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費曉萍 周雪松 吳中玉
張武先生說:“楚人把鳳想象成如我們從出土文物上看到的那些形象,無非因為他們相信鳳同他們這個民族有一種神秘的親緣關系。在楚人看來,崇鳳就是尊重自己的祖先,鐘愛自己的民族。所以把自己認為最美好的特性和特征都賦予了鳳,作為民族的理想與追求、目標與價值。”[1]此言甚篤。楚鳳于楚人,是一種美好的意象,是希望,是寄托,是人性中最美好部分的集合體。這是我們認知楚鳳造型的思想前提。
楚鳳紋樣不是突然就出現在楚人的器物中的。在楚國的信史時代之前,鳳紋就已經出現在史前陶器、玉器、青銅器中。在楚國八百年的興衰歷程中,鳳紋也在周王朝其他諸侯國中流傳與使用。我們不能孤立地從楚國八百年時空來研究楚鳳紋,那是片面的。本文擬用山本謙治所述的紋樣造型系統化分析方法,即“多數題材間的影響、生成關系的系統化”[2],對楚鳳紋與天體星象紋題材的共生關系展開闡述,以期獲得更開闊的研究視野,避免單純的題材辨別和紋樣造型分析。
共生現象本是生物學對兩種生物間互利依存關系的描述。楚鳳紋與天體星象紋中的幾類紋樣間存在密不可分的聯系,在紋樣主題方面有內涵上的互補依存關系,與生物學中的共生現象類似。故而,我們在此借用“共生”一詞。
天體星象紋是一類具有天文學內涵的,體現了人類對宇宙天體認知情狀的紋樣集合。天體星象紋包含太陽紋、月紋、星紋、云氣紋、北極星象紋等。楚鳳與天體星象紋的題材共生,起源于先民的天體崇拜。漁獵文明時期,先民主要依靠對天體規律的認知來辨知方位。農耕文明萌芽后,農時對生產、生活的指導意義變得非常重要,而天體崇拜在農時概念的形成過程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先民不了解風雷雨雪、草木枯榮、候鳥遷徙等各種自然現象形成的原因,認為這些現象是巨大意識體操縱的結果,即神靈的嘉獎或懲戒。因不明而畏懼,因畏懼而禮敬,又因禮敬而自發地去觀察,原始天體崇拜、物候歷、天文歷,都是在這一動因下逐步形成、發展的。
楚鳳紋形成的初期,屬上古物候歷過渡到天文歷的時期。如前文所述,鳳是一種美好的意象,是先民主觀情感集體參與的結果。目前考古學界、生物學界均未發現鳳真實存在過的生物體實證。鳳是鳥類動物的集合體,《孔子家語·執轡》載“羽蟲三百有六十而鳳為之長”,羽蟲即古人對鳥類的總稱。鳥是物候歷中最主要的物候動物之一。考古發現,我國以高廟文化為代表的南部,以河姆渡、良渚、大汶口等文化為代表的東南部,以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為代表的西部,均有大量新石器時期的鳥形象,說明鳥崇拜在這一時期相當普遍。楚鳳紋的源頭可以上溯至新石器時期的鳥紋,這是毋庸置疑的。20世紀,在青蓮崗文化、大汶口文化、龍山文化等史前遺址發現的大量鳥紋,有一個共同特征,就是與太陽紋樣一起出現,例如,河姆渡文化出現的雙頭鳥紋,大汶口文化中出現的雙鳥合體紋樣,它們的共身之處都有太陽紋樣[3]。可見,鳥崇拜與太陽崇拜關系密切,應屬太陽崇拜一類的衍化。
上古文字中,風與鳳同。如《卜辭通纂》第398片載:“于帝史鳳,二犬。”郭沫若解為:“卜辭以鳳為風,……蓋視鳳為天帝之使,而祀之以二犬。”而《殷墟文字乙編》第2452載:“翌癸卯帝不令鳳(風),夕陰?”此處鳳實指風,風受帝令而行。上古時期,鳳、風聯系密切。《拾遺記》卷一載:“少昊以金德王,母曰皇娥。……帝子與皇娥泛于海上,以桂枝為表,結薰茅為旌,刻玉為鳩,置于表端,言鳩知四時之候,故《春秋傳》曰‘司至’是也。今之相風,此之遺象也。”文中所記“相風”,是古人用于測量風向、風力的儀器[4]。氣象學上有一種 “季候風”,是由海陸熱力性質差異、氣壓帶風帶隨季節移動等原因引起的大范圍地區的盛行風隨季節而改變的現象。《拾遺記》反映的其實是候風明時的物候歷制度[4]。古人在生產生活中很早就發現了這種四時風向的變化,并利用這種風向與季節間規律性的對應關系來預測農時。馮時認為,鳳是一種知曉天時的神鳥,因而一向被奉為太陽的使者。在商代甲骨文中,“鳳”雖然由負日的神鳥轉而作為四時的象征,又進而成為一切風氣的通稱,但它依然充當著天帝的使者。殷人又以鳳為風神,《山海經》所載之四方來風以及其后的八風系統,都應是這一意義的延續[5]。
從出土文物中,我們看到楚鳳紋與太陽紋、云氣紋、北極星象紋等天體星象紋間經常出現共生的情形。其共生的形式主要有兩種。
