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琴 (中山大學資訊管理學院 廣東 廣州 510006)
圣約翰大學羅氏圖書館(Low Library,St. John's University,以下簡稱羅氏圖書館)是美國圣公會傳教士在上海梵王渡創辦的一所教會大學圖書館。本文采用文獻調查法,著重從用戶視角考察校友記憶中的羅氏圖書館,探討圖書館在用戶心中的價值和意義,并展現出他們對于圖書館的特殊情感。以用戶為切入點,是因為以往的圖書館史敘事或是注重宏大的歷史發展趨勢,或是偏向圖書館學家的思想世界,較少闡釋用戶群體的信息行為及其與圖書館的關聯。而筆者所要探尋的,正是在歷史語境下用戶自身生命歷程與母校圖書館之間的契合點。因此,本文除了解讀歷史史料外,還結合口述資料進行論述,前者主要為《圣約翰大學圖書館沿革》[1]、《圣約翰大學羅氏圖書館概況》[2]、《基督教上海四大學聯合圖書館近訊》[3]、《圣約翰大學請求贈書以恢復館藏》(ST. John's University Asks Gifts of Books to Replenish Shelves)[4]等;后者包括《我這一生:林語堂口述自傳》[5],蔡觀明所著的《知非錄》[6],沈鑒治口述的《圣約翰大學的最后歲月1948—1952》[7]等。值得一提的是,引入口述資料,一方面是讓主觀回憶與客觀史料得以相互印證,另一方面,是為了填補現存文獻記錄的空白或彌補其不足,作為一種補充的證據[8]108-109。
基于以上考慮,本文以歷史資料為基礎,以回憶錄和傳記等口述資料為補充,從創建歷史、服務功能、情感依托3個維度進行多方位的論述,力求從校友記憶中廓清羅氏圖書館的立體形象,勾連出優秀學校所需具備的圖書館特色。
羅氏圖書館發軔于1894年,其后館舍幾經變遷:1894年,館址在中學校舍①;1895年,圖書館遷入懷施堂②樓下;1904年秋,圖書館又遷入思顏堂③;1911年,圣約翰大學(以下簡稱約大)改建校長住宅為圖書館。由于“無款購書,圖書館發展甚緩”,致使館舍面積與藏書數量都不成氣候。即便如此,羅氏圖書館依然面向學生開放,讓“學生時來參考,瀏覽報章”[9]。1913年,約大師生與校友為紀念卜舫濟任校長25周年,捐建紀念室作為圖書館,1915年舉行奠基禮,次年落成。至此,羅氏圖書館始有獨立館址。這段館舍遷移的經歷,曾被其館長黃維廉④劃分為“中學校舍時代”“思顏堂時代”“校長居宅時代”和“紀念室時代”[1]。
新館建成后的20年間,羅氏圖書館平穩發展,藏書量穩定增長。至1932年,藏書已達43 058冊,是1915年藏書(10 539冊)的4倍有余[2]。羅氏圖書館以英文藏書多而聞名[10]4,在種類上則以文學與宗教兩類最為豐富[11]。然而,羅氏圖書館也具有教會大學圖書館的通病——中文書籍匱乏、不受重視,正如當時約大教師蔡觀明對羅氏圖書館的印象:“環境既佳,秩序井然,工作興味,自然增進,又有規模很大的圖書館,雖中文書并不過多,但暇時每去瀏覽。”[6]隨著羅氏圖書館總館藏書日漸豐富,分館的藏書建設也在發展,如醫學院分館擁有醫學著作精粹超過700卷,以及40多種中、美、英國家的頂尖醫學期刊、雜志[12]。
抗日戰爭爆發,羅氏圖書館的發展受到綿延不絕的戰亂沖擊。隨著上海的淪陷,羅氏圖書館館藏遭到損毀,正如黃維廉在一封信中表明:“我們在戰爭中蒙受了巨大損失,不僅是過去5年內不能向國外采購圖書,同時也因為大量書籍、雜志和地圖被日軍奪取,或者因偷盜而遺失。”[4]此時,羅氏圖書館將部分藏書隨校遷往上海南京路大陸商場,在此設立臨時參考圖書館,供師生利用。
