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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政治經濟學研究先后出現了兩次高潮,目前正在迎來第三次研究高潮。第一次研究高潮是在20世紀50年代社會主義改造的時代背景下形成的,可稱之為“站起來”的政治經濟學。第二次研究高潮是在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的時代背景下形成的,可稱之為“富起來”的政治經濟學。黨的十八大以來,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基本原理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踐更為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系列新思想新理念新論斷。黨的十九大報告提煉和總結了五年來我國經濟建設的實踐經驗,豐富和發展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理論體系,標志著我國政治經濟學研究正掀起第三次高潮,這也可以稱之為“強起來”的政治經濟學。
在構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理論體系的過程中,如何認識和把握這一體系的“核心”,理論界仍然存在著多種不同認識,這就需要我們對這一重大理論問題進行深入探討。理論體系的核心是其立論基礎和實踐訴求的統一。任何理論體系都有其立論基礎,這個立論基礎決定了理論體系是不能輕易被經驗證據駁斥的,經濟學的立論基礎是有關人的經濟本性的假設。另一方面,人類認識是從實踐到理論,又從理論到實踐的過程,因此,可以從實踐活動中總結出理論體系的立論基礎,進而又對實踐活動提出明確訴求,發揮立論基礎指導實踐的作用,兩者共同構成理論體系的核心。本文對西方主流經濟學、蘇聯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三者的立論基礎進行比較,提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是從“經濟人”和“社會人”兩個層面上把握人的經濟本性,進而將“能動的社會人”作為立論基礎,并把“持續解放和發展社會生產力,不斷改善人民生活”作為這個立論基礎在整個社會主義歷史階段的實踐訴求。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的新時代,這個根本的實踐訴求集中體現為:從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的愿望出發,推動“社會人”的總體發展,著力解決發展不平衡不充分的社會主要矛盾。
20世紀中葉以來,西方科學哲學領域先后發生了兩次話語革命,第一次革命以1962年庫恩《科學革命的結構》的發表作為標志,庫恩在這里提出了一種嶄新的科學觀,不僅否定了邏輯經驗主義,也批判了波普爾的證偽主義,從而導致了一場曠日持久的熱烈爭論。但是,庫恩主張科學的發展不受客觀規則的支配,而取決于科學家的心理轉換,這就把科學哲學降低為科學社會學和科學心理學,從而淪落為一種“非理性主義”。為此,拉卡托斯于1978年出版了《科學研究綱領方法論》,尖銳地提出了以下問題:在一種新的理論取代舊有理論時,新理論有沒有一種不依賴于科學家主觀心理狀況的優點,如果有,那這個優點又是什么?這就是拉卡托斯本人所強調的科學合理性問題。在拉卡托斯看來,如果一個理論系列的每個新理論“與其先行理論相比,有著超余的經驗內容……預見了某個新穎的、至今未曾料到的事實”,那么,它就是“理論上進步的”。“如果這一超余的經驗內容中有一些還得到了確認”,那么,這個理論系列就是“經驗上進步的”。如果一個研究綱領“在理論上和經驗上都是進步的”,拉卡托斯就稱之為“進步的”研究綱領,否則就稱之為“退化的”研究綱領。[1](P47-48)
在拉卡托斯看來,科學研究綱領是由一些方法論原則構成的,其中一些原則告訴研究者要避免哪些研究道路(反面啟發法),而另一些原則告訴研究者要尋求哪些道路(正面啟發法)。反面啟發法明確了科學研究綱領的“硬核”,這個“硬核”是指某種理論體系中所包含的一個或一組形而上的假設,它規定了該理論體系及其內在要素是不能被經驗證據所駁斥的,也就是說,一個科學研究綱領是禁止我們去質疑“硬核”的。進一步而言,這里的理論硬核實際上給出了該理論體系最根本的立論基礎。與此同時,研究者還必須提出相應的“輔助假說”,從而在硬核周邊形成“保護帶”,這個保護帶在對理論的檢驗中是可以調整的,甚至可以被全部替換以保衛理論硬核。正面啟發法包括一組部分明確表達出來的建議或暗示,以說明如何改變、發展研究綱領中“可反駁的變體”,如何更改、完善“可反駁的”保護帶。由于經濟學是研究人類經濟行為的科學,因此,對于人的經濟本性的判斷便成為經濟學最重要的立論基礎。