這是指兩種紋樣在一個畫面內共同存在,共處或包含的狀態。在太陽紋與鳳紋共生表現的形式中,太陽紋的造型多以圓形為主,鳳鳥體內、外表現太陽的圓圈呈數量、大小多變的形式分布。王祖龍認為,鳳鳥體內或體外的圓形符號即太陽在平面范疇中的異形變化符號。戰國時期的《鹖冠子·度萬篇》載:“鳳凰者,鶉火之禽,陽之精也。”其中的“鶉火”在天文學中便是十二次中南方的午位,以及與該星次相對應的地域,即楚國[6]。從天文到地理,都印證了楚人認定的鳳與太陽就是南方的代表符號。太陽紋與鳳紋的共生現象,實質就是鳳日同構同源同指的具象表達。
楚鳳紋與云紋的共生則趨于簡化。鳳鳥及云的基本特點都保留了下來,以鳳為主,以云為輔,有兩種共生形式:鳳鳥造型趨于簡化的寫實風格,保留著鳳冠、鳳首、鳳身、鳳尾以及鳳羽,云紋起修飾作用,繪于鳳鳥周圍;利用正負形——正形為鳳、負形為云,鳳鳥造型一致并有規律地排列,鳳與鳳之間的負形為云紋,極具韻律和動感,辨識時需要恰當地把握主次關系。
在楚鳳紋與北極星像紋的共生中,鳳鳥在具象的造型上有一定的變化。它與北斗、日、月、五星等天體圍繞北天極旋轉產生的運動軌跡相搭配,形成一個較嚴密的圓形紋樣圖案:鳳鳥在外,圍繞中心的北斗呈環形排列,動態感十足[7]。河南淅川下寺2號楚墓、徐家嶺9號墓、湖北江陵馬山1號墓等出土的部分文物,均可見到該類紋樣的蹤跡。
多形同構是春秋戰國時期最常見的造型手法。楚鳳紋與天體星象紋的多形共生形式主要出現在楚鳳紋與太陽紋、扶桑紋共生的扶桑鳳鳥紋題材中。典型文物代表為湖北江陵馬山1號墓出土的鳳鳥花卉紋繡。
扶桑,是商代神話故事中生于東方的一種木植,“十日神話”中十日的居所。它是古人表現太陽崇拜的一種代表性符號。在先秦的太陽神話中,扶桑是其中的要素之一。《山海經·海外東經》云:“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北。” “扶桑”代表著日出的地方。《楚辭·九歌·東君》云:“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學者王逸注為:“日出,下浴于湯谷,上拂其扶桑,爰始而登,照曜四方。”有時“扶桑”也直接代指太陽,晉代陶潛《閑情賦》云:“悲扶桑之舒光,奄滅景而藏明。”學者逯欽立校注為:“扶桑,傳說日出的地方。這里代指太陽。”
在造型方面,扶桑鳳鳥紋運用的是二維平面式的構圖,將鳳鳥、扶桑和太陽元素平鋪其中,扶桑用“點”和“線”的手法描繪,鳳鳥則以“面”的形式繪入其中形成對比,重視外輪廓形,不蘊含透視原理。在構圖方面,一般除了必須與鳳鳥搭配共生外,因扶桑的日向含義,紋樣中扶桑的枝頭皆有太陽紋,尤以三分漩渦太陽紋最為常見。鳳為主,扶桑和太陽為輔,且紋樣中扶桑的根部與鳳身相接或沿鳳羽、鳳冠伸展而出,鳳鳥多為展翅的動態形象,與靜態的扶桑搭配,有很好的視覺效果,便于突出鳳鳥的主體地位,渲染其日神的身份[7]。
楚鳳紋在現實世界中并沒有真實原型,卻隱喻著楚人“向日”進取的精神世界。楚鳳紋共生現象的出現,體現了楚地逐漸由新石器時期的圖騰崇拜轉向天體崇拜。在百家爭鳴且各族文化交流頻繁的東周時期,多樣化的裝飾紋樣脫穎而出,但動物紋(以鳳紋、龍紋為主)仍為這一時代的主題紋樣。楚鳳紋正是在此基礎上傳承和發展,且與天體星象紋的聯系日益密切[8],成為主流紋樣,活躍于各種器物、絲綢物件的裝飾紋樣中。楚鳳紋與天體星象紋造型多樣的共生現象,展現了春秋戰國時期自由奔放卻不失精神信仰的荊楚之風,也使其與以楚鳳紋為雛形定型化的漢四神朱雀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楚鳳紋與天體星象紋的共生現象,是與先人的崇天思想密不可分的。楚鳳紋以先秦時期的天體崇拜思想為源,在商周鳳紋遺風尚存的基礎上,將鳳鳥的神圣刻畫得淋漓盡致。經查證,鳳紋在楚國紋樣中的地位極高,同時又以天體星象紋與楚鳳紋的共生活動最為活躍。這類共生活動對楚鳳形態特征的塑造具有一定影響,同時也增強了楚鳳形象的辨識度。從商周時期的鳳鳥圖騰崇拜到戰國時期的楚鳳信仰,楚鳳紋在演變的過程中,逐漸吸收多民族、多宗教、多信仰的思想觀念,展現了從具象到抽象、從靜態到動態、從神化到吉祥化的變化過程。這是基于中華民族獨具特色的價值觀和審美觀而形成的姿態迥異的鳳鳥形象[8]。由此可見楚人高妙的創造性視覺思維。楚鳳紋樣所呈現的不僅僅是其在美學范疇中的價值,更是歷史、科學、宗教以及社會價值在視覺傳播過程中交流碰撞進而形成的外部造型優美多樣、內部文化底蘊深厚的紋樣系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