后南京、杭州等地相繼淪陷,華東區其余5所教會大學⑤紛紛遷滬開學。由于這些學校的藏書未能一起遷出,便聯合約大設立華東教會大學聯合圖書館,并將新館址設在梵王渡俱樂部大廳。新館館務仍由羅氏圖書館原有職員主持,各校則推舉委員協助管理。由于學生眾多,使得聯合圖書館館務異常繁忙,其閱覽人數“平均每日約五百人”,“全年借出書籍,只教員指定參考書計,達三萬五千余冊”[13]。后來金陵大學和金陵女子大學遷至重慶,其余4校又聯合在慈淑六樓擴充兩間圖書室,分別用于陳列參考書和科研書籍[3]。
抗日戰爭勝利后,羅氏圖書館為恢復館藏、補充儲存,說服社會各界捐贈書籍,在不懈努力下,藏書漸增。到1947年,館藏總量達到142 203冊,中文書籍108 226冊,西文書籍33 977冊[14]。同時,羅氏圖書館也在時局動蕩之中維持正常開放,供學生利用。1949年上海解放后,“圖書館仍像往日一樣正常開放”;又因學生家長擔心外文圖書引起政治麻煩,羅氏圖書館便“接受了大量來自學生家長們捐贈的圖書”[7]。
1952年,約大停辦,各院系被分拆、合并至華東師范大學、華東政法學院、復旦大學等6所學校。羅氏圖書館館舍成為華東政法學院的圖書館[15],其藏書被分藏于這6所學校,如2 000余冊醫學圖書并入上海第二醫學院圖書館[16];又如,古籍善本撥給華東師范大學圖書館[17],包括盛宣懷“愚齋”藏書、線裝古籍、民國書刊等。遺憾的是,大部分的書籍在此次合并中受到損毀,正如海施女士(Miss Florence C. Hays)⑥在信中提及的,“幾乎有80%的羅氏圖書館藏書遭受破壞”[18]。
羅氏圖書館是校友在校時學習、休閑的重要場所。它秉持公共、開放的理念為學生查檢知識提供方便,也成為莘莘學子學習讀書、休閑娛樂的場所。約大學生可以在圖書館自習、閱讀,可以查檢所需資料,可以借閱指定參考書籍,可以廣覽各種西文書籍,有賴于羅氏圖書館管理人員對館務的精心維護;羅氏圖書館也逐步建立起集合了采購、分類、編目、典藏、流通、裝訂等業務的完備的總分館制度。
約大向來堅持小規模辦學和非職業化的精英式教育,其校長卜舫濟將“生命之豐富”和“性格之培養”作為大學的最高使命,旨在培養興趣廣博、人格高尚的菁英[10]7-10。因而,約大學生為求廣泛閱讀、博學多才,于“平時上課之外有很多時間泡在圖書館里,廣覽各種與課程有關或無關的書籍”[19]243。例如,丁德生曾提及其恩師程有慶教授開設“文獻閱讀”課程,“也就是讓學生自己選題,自己上圖書館去查閱各種中外文期刊、文獻”,使得“凡是從約大化學系畢業的學生,一般都能閱讀多種外文文獻資料”[19]403。同時,由于約大考核嚴苛、淘汰率高,學生為完成學業,常到圖書館刻苦自習。正如陳榕敘述道:“英文系學生為完成大量閱讀的要求,常常要花許多時間泡圖書館。”[19]309而羅氏圖書館豐富的英文圖書、古典文學作品,為學生閱讀提供了便利。“但有時同一本書復本少,要讀的人多,到圖書館還得排隊等候。拿到書后只準看一個小時,閱讀速度慢了就完不成要求”,可見,由于學生爭相閱讀,使得英文圖書供不應求[19]309。
此外,羅氏圖書館也是學生查檢資料的必備場所。據孫廷芳回憶:“理學院的師生們平時查閱書忙,文學院的師生們做論文時查閱書忙,平時則借書多。”[19]401并且臨近傍晚時,約大教授、教師們常去閱書、借書、訂書,使得羅氏圖書館館員工作繁忙[19]401。約大學生除了學習上需要查找資料,平時生活中也會有查閱的需求。例如,約大的校園報刊頗為流行,學生都會積極投稿,在寫稿時常常費勁心思,去圖書館查閱資料成為不二之選。例如,徐善祥提到有的約大學生在為《約翰聲》⑦撰述稿件時,“則搜枯腸,亦費時日,學生往來于圖書館,翻閱書籍,無孔不入。”[10]232
約大提倡精英式教育,因而除基本的課堂教學之外,也會指定學生查閱參考應讀書籍,將學生培養成為學識廣博的人才。在此嚴格要求之下,學生紛紛借閱參考書加緊學習。正如鄒韜奮提及的:“我在約翰雖然僅有兩年,但也得到很多的益處,尤其是快讀的能力。像麥克納爾先生,他最注重課外參考書的閱讀,他所指定的參考書很多,而且要調閱我們的筆記,非讀得快,很難交卷,所以我們用在圖書館里的時間不少。”[20]又如冒舒湮回憶:“圣約翰對學生學業抓得非常緊,課后的指定參考書不少,我每晚都得上圖書館查閱資料并作筆記,否則應付不了平時突然襲擊的測驗。”[19]250
