成員,人人都是 自由的,擁有平等的尊嚴和權利,并應彼此視為兄弟。”在隨后的修 改討論過程中 , 張彭春極富建設性地提議增加“仁”這一概念,張 彭春把它英譯為“良心”(consciousness), 這是張彭春所依仗的儒家理論資源中的核心詞,“仁”字本身就代表了至少事關兩個人的價值 , 代表了互惠 , 是“己所不欲 , 勿施于人”這一從霍布斯以來西方自然 法也視為圭臬的東西的中國化表達。很顯然,卡森從中得到了啟發 , 使得他在后來解釋其先前所表述的三個基本問題(人類種族或家庭的一 體性,人人有權得到與他人一樣的對待,人與人團結、友愛)時,提出了用 自由、平等和博愛去呼應張彭春提供的儒家智慧。但有關《世界人 權宣言》內容的爭議,接踵而至。
第一個爭議是關于第一條的位置。古巴、危地馬拉和荷蘭的代 表想把第一條放到《世界人權宣言》的序言中去 , 他們稱第一條是 整個《宣言》的基礎、基石、信條、出發點和框架。但是 , 比利時 代表德維亞特提出了反對意見 , 張彭春也提出了反對意見。張彭春 認為 , 第一條應該保留在它現有的位置 , 作為兩個句子組成的第一 條,不應該被強制性地割裂,第一句有關權利的寬泛申明和第二句 對責任的暗示形成了很好的對應和平衡。挪威的卡斯伯格、法國的 卡森等也都支持張彭春提出的主張。可以說 , 張彭春的這一意見 , 維 持了《世界人權宣言》原有的整體構想。特別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 中數以百萬計生命的喪失就是由于第一條提出的這些原則遭受到了 粗暴的踐踏 , 當戰爭勝利以后 , 人們更應該給予這些原則一個醒目的 地位 , 以彰顯其重要性、權威性。最后唱票的結果 , 五十六個國家表 示贊成把第一條保留在原有的位置,七個國家反對 , 二十八個國家 棄權。《世界人權宣言》第一條被保留在它現在的表述和位置上。
第二個爭議集中在《世界人權宣言》第二條“不歧視條款”中 的“區分”標準上。《世界人權宣言》第二條提出了一個不歧視條 款 , 即不管人 ( 包括個體和種族群體 ) 的特點如何 ,《世界人權宣言》對 其都平等而無差別地適用。但就該如何表述這一條款 , 委員會內部 產生了激烈爭論,其中最主要的爭議集中在“身份”“財產”“階級” 等是否構成區分標準的問題上。英國代表主張完全刪掉“財產”一詞,但蘇聯代表堅決反對 , 主張無論財富的多寡都應該享有平等的權利 , 并主張加入“階級”一詞。英蘇雙方各持己見 , 互不相讓。此時身 為聯絡人的張彭春提出了一個令雙方都滿意又表述嚴謹的解決方案 , 在“身份”之前加上“或其他”三字,而使之更具包容性。如此 , 既能夠使財產因素包含在所列理由之中 , 又能夠吸納蘇聯代表所指 出的反對階級特權的意見,儒家精神中“和而不同”的本體和“周 而不比”的方法為紛爭找到化解之策。
第三個爭議主要涉及第二十二條至二十七條的起草。關于是否 把經濟、社會權利納入《世界人權宣言》,以及應該把哪些經濟、社 會權利納入《世界人權宣言》。反對的國家,比如南非,認為他們有 充足的理由質疑有多少國家有足夠經濟實力實現《世界人權宣言》 計劃承諾的這些權利。支持的國家,比如蘇聯,則認為應當考慮所 有國家在發展人的權利和自由方面所取得的成就 , 經濟、社會權利 在所有其他權利中占據最重要的位置,如果宣言中缺少 , 必將削弱 文件的意義。面對此種爭議,張彭春再次動用儒家的智識資源,他 用“大同”這樣一個儒家理想,將社會福利權 ( 生活保障、就業、福利 救濟等 , 與后來的第二十二、二十三、二十五條相關 )、教育權 ( 每個人都有 權接受適當的教育 , 與后來的第二十六條相關 )、文化權 ( 每個人都有權自由 參加文化生活 , 享受藝術 , 與后來的第二十七條相關 ) 串聯起來,其中飽含 他基于中國當時國內民生艱難的體悟。以儒家“大同”理想引領的 三個提議的精神及其具體表述,后來均被《世界人權宣言》采納。
就《世界人權宣言》在人類文明史中所處的位置而言,它具有“憲 法”的地位,它是在真正建構(constitutional)的意義上為人類立下的 根本大法。也因此,《世界人權宣言》的起草策略就必定是妥協性的, 它必須在各種勢力的博弈、競爭乃至攻訐中找到平衡,這正是張彭 春把儒家思想中“攻乎異端,斯害也已”的洞見提上臺面的契機。 妥協在儒家看來不是騎墻和鄉愿,而是在“無適無莫”的原則下盡忠盡恕,兼舉兩端,為“仁— 良心”的滋長生發拓出空間和時間。
以張彭春為《世界人權宣言》做出的卓越貢獻為線索,其功在 于“仁愛”,在于“善政”,在于“大同”。
