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軍

難忘一位語文前輩的話:還是要下功夫尋找教材的可講性啊!很多時候,我們在課堂上只能機械地向學生展示一篇課文的優點,說上一大堆“生動形象”、“描寫細膩”之類正確無比的廢話。學生會筆記,卻對你的這些評述無動于衷,究其原因,主要是教師沒有對文本真正解讀。換句話說,教師想講解一篇課文,只說上了“這樣”,卻說不出來“為什么會這樣”。你不能向學生呈現構成那個“生動形象”的“所以然”,也就是說沒找到教材的“可講性”。
掌握知識的過程,同時是一個發展思維的過程。語文課的探究,就是要深入文本的構成形式當中去,一步步引領學生去探索作者的創作之謎,跟作者重走他的語言發現之旅,從而找到作品高妙的語言表現方式。一句話,有質量的、有效的語文課,就是要在語言構成及其應用上“打硬仗”。教師必須面對“自足的文本”,找出讓它“自足”的那些“語言財富”。有了這種在語言上的對經典文本獨特構成的發現,教師才能擁有引領學生合乎思維邏輯的探究、發現、生成的教學設計,才能通過教學促進學生思維的發展。
比如,教學《錦瑟》,筆者曾多次依賴“知人論世”的方法,把詩人李商隱政治上的懷才不遇遭遇以及愛情故事、妻子王氏早亡的不幸經歷拿來當解讀突破口。可還是有學生會問:“老師,有這類人生經歷的人很多,為何李商隱這首詩,就被看作唐代最美麗的七律?”沉下心來,筆者把這首七律當成一個“自足的語言作品”——本身完美的藝術品。即便不依賴這五十六個字以外的李商隱的各種故事,八句詩也已經向我們展現了獨特的美麗詩境。第一句,“無端”兩個字必須玩味——彈奏美麗古瑟的詩人,在埋怨:美麗的瑟啊,你怎么有這么多(五十根)弦啊!古瑟就那么多根弦,但彈奏者卻因為弦多而心情煩亂。這個詞一追究,后邊的“一弦一柱”四個字迎刃而解:因為每一根弦,每一個琴柱,都逗引起詩人對往日美好年華的思念。
過去筆者跟很多教師一樣,企圖從李商隱使用的四個典故中去尋找他的仕途或者愛情細節,生硬比附。現在筆者發現,同樣是“莊周夢蝶”的典故,李商隱卻稱“莊周”為“莊生”。他將讓出蜀帝之位、隱居山中、春來想要重回故國去的“杜宇”,依然稱作“望帝”。這種用字的差異是偶然嗎?既然平仄允許,詩人難道是隨口這樣寫出的嗎?我們不是引導學生在讀“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的時候,已經引導他們發現了不稱作“周瑜”而叫成“周郎”,表明了“早生華發”的遭貶政治家蘇軾,對年少英俊就建立不世奇功的“周郎”的艷羨么?我們告訴學生《長恨歌》是白居易的“新樂府”諷喻詩,那好了,開篇第一句“漢皇重色思傾國”,“傾國”代指美女,也可以寫成“美人”“佳人”“麗人”,他寫成“傾國”,就給人一種“重色不顧國家安危”的豐富含義指涉。如他第二句說“御宇多年求不得”,“御宇”也未嘗不可寫成“思謀”,但用“御宇”,就諷刺了唐明皇憑借舉國之力滿足色欲的荒唐。同樣,李商隱是要用“莊生”一詞,讓讀者聯想到他的“華年”。那個美好時光在他的回憶中,是“迷”幻于人蝶不分、真假難辨的“惘然”中的。所以,本來可用“化蝴蝶”,卻為強調“惘然”的迷幻感,選擇了一個“迷”字。讓出了帝位,就該是平民“杜宇”,但是這個人心里邊,卻還在想著他的“華年”——“望帝”。所以他還是想回去當帝王。可是,那是他自己讓出的,怎好意思再要回來?于是,他不是“變”成杜鵑,而只能是把自己說不出口的隱私,托付給杜鵑啼出血來的哀鳴。
放到詞語的咀嚼上,我們就讀懂了“追憶”“華年”的李商隱美麗又傷痛的心事——我的念念難忘的華年啊,就像是做夢分不清自己是蝶是人的青年莊生,我已辨不清那一切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我的華年啊,像是那個想要回去的再當蜀帝的杜宇,有國難回,有話難言,只能將一腔心事托付給杜鵑去夜夜鳴啼!
典故人人可用。李商隱用了最能表現自己隱約婉轉、復雜曲折情感的字眼兒,借四個典故講述了自己對“華年”的回憶。他的語言就是他的心事,他選用的字眼兒展現了他的情感秘密,他的用詞創造了屬于他一個人的華美而難辨、可望而難及、晶瑩而苦澀、溫暖而縹緲的美好年華的回憶境界。因此,顧隨先生才稱贊:“義山詩的最大成功是將日常生活美化成詩。”
能夠在語言上打硬仗,才能夠找到經典文本的教學價值,從而讓學生有所領悟,通過語言的品賞,發展他們的語言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