因此,羅氏圖書館為方便學生利用,往往將指定參考書陳列于閱覽室內,在開館時供學生閱覽。同時考慮到參考書緊缺而學生眾多,于是羅氏圖書館準許學生在閉館時借出參考書,并要求在下次開館后15分鐘內及時歸還[2]。羅氏圖書館采用這種“開館閱覽,閉館借出”參考書的方式,既保證了學生都能利用到指定參考書,又能讓學生有充足的時間學習和吸收參考書的內容。
約大最為人所稱道的地方是其英語教學。學生常年浸潤在西方文化中,不僅能夠熟練、流利地講一口地道的英文,還對西方的文明、價值觀頗為理解和認同[10]229。恰如林語堂所言,約大“教我對于西洋文明和普通的西洋生活具有基本的同情”[5]15。受此影響,每年羅氏圖書館西文書籍的借閱量都遠超中文圖書[2],足見約大學生對西文的學習興趣,以及對西方文化的推崇。
林語堂在約大讀書期間,廣覽英文書籍,據他回憶:“其中有一本我所愛看的乃是張伯倫(Chamberlain)的《十九世紀的基礎》(The Foundations of the 19th Century),卻令我的歷史教員詫異非常。我又讀赫克爾(Haeckel)的《宇宙之謎》(Riddle of the Universe)、沃德(Ward)的《社會學》 ( Sociology )、斯賓塞( Spencer )的《倫理學》 (Ethics)及韋斯特馬克(Westermarck)的《人類婚姻史》。”[5]13-14雖然他未曾提及這些書從何獲得,但可以推斷羅氏圖書館是非常重要的獲取來源之一。另外,周有光回憶稱:“圣約翰是教會學校,但是不僅信教自由,而且思想自由。我從圖書館借來馬克思的《資本論》英譯本,埋頭看完,沒有看懂。又借來托洛茨基的《斯大林偽造歷史》,英文寫得很好,但是我不相信他的說法,認為他在造謠。”[21]從中可知,在約大思想自由的影響下,圖書館的書籍收藏也體現了一定的自由,在那個年代圖書館內不乏共產主義書籍。
如上所述,羅氏圖書館為學生營造出了平靜、便利、開放的服務環境。而作為大學精神底蘊的象征,圖書館常常是校友懷念母校時經常被提及的場所;它既寄托著校友的特殊情感,也成為校友回饋母校的載體之一。
圖書館對校友究竟有何影響,難以評估和測定。每個人心中的標準不一,如林語堂就對羅氏圖書館評價不高,曾不假辭色地批評:“我所需要的乃是一個完備的圖書館,可是那里沒有。”那么,究竟他心目中的圖書館應該何其完備,他接著說,“后來到了哈佛大學,得在那圖書館的書林里用功,我才悟到過去在大學里遭受的損失”[5]15,可見,林語堂對于圖書館的要求之嚴格。盡管圖書館所起到的作用因人而異,但不能否認在校友的一生中,都或多或少地對圖書館懷著一定程度的情感。
具體而言,校友對羅氏圖書館的情感源于多個層面。一是個人情懷的寄托,如張瓏回到昔日的校園時,看見羅氏圖書館舊址懷戀道:“我久久地站立在圖書館前,昔日‘泡’圖書館的樂趣又生動地浮現在眼前。”[19]245字里行間包含著對往日學習時光的追憶,而圖書館成了這種個人情懷寄托的載體。二是源于對知識與文化的敬畏心理,如一位校友感嘆道:“我愛約大的圖書館。那里有光潔發亮的地板,高高的天花板配著刻花玻璃窗,整排整排看不完的中外圖書。我在兩年里還來不及看完那里小小一部分的小說。”[10]399在校友心中,優美的圖書館環境和浩如煙海的藏書,都成為了知識與文化的象征;也反映出當面對書盈四壁時,對知識的敬畏和望洋興嘆般的遺憾。三是來自于尋求新知識的喜悅和滿足,這種心境誠如某位約大校友記載:“走進了圖書館,翻閱報章雜志,其樂融融。當我得到一些新的知識的剎那,我的心兒仿佛驟然伸展開來,我的腦袋仿佛立時膨脹,如有物擠入然。”[10]284