西方主流經濟學是以“經濟理性人”假設作為其立論基礎的*也有學者提出,在西方主流經濟學的理論硬核之上,還有所謂確定性的經濟社會觀(參見傅耀:《對中國轉型的政治約束條件的經濟學分析》,《中國改革論壇》,2007年第3期。)和唯心主義世界觀(參見劉鳳義:《美元霸權、金融化與信貸危機》,《國外理論動態》,2009年第12期。)作為更高層次的內容,但我們認為,這已經超越了研究范式范疇而進入世界觀領域,而唯心主義世界觀并不是西方主流經濟學所特有的世界觀基礎,無法通過唯心主義世界觀把經濟學與其他哲學社會科學區分開來,因此,不宜將唯心主義世界觀作為西方主流經濟學的理論硬核。。在西方主流經濟學者看來,人類的“自愛”甚至人類的“自我利益”,乃是社會進步“普遍的動力”,而這種“普遍的動力”又最符合人類理性的行為。亞當·斯密為了說明資本主義經濟的自然秩序的性質,把人的自利本性作為研究經濟問題的出發點。他認為每個人的一切活動都受“利己心”支配,每個人追求個人利益會給整個社會帶來共同利益,而這種個人利益的追逐者就是“經濟人”。至于這種利己心的根源,西方學者的觀點是將其歸結到基因層面,正如理查德·道金斯所言,“我將要提出的觀點是:任何成功基因的突出特征都是無情的自私性。基因的自私性通常決定了個體行為的自私性。”[2](P2)
對立論基礎的界定,直接反映了該理論體系的實踐主張。既然在西方主流經濟學看來人是自利的,那么經濟學最重要的研究問題便直指如何在有限資源的約束條件下最大限度地滿足人的需求。杰文斯認為,經濟學如果要成為科學,必然且必須是一種數學性質的科學,經濟學是“效用和自利的力學。……以最小的努力使我們的需要得到最大的滿足——以我們所厭惡的最小代價保證我們所希求的滿足最大量,換言之,使快樂最大化,這就是經濟學的課題”。[3](P35)
然而,西方經濟學的立論基礎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亞當·斯密提出的“經濟人”概念是對17、18世紀登上歷史舞臺的資產階級的人格抽象,而通過杰文斯、門格爾、馬歇爾、米塞斯、弗里德曼等西方學者的努力,“經濟人”概念一躍成為徹底形式化的人性概括,成為一個超越時間和空間的抽象范疇。在這一立論基礎周邊,西方經濟學還發展起一系列譬如“效用最大化原則”“完全理性假定”“私有制最優”等方法論原則,成為保衛理論硬核的保護帶。但是,這一立論基礎所面臨的最大詰難在于:經濟學家們不斷地觀察到人類的利他行為,這種“反常”現象意味著人類利他行為與“經濟人”假設所推導出的預期是相悖的。對于這種反常現象,西方經濟學企圖通過發展以下三個方面的“保護帶”進行辯護。
第一種辯護企圖拓展“效用”的外延。為了解釋現實中出現的大量利他行為,西方經濟學把所謂的“效用”范疇從物質利益拓展到心理感受和社會認同層面,形成了以下解釋邏輯:“經濟人”的利他行為其本質是一種精神上的利己,只不過是為了滿足個人的心理需求和主觀欲望,因此并不是真正意義的利他。但是,這種邏輯混淆了利己與利他的客觀行為界限,仍然沒有擺脫唯心主義的方法論窠臼。[4]實際上,只有從客觀角度對利己和利他進行觀察才是具有分析意義的,通過主觀感受把利他行為全部歸結于心理上的利己,這種辯護顯然是詭辯,因此也必然是蒼白無力的。
第二種辯護企圖改變“完全理性”這一保護帶。西方經濟學的“經濟人”是一個具有完全理性能力的精密“計算機”,會綜合所有可獲得的信息進行最優化計算,但在現實中卻出現了很多諸如次優方案、可接受利潤等經濟現象,對于這些“新奇事件”,西方經濟學引入了“有限理性”概念對“經濟人”這一立論基礎進行修補。“有限理性”即是指經濟主體受到自身認知能力的局限,并不總是進行最優化的行為決策,也就表現出非經濟利益最大化的外在特征。[5]但是,“有限理性”并沒有從根本上解除“經濟人”假設所面臨的困難。譬如,在家庭領域出現的大量利他行為證偽了“經濟人”假設,但又不能為“有限理性”所解釋,這是因為,家庭領域基于血親的利他行為是普遍存在的,很顯然,這些行為并非源自于人類的“有限理性”,家庭成員之間如果想要斤斤計較,至少在技術上是可行的,但現實中父母對子女晚輩的哺育、子女對父母長輩的反哺,與“經濟人”假設中描繪的圖景相差太遠了。
第三種辯護提出“主觀利己、客觀利他”向度,企圖從微觀和宏觀相統一的角度保護“經濟人”假設。這種辯護源自于亞當·斯密的論斷,“我們期望的晚餐并非來自屠夫、釀酒師和面包師的恩惠,而是來自他們對自身利益的關切。”這一論斷也造就了西方經濟學“看不見的手”的神話敘事。而事實上,西方長期以來動蕩不安的經濟局勢和愈演愈烈的經濟危機,已經完全打破了這一神話。約瑟夫·斯蒂格利茨宣稱:“看不見的手之所以看不見,是因為這只手并不存在。現在很少人會認為,銀行經理人在追求個人利益時,也促進了全球經濟的福祉。”雪拉·唐和杰弗里·霍奇遜等人在回答2008年英國女王訪問倫敦經濟學院時向在場學者提出的問題“為什么沒有人預見到信貸緊縮”時,就明確回答:“許多主流經濟學家是如何將經濟學變成一個與現實世界脫節的學科,也沒有看到他們是如何通過不切實際的假設來支持對市場運行機制不加批判的觀點。”[6]