所謂“仁愛”,是指《世界人權宣言》的起點和歸宿都決定了它 的對象— 無論是效力來源還是保護對象— 只能是人類自身,因 此,秉持儒家哲學的中國起草者張彭春用“仁”來指明人權是“兩 個人的事情”。人權不需要從“上帝”或“理性”這些外化于人的層 面尋找資源,它只需要從人的良心或良知出發。而“仁者愛人”的 儒家經義,則以“惻隱之心”發其端,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正其行,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成其果,在此過程中,
“仁愛”成為“象征著人性在最普遍的和最完善狀態中的整體表現”。 因此,張彭春用 consciousness(良心)作“仁”的英譯,并力主把它 放在《世界人權宣言》的第一條,不僅可以完美地呼應西方的“博 愛義務”,更重要的是憑借儒家的非神學特質為人權的自我證明提供 了有效方案。
所謂“善政”,是指《世界人權宣言》立足于國家又超越國家, 它在維護人生之為人的要求下對國家課以義務,人權中的政治、經 濟、文化權利在儒家意義上就可以歸結為“善政”。在張彭春建議將 經濟社會權利納入《世界人權宣言》的背后,給他理論支撐的,是“正 德以率下,利用以阜財,厚生以養民,三者和所謂善政”的儒家古 典主義的政治原則 ;給他現實依據的,是必須認真考慮彼時積貧積 弱的中國人民的生活。正人之德,利物之用,厚民之生,這些存在 了數千年之久的儒家政治原則通過張彭春的起草工作滲透到《宣言》 中,使得儒家經世致用的理想與《世界人權宣言》普世慈愛的期許 相得益彰。endprint
所謂“大同”,是指《世界人權宣言》中的人權從天賦權利的“天 性”演變為“理性”,從上帝的“神性”演變為世俗的“人性”,最 終它需要進化為與自由、平等、尊嚴、和平、幸福等美好事物相關 的一種道德標準、一個道德共識。通過張彭春在《世界人權宣言》 起草過程中對屬性之爭、內容之爭和意識形態之爭的斡旋和調和, 我們可以發現他有一個超越各種現實束縛的道德愿景,一個基于本 體論上的“仁愛”和方法論上的“善治”而可以實現的愿景。在淡 化“財產”“身份”和“階級”這些所謂“其他的”因素的前提下, 儒家的道德同一性成為張彭春的出發點。只要通過不斷的內省和反 思,人的道德同一性一定會促成人權最終和諧,實現世界“大同”。《世 界人權宣言》的愿望與大同世界的理想異曲同工,而這個大同世界 正是儒家期待的“克、伐、怨、欲,不行焉”的仁義世界。大同世 界是以兄弟關系彼此相待的世界,是宅心仁厚彼此相依的世界,在 其中,人的底線不再被逾越。
那個操辦梅蘭芳赴美演出的戲劇理論家張彭春,那個用泰戈爾 《新月集》為女兒起名而成為新月社緣起的詩家張彭春,也是那個縱 橫捭闔為完成《世界人權宣言》而殫精竭慮的政治家張彭春,彼時
彼刻用東方的儒家正義尋回了逝去的人類尊嚴。
與張彭春一道的,或許還應該提及梅汝璈。
如果說紐倫堡審判所展示的,是超越國家制定法范疇的正義觀 和規則體系而彪炳人權史冊的“哥白尼時刻”,那么東京審判則是基 于《世界人權宣言》的精神為因遭遇非人的苦難而逝去之人討回公 道的一次創舉,它帶來人權史上的“梅汝璈時刻”。事實上,直到判 決做出的最后一刻,清華畢業生梅汝璈依然在做遠東軍事法庭來自 其他十個不同國家法官的工作,按照保密規定沒有人知道他跟其他法官說了些什么才最終把東條英機等七名日本甲級戰犯送上絞刑臺。 我們能知道的,是在他去世十年前說過的那句話 :“我不是一個復仇 主義者,我無意于把日本帝國主義者欠下我們的血債寫在日本人民 的賬上。但是,忘記過去的苦難可能招致未來的災禍。”
在一九四六年十月一日紐倫堡審判中,十二名納粹戰犯被判處 絞刑。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日《世界人權宣言》在聯合國大會通過, 差不多兩周之后,在圣誕節前兩天— 十二月二十三日,七名日本 甲級戰犯在東京的鴨巢監獄被執行絞刑。懲治元兇并不意味著完整 地還原正義,必須在跳出以暴易暴窠臼的基礎上找到制止同樣狀態 再次發生的合法性基礎,這是《世界人權宣言》承載的所有意義的 起點,也是由張彭春所力主之儒家仁義的歸宿。
就此而言,“人權”一詞和《世界人權宣言》并不“偉大”,也 不值得“推崇”。但在包括代表儒家仁義觀念的張彭春在內的起草者 的努力下,它卻再不容踐踏,也不容篡改和曲解,它是人在為自身 的底線背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