復雜交織的種種情感成為了校友回饋羅氏圖書館的動力。盡管圖書館往往只是約大校友關心校務、回饋母校的載體之一,但也不可否認他們對于羅氏圖書館所做出的貢獻。首先,在羅氏圖書館館舍的建設上,約大校友出力頗多。例如,1913年12月約大師生及校友為捐建一座圖書館作為紀念,共籌款2萬元[9]。抗戰時期,遷滬各校與約大開辦華東教會大會聯合圖書館,由于約大原有館舍狹窄,約大校友會⑧遂將梵王渡俱樂部大廳租為新館館址[13]。其次,校友或是將費力收藏的珍貴圖書大量捐給羅氏圖書館,或是利用人脈幫助羅氏圖書館獲得藏書家的珍藏,讓羅氏圖書館的館藏得以豐富和擴充。例如,羅氏圖書館中絕大部分的醫學期刊是靠校友捐助[16]。1904年,顏惠慶將其父顏永京的部分藏書贈送給羅氏圖書館[22];1913年,校友施肇基捐助價值1 000元的圖書;1930年約大校友又先后贈書數千冊,包含諸多珍貴古籍善本,如潘明訓贈送了部分家藏宋元本[2];1933年,又經約大校友宋子文的斡旋,羅氏圖書館獲盛宣懷“愚齋”藏書66 607冊[19]420。由此可見,羅氏圖書館的藏書一定程度上有賴于校友捐助,尤其是在中文館藏的充實上,校友起了很大作用。
綜上所述,從羅氏圖書館的演變歷程及其服務功能中,可以發掘出羅氏圖書館具有如下特點:首先,作為一所較早設立的中國教會大學圖書館,固然重視教會藏書的建設,但更重要的是它對西方圖書館管理理念的傳播,表現為:較早向學生開放利用,引進國外圖書館學專家任館長,館員到國外圖書館學校進修,西文館藏獨具優勢。其次,處于戰爭年代之時,為維持發展,羅氏圖書館與其他華東教會圖書館聯合辦館、共享資源,具有圖書館聯盟的性質。再次,作為一所大學圖書館,羅氏圖書館極為重視教員參考書和科研書籍的館藏建設,為學生利用提供儲備。由此可見,羅氏圖書館在我國圖書館史上有著一定的意義和價值,正如程煥文所言,“它是上海最早的學校圖書館,并且能夠供學生所使用,所以,相對而言,它在西方圖書館觀念的傳播上仍然能夠起到一定程度的作用。”[23]
實際上,一所大學圖書館若要辦得好,既需要學校的大力支持和辦學理念的驅動,又需要圖書館員自身的專業性和服務性,還與校友會的捐助和貢獻有關。上文的分析也表明,校友與圖書館之間存在著良性互動、長遠發展的關系,表現為:羅氏圖書館對校友在校期間的學習和成長有著一定程度上的影響;反過來,羅氏圖書館的發展也有賴于校友的支持,并獲益于“以校友會為核心的社會關系網”[24]。從另一個角度而言,這種關系也體現了校友對于圖書館價值的認同,無論其價值是個人情懷的寄托、還是知識與文化的象征,都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圖書館的發展。
注 釋:
①圣約翰大學原本是在中學的基礎上發展而來,最初為圣約翰書院。
②1895年圣約翰大學新建筑落成,校方將該堂命名為“懷施堂”,以紀念圣約翰書院的創始人施約瑟主教。
③1904年,圣約翰大學擴建新校舍,總名“思顏堂”,以紀念對于學校出力最多的顏永京牧師。
④黃維廉(1879—1993年),字介成,上海人,圖書館學家。曾任南京中央大學圖書館西文編目主任、上海圣約翰大學羅氏圖書館館長、中華圖書館協會第一屆委員。著有《中文書籍編目法》《圣約翰大學圖書館沿革史》等。建國后任華東化工學院圖書館館長。
⑤包括金陵大學、金陵女子大學、之江大學、東吳大學和滬江大學。
⑥海施女士(Miss Florence C. Hays),美國圖書館學家。曾被圣約翰大學羅氏圖書館聘為館長,為其發展盡心盡力,使得“書籍流通之數,遂以激增”,還于1924年在圣約翰大學暑期學校教授圖書館方法課程。1926年回國,任職于Watertown公共圖書館。
⑦圣約翰大學的校刊,由學生自主創辦,中、英文刊物。創刊于1890年,1937年終刊。
⑧上海圣約翰大學校友會成立于1900年1月20日,早期稱同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