從以上三個方面來看,西方經濟學對“經濟人”立論基礎所進行的辯護是失敗的,保護帶的引入并未能發揮對理論硬核的保護作用,反而引發了更多無法自圓其說的“新奇事件”。這些“新奇事件”都表明:原子般的、恒定不變的追求個人利益最大化的“經濟人”在現實中根本就是不存在的,或者說,該立論基礎已經被事實證偽,也正因為其理論硬核不再成立,西方經濟學整個理論體系正遭遇著前所未有的危機。
19世紀中期以來,古典經濟學的發展出現了分野,西方經濟學和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逐漸形成了兩種理論體系,兩者在研究方法論、理論硬核和保護帶上都呈現出較大差異。西方經濟學作為滿足資產階級統治需要的經濟學科,很自然地把資本主義制度視為永恒不變的制度形式,因此,在西方經濟學那里,人的經濟本性也是恒定不變的。用科學研究綱領的話語來說,西方經濟學的立論基礎具有歷史一貫性。
對于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而言,唯物史觀方法論決定了其研究對象是根據社會經濟形態的發展而變化的,因此,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又分為資本主義政治經濟學(以《資本論》為代表)和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兩者的立論基礎也是具有一定差異的。這種差異性主要體現在: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對人的“類本質”的判斷具有歷史一貫性,但體現在不同社會經濟形態,由這個一般意義上的核心假設所決定的人的經濟本性是不同的,由此衍生出的社會生產目也是不同的,我們可以把前者稱之為立論基礎一般,后者稱之為立論基礎特殊。更明確地說,立論基礎一般就是指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對人的類本質的一般性把握,而立論基礎特殊則是指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對不同社會經濟形態中人的經濟本性的判斷。由于不同社會經濟形態中人的經濟本性是具有差異的,因此,這也決定了不同社會經濟形態的生產目的是具有差異的。因此,在后續的分析中,我們將探討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對人的類本質的一般性界定,在此基礎上,比較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社會主義生產方式中人的經濟本性的差異性。
“社會人”是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有關人的類本質的一般性假設,可以被看作是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立論基礎一般,在這里,社會性才是人最主要、最根本的屬性。馬克思提出,經濟關系中的人“只是經濟范疇的人格化,是一定的階級關系和利益的承擔者……不管個人在主觀上怎樣超脫各種關系,他在社會意義上總是這些關系的產物”。[7](P10)這就表明,“經濟人”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由一定的社會關系將其緊密聯結在一起的,任何“經濟人”的行為決策都無法脫離他所處的社會條件,人的本質是人的真正的社會聯系,這種“真正的社會聯系并不是由反思產生的,它是由于有了個人的需要和利己主義才出現的”。[8](P171)
從另一個視角來看,“社會人”同時也是一個歷史的人,這是指無論個人在主觀上如何超越其時代,他都無法在真正意義上超脫他所處的社會歷史階段,而只能是當時那個歷史階段的各種社會關系的產物,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歷史的人同時也是“現實的人”,“這里所說的個人不是他們自己或別人想象中的那種個人,而是現實中的個人,也就是說,這些個人是從事活動的,進行物質生產的,因而是在一定的物質的、不受他們任意支配的界限、前提和條件下活動著的”。[9](P151)
