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主義哲學是一門隨著實踐而不斷發展的科學理論。同樣,馬克思主義哲學史研究,也隨著當代資本主義的變化、世界社會主義運動的演進、馬克思恩格斯文本研究的推進而不斷發展變化。在此過程中,“青年馬克思”因其特殊的思想史境遇和復雜的文本依據狀況,在近一百年來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史研究和馬克思主義的思想闡釋中扮演了關鍵性的理論角色。在發展21世紀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今天,回顧馬克思恩格斯文本傳播過程中所形成的不同文本存在方式,梳理馬克思思想形象建構特別是“青年馬克思”理解模式的歷史承轉,結合當代資本主義研究和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的新問題新視角重新回顧“青年馬克思”的實踐探索和思想成長之路,不僅現實可行,而且將呈現出新的學術價值和理論意義。
毋庸置疑,近40年來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的理論推進,在歸根結底的意義上是馬克思主義經典理論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實踐緊密結合的產物。在具體的學理層面,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新形態的探索離不開對于傳統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教科書體系的梳理和反思、對于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和理論原原本本的分析和研究、對于包括西方馬克思主義在內的國外學術思想成果的批判性借鑒。由于特定的歷史機緣,馬克思青年時期的文本和《資本論》手稿文獻的研究,在上世紀80年代以來的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論研究進展中扮演了特殊的角色。在老一輩學者的推動和引領下,對于馬克思主義哲學史和馬克思恩格斯文本的研究,已經取得了顯著的理論成果。其中,馬克思恩格斯文本研究中的方法論問題也被擺上了臺前案頭。作為文本研究方法的一個重要方面,對作為研究對象的馬克思恩格斯文本進行分類,不僅涉及文本本身,而且在更深一個層面上事關馬克思主義哲學發展總體進程的理解。
張一兵教授在其著作《回到馬克思》中,區分了馬克思理論寫作中大體存在的三類不同的各具意義和價值的文本:一是讀書摘錄筆記與記事筆記;二是未完成的手稿和書信;三是已經完成的論著和公開發表的文獻。在以往的研究中,受到學者普遍重視和著力研究的往往是第三類論著,第二類文獻也得到一定的關注,而第一類文獻實際上還沒有獲得應有的解讀和研究地位。因此,他認為只有通過第一、二類文本的深入解讀,才有可能發現馬克思思想發展和變革的真實新路與緣起語境。[1](P12)對于筆記、手稿和書信的推崇,反映了文本研究和思想史研究的方法論自覺,嘗試在文本研究中自覺回到馬克思理論研究的原初進程,以文本作為重要的中介和載體,進入馬克思學術探索的理論深處。同時,之所以要區分三類文本并突出筆記、手稿和書信的重要性,還同研究中曾經存在的“錯誤引導機制”,即認為在第一、二類文本同第三類文本之間存在著成熟與不成熟的界線;以及由于客觀歷史原因,馬克思恩格斯的大量筆記和手稿,直到20世紀20年代之后才逐步公開問世有關。[1](P12)
這就提示我們:對于馬克思恩格斯文本的研究,“回到文本本身”,不僅要關注文本,而且應自覺思考文本向我們的呈現方式。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張一兵教授在其日后的研究中,還曾經提出了包括“擬文本”、“構境論”等一系列與文本研究相關的新概念、新方法。盡管這些概念的提出,仍有值得商榷之處,但是其中所包含的那種從文本推進到思想史,從思想史推進到當代視域中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方法論探索的思考,是值得我們認真對待的。在這個意義上,隨著近年來MEGA2編輯工作的推進以及國內馬克思恩格斯文本研究的深化,另一種新的文本分類方式也逐漸進入了我們的研究視域。這就是以馬克思不同時期的形象建構(image)*在英文中,“形象”或“圖像”(image)本身就是“概念(建構)”的涵義。為導向,以馬克思理論文本出版問世的方式為線索,對馬克思文本所進行的分類方式。可以說,這種分類方式的依據是馬克思文本的“生產方式”和“傳播方式”。概而言之,馬克思的理論文本可以據此分為以下四類:
第一類文本是馬克思在世時,由馬克思創作、修訂并公開出版問世的著作。這是現存馬克思文本中最為龐大的一部分內容,也是一般意義上為大眾最為熟知的部分。從早期《萊茵報》時期的作品,到《德法年鑒》和《神圣家族》,經過《哲學的貧困》到《共產黨宣言》,