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人的經濟本性的分析,屬于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立論基礎(特殊)的范疇,這也就涉及如何歷史地理解西方經濟學所提出的“經濟人”假說。實際上,馬克思已經指出,西方經濟學中的“經濟人”,只不過是18世紀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產生后新興資產階級的人格化表象而已。“被斯密和李嘉圖當作出發點的單個的孤立的獵人和漁夫,屬于18世紀的缺乏想象力的虛構……這是對于16世紀以來就作了準備、而在18世紀大踏步走向成熟的‘市民社會’的預感。……這種18世紀的個人,一方面是封建社會形式解體的產物,另一方面是16世紀以來新興生產力的產物,而在18世紀的預言家看來(斯密和李嘉圖還完全以這些預言家為依據),這種個人是曾在過去存在過的理想;在他們看來,這種個人不是歷史的結果,而是歷史的起點。因為按照他們關于人性的觀念,這種合乎自然的個人并不是從歷史中產生的,而是由自然造成的。這樣的錯覺是到現在為止的每個新時代所具有的”。[10](P683)西方經濟學“經濟人”立論基礎所遭遇的危機,一方面在于“經濟人”假設過于強調人的個體特征,缺乏對人的社會關系的全面考察,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西方主流經濟學不掌握歷史唯物主義的分析方法,不能歷史地看待人的經濟本性,這就把“人”固化在資本主義這一特定的歷史階段,導致了對人的經濟本性的嚴重誤讀。
作為世界歷史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蘇聯對社會主義經濟建設規律的探索,集中體現在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理論體系的研究和構建上。從20世紀30年代開始,蘇共中央開始組織編寫包括社會主義部分在內的政治經濟學教科書,到1940年年底,完成了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的未定稿,但由于受到戰爭的影響,這項工作一度停頓下來。二戰結束后,蘇聯重新啟動了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的編寫工作。1951年,蘇共中央組織了針對這本未定稿的經濟問題研討會,斯大林針對大會討論的主要理論問題發表了書面意見。1952年,以斯大林書面意見為主要內容的《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出版,并成為蘇聯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編著的重要依據。
在《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中,通過對社會主義本質和社會主義經濟規律進行分析研究,斯大林提出了蘇聯社會主義經濟的生產目的,這就是“用在高度技術基礎上使社會主義生產不斷增長和不斷完善的辦法,來保證最大限度地滿足整個社會經常增長的物質和文化的需要”。[11](P628)基于這一生產目的,斯大林還指出了社會主義生產與資本主義生產之間的本質區別,這表現在三個方面:第一,社會主義生產的目的不是去追逐最大限度的利潤,而是保證最大限度地滿足社會的物質和文化需要;第二,社會主義生產過程不是從高漲到危機,再從危機到高漲的周期性的經濟波動,而是持續性的發展;第三,社會主義生產不是伴隨著技術的周期性間歇狀態,而是技術的高度發展和完善。[12](P117)
盡管斯大林的這一論斷并沒有直接指出蘇聯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立論基礎是什么,但我們仍然可以進行反向推斷。從這一論斷本身來看,蘇聯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對人的經濟本質的把握不甚精確。在斯大林那里,人的需求是以“社會”形式表達出來的,這就決定了發展社會生產的目的是為了“保證最大限度地滿足整個社會經常增長的物質和文化需要”,而作為經濟主體的“人”已經被淹沒在“整個社會”之下了。也正是出于對社會性的強調,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提出了發展社會生產的根本原則,“各個生產部門必須有計劃地結成一個統一的整體,各部門的發展必須遵循必要的比例”。[13](P450)而在這個整體中如何體現“人”的存在,如何滿足“人”的需要呢?那也只能是冷冰冰的物質利益了。在這一點上,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遭到了毛澤東的激烈批評,他指出:“關于產品分配,蘇聯教科書寫得最不好,要重新另寫……不能像他們那樣強調個人物質利益,不能把人引向‘一個愛人,一座別墅,一輛汽車,一架鋼琴,一臺電視機’那樣為個人不為社會的道路上去。”[14](P807)也就是說,由于從根本上忽視人的本質屬性問題,也就不可能形成對人的需求的準確把握,而這種需求只能是在人和社會兩者之間的平衡中去尋找。“物質利益是一個重要原則,但總不是唯一的原則,總還有另外的原則……物質利益也不能單講個人利益、暫時利益、局部利益,還應當講集體利益、長遠利益、全局利益,應當講個人利益服從集體利益,暫時利益服從長遠利益,局部利益服從全局利益”。[14](P431-432)
總的來說,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盡管擺脫了西方經濟學“經濟人”的立論基礎,但它片面強調社會生產的整體性,將人看作是生產機器中的零部件*實際上,西方經濟學的“經濟人”假設也具有機械性的一面,只不過這種機械性更多的是以“原子般的個人”的形式體現出來的。正如博蘭所言:“令人遺憾的是,當理性和個人主義聯系在一起時,就會產生一種頗為機械的關于決策行為的觀點——也就是個人被視為一臺機器。”參見[美]勞倫斯·A·博蘭:《批判的經濟學方法論》,第229-230頁,經濟科學出版社,2000年。。在蘇聯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研究范式中,質疑并擯棄了“經濟人”完全追求個人私利的核心假設,但與此同時,蘇聯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又走向了立論基礎的另一個極端,這就是將人視為完全服從于物質資料再生產的“機械的社會人”。*1988年出版的蘇聯《政治經濟學》正是以“人”為中心進行理論體系構建的,甚至徑直提出了“生產的人道化是時代的要求”等論斷。盡管這本教材充斥了大量去意識形態化和所謂新思維的錯誤思潮,但從另一個視角來看,也反映出傳統的蘇聯政治經濟學并沒有準確理解和把握人的經濟本性。參見[蘇]B·麥德維杰夫、A·阿巴爾金:《政治經濟學》,張仁德等譯,天津人民出版社,1989年。這種僵化的人性解讀,不可避免地造成了蘇聯在社會生產中采用單一化的激勵手段。長此以往,以物質利益為重心的激勵機制難以為繼,對精神激勵、榮譽激勵的輕視使得人的主觀能動性無法發揮出來,人民群眾的個性需求不能得到很好地滿足,因此,蘇聯政治經濟學理論體系和經濟體系走向崩潰也就不足為奇了。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從“經濟人”和“社會人”雙重層面把握人的經濟本性,將人視為歷史的、現實的社會關系的綜合體,這就超越了西方經濟學的“經濟人”假設,也超越了蘇聯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機械的社會人”假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核心不再是一個孤立的理論概念,而是與基本方法論、理論立場、實踐訴求等構成一個完整的“科學研究綱領”。
馬克思強調經濟學分析的范式應是“社會人”,但不否定和排斥個人對利益的追求動機。他和古典經濟學家的不同在于堅持歷史唯物主義的分析方法,強調個人的私欲是歷史的和特定生產方式的產物。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對資本家追逐剩余價值本性的刻畫就深刻地表達了這一分析方法的精髓:“作為資本家,他只是人格化的資本。他的靈魂就是資本的靈魂。而資本只有一種生活本能,這就是增殖自身,獲取剩余價值”。[7](P269)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一個鮮明特點,就是不否認個人利益和物質需求的存在及其意義,但同時又超越了單純的“經濟人”范疇。
西方經濟學在分析經濟問題時將“經濟人”作為不可否定的前提假設,就必然導致把社會經濟活動的一般物質性當成經濟活動的唯一性質,否定了經濟活動的特殊社會性和社會經濟關系在經濟活動過程中的重要作用,因此也就無法解釋利他行為等各種“反常”現象,其整個范式必然陷入危機。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不僅超越了“經濟人”的立論基礎,同時也超越了蘇聯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機械的社會人”立論基礎,這種超越建立在對人的主觀能動因素進行重新審視的基礎上。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雖然更為深刻地認識到了社會經濟活動與人們的主觀意志是密不可分的,但是,由于抽象方法的客觀需要,馬克思在分析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時,將很多人的主觀能動因素抽象掉了,而這些現實經濟活動中的人的因素,在某些時候恰恰是具有決定意義的。[15]
針對人的經濟本性,習近平指出:“人不同于物,卻與物結為一體;人以自我為中心,卻又只能在他物、他人中去實現自我;人依賴于自然,卻又在不斷否定自然;人受制于必然,卻又享受著自由;人的生命和流動是有限的,卻又在追求著無限的未來。”[15]在超越“經濟人”和“機械的社會人”的基礎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確立了“能動的社會人”這一立論基礎,這個立論基礎包括以下幾個方面內涵:第一,人必須在利我和利他中尋找平衡,不能簡單地從“利己”或“利他”的兩分法出發界定人的經濟本性,而是要考慮到人既具有自私自利的本性,但同時又是社會關系的整體,因此必然慮及整體利益的實現。第二,人具有理性和非理性的雙重屬性,不能簡單地從“理性”和“非理性”的兩分法出發進行討論,也不能簡單地將人看作是社會系統中的機械零部件,而是既要認識和適應規律,同時又要把握規律、利用規律,在經濟活動中充分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第三,人的需求是無限和有限的結合,一方面人們可以自由地表達個人需求,但另一方面又受制于客觀的社會條件,要在滿足社會公共需求的前提下最大程度地滿足個人需求。這也意味著,在制度層面,僅僅依靠市場機制滿足人的需求,無法自動實現宏觀上的穩定發展,因此必須更好地發揮國家和政府作用,以體現“社會人”的整體利益要求。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在立論基礎上實現了對西方經濟學和蘇聯政治經濟學的超越,這種超越的可能性很大程度上要從中國特有的文化、歷史和哲學傳統中尋找根源。中國自古以來就有“天人合一”的古老哲學命題,并由此形成了中國文化獨特的“人—物—人”的思維框架,在這個思維框架中,人既是出發點又是落腳點,這就與西方哲學的“人—物”和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物—人”的認識路線形成了巨大差異。“人—物—人”的思維框架表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中的“人”,一方面是在市場經濟背景下追求物質利益的經濟主體,但另一方面,人的主觀能動作用又對單個經濟人的行為決策形成了強有力的約束和影響,正是在這種復雜的物質利益關系和主觀能動因素的雙重制約下,為“經濟人”增添了“社會人”的屬性。因此,習近平指出:“將這種思維框架和道德規范引入社會經濟活動之中,人就不再是抽象的人,而是活生生的人;社會經濟關系也不再是西方經濟理論中那種抽象為某一種類型諸如商品、資本、勞動或人物的單純或單向關系,而是一種以復雜的人為主體的錯綜復雜的利益和感情關系;人的主觀因素對社會經濟活動的影響和作用也不再局限于個體的人或某個具體范圍,可以隨心所欲的滲透于社會活動的各個環節、各個方面。”[15]
立論基礎與實踐訴求共同構成理論體系的核心。立論基礎從實踐中提煉得出,它界定了理論體系中最重要的公理性假設,進一步來看,立論基礎必須對實踐活動提出訴求,發揮其指導實踐活動的作用。習近平指出:“我們黨執政,就是要帶領全國各族人民持續解放和發展社會生產力,不斷改善人民生活……這就點明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核心。”[16](P10)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因此,在現階段,“能動的社會人”對我國社會主義經濟建設實踐提出的根本訴求是:從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的愿望出發,推動“社會人”的總體發展,著力解決發展不平衡不充分的社會主要矛盾。這樣根本的實踐要求體現在以下四個方面:始終把“人民為中心”作為經濟實踐活動的根本立場;在制度基礎上堅持和完善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在體制設計上把市場和政府作用有機結合起來;在經濟政策謀劃上推動供給和需求的協調發展,構建現代化經濟體系。
立論基礎的界定直接決定了社會生產的目的,“經濟人”的立論基礎,決定了私有制條件下生產的目的是滿足擁有私有產權的單個人的物質需要,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進一步表現為滿足資本所有者實現資本增值和獲取剩余價值的需要。在蘇聯計劃經濟體制下,“機械的社會人”的立論基礎,決定了生產目的是滿足“整個社會經常增長的物質和文化需要”,人的個性化發展需求遭到忽視。“能動的社會人”的立論基礎,決定了社會主義生產目的是“解放和發展社會生產力,不斷改善人民生活”,這就要求在經濟建設實踐中突破單個人和單純社會整體的范疇,真正立足“人民”主體,始終把“以人民為中心”作為經濟實踐活動的根本立場。
立場是由政治經濟利益和地位決定的。利益為誰而謀,利益屬于誰如何分,從來都是關系全局的大事,把握“以人民為中心”的根本立場,就是要準確理解“人民”的真正含義。這里的人民,既是歷史的又是現實的,既是個體的又是社會的,既是分散的又是整體的。因此,必須全面地、辯證地把握“以人民為中心”這一根本立場,特別是要把共享理念作為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的實質,從以下四個方面體現逐步實現共同富裕的要求:一是共享是全民共享。這是就共享的覆蓋面而言的。共享發展是人人享有、各得其所,不是少數人共享、一部分人共享。二是共享是全面共享。這是就共享的內容而言的。共享發展就要共享國家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各方面建設成果,全面保障人民在各方面的合法權益。三是共享是共建共享。這是就共享的實現途徑而言的。共建才能共享,共建的過程也是共享的過程。要充分發揚民主,廣泛匯聚民智,最大激發民力,形成人人參與、人人盡力、人人都有成就感的生動局面。四是共享是漸進共享。這是就共享發展的推進進程而言的。共享發展必將有一個從低級到高級、從不均衡到均衡的過程,即使達到很高的水平也會有差別。我們要立足國情、立足經濟社會發展水平來思考設計共享政策,既不裹足不前、銖施兩較,也不好高騖遠、寅吃卯糧。[17](P27)
基本經濟制度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理論硬核最重要的“保護帶”之一。經濟主體具有集體意識,但這種集體意識又不是自動形成并發揮作用的,必須有一定的制度保障。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包括兩個層面內容,一是以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共同發展的生產資料所有制,二是以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共同發展的分配制度。這個“保護帶”對“能動的社會人”發揮著重要的保護作用,一方面,必須毫不動搖地堅持生產資料公有制為主體,始終保證公有制經濟在國民經濟中占據數量和質量兩方面的優勢。堅持生產資料公有制為主體體現了“社會人”的本質要求:只有在生產資料由全體勞動者或部分勞動者共同所有的前提條件下,才能夠保障社會整體利益的實現。公有制經濟控制國民經濟的重要部門,提供基礎設施配套、公共服務和戰略性高新技術,才有可能確保人民群眾的整體利益不受損害并有所發展。與此同時,毫不動搖地鼓勵和支持非公有制經濟發展,其目的就是要通過把生產資料所有權賦予各種經濟主體,調動其能動性、積極性和創造性,激發經濟活力,為公有制經濟發展提供競爭性的市場環境,避免“社會人”陷入僵化和機械的境地。堅持兩個“毫不動搖”,就是要為社會整體利益和人的主觀能動性的結合提供所有制基礎。
另一方面,分配制度是生產資料所有制的實現形式。堅持以按勞分配為主體,就是要在生產資料社會主義公有制條件下,對社會總產品進行各項必要的社會扣除以后,按照各人提供給社會的勞動的數量和質量分配個人消費品。堅持按勞分配原則,就是要在價值分配環節突出公平正義,實現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不勞動者不得食,保證勞動者利益在“社會人”的整體層面得到最大滿足。同樣,鼓勵多種分配方式共同發展,就是要通過適當的物質激勵調動各種經濟主體的能動性、積極性和創造性。堅持把按勞分配和多種分配方式結合起來,就是要為社會整體利益和人的主觀能動性的結合提供分配制度基礎。
堅持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改革方向,核心問題是處理好政府和市場的關系,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和更好發揮政府作用。這是我們黨在理論和實踐上的又一重大推進。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核心之道就是要激發市場蘊藏的活力,而這種活力最主要地體現在人的主觀能動性上。只有充分發揮各類經濟主體創新創業的主觀能動性,市場機制的靈活性和激勵功能才能充分顯現出來。習近平指出,我們要堅持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改革方向,從廣度和深度上推進市場化改革,減少政府對資源的直接配置,減少政府對微觀經濟活動的直接干預,加快建設統一開放、競爭有序的市場體系,建立公平開放透明的市場規則,把市場機制能有效調節的經濟活動交給市場,把政府不該管的事交給市場,讓市場在所有能夠發揮作用的領域都充分發揮作用,推動資源配置實現效益最大化和效率最優化,讓企業和個人有更多活力和更大空間去發展經濟、創造財富。[18]
把“能動的社會人”作為立論基礎,在實踐中一方面要發揮市場配置資源的決定性作用,激發經濟主體能動性,另一方面也要注重更好發揮政府作用。中國特色市場經濟體制之所以不同于西方市場經濟體制,一個重要的特點就是把社會主義制度優勢與市場經濟有機結合起來。習近平強調:我們是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和社會主義基本制度的大前提下發展市場經濟,什么時候都不能忘了“社會主義”這個定語。[16](P64)更好地發揮政府作用,就是要通過適當的制度安排,彌補“經濟人”利益最大化行為導致的公共服務和社會保障缺失,糾正市場失靈,維護公平正義和社會穩定,促進全體人民共同富裕。
我國經濟已由高速增長階段轉向高質量發展階段,正處在轉變發展方式、優化經濟結構、轉換增長動力的攻關期,建設現代化經濟體系是跨越關口的迫切要求和我國發展的戰略目標,為此,必須深入推動供給側結構性改革這一戰略性舉措。推動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一方面要從生產端入手,重點是促進產能過剩有效化解,促進產業優化重組,降低企業成本,發展戰略性新興產業和現代服務業,增加公共產品和服務供給,提高供給結構對需求變化的適應性和靈活性。但另一方面,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不是單純從供給側推動改革,而是要把供給和需求統籌起來進行分析。習近平指出:供給和需求是市場經濟內在關系的兩個基本方面,是既對立又統一的辯證關系,二者你離不開我、我離不開你,相互依存、互為條件。沒有需求,供給就無從實現,新的需求可以催生新的供給;沒有供給,需求就無法滿足,新的供給可以創造新的需求。[17](P30)
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就是要通過夯實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基礎,理順市場與政府的關系,進一步提升供給質量,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脫離了這個根本目的,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就無法取得預期效果。必須從“社會人”即人民群眾整體的需求變化出發,把制度、體制和技術三者有機結合起來,減少無效供給、擴大有效供給、優化供給結構,推動我國生產力水平的整體躍升,增強經濟持續增長動力。
堅持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要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總結和提煉我國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偉大實踐經驗,同時借鑒西方經濟學的有益成分,吸收中華傳統文化的優秀成果。目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已經初步形成理論體系,但在研究范式上還缺乏明確有力的話語體系支撐。為此,本文首先區分了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立論基礎一般和立論基礎特殊,吸收借鑒了西方主流經濟學和蘇聯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立論基礎中的某些合理成分,提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立論基礎是“能動的社會人”假設,這也決定了社會主義生產目的是“解放和發展社會生產力,不斷改善人民生活”。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社會主要矛盾發生深刻變化的背景下,“能動的社會人”這一理論上的立論基礎,提出了從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的愿望出發,推動“社會人”的總體發展,著力解決發展不平衡不充分的實踐訴求。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最本質的特征,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最大的優勢。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立論基礎定義為“能動的社會人”,把社會主義生產目的定義為“解放和發展社會生產力,不斷改善人民生活”,就是要在中國共產黨的堅強領導下,堅持“一切為了群眾,一切依靠群眾,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的根本工作路線,從全局和戰略高度,著眼于最廣大人民根本利益,激發人民群眾建設社會主義的熱情和智慧,調動各個方面積極性,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事業不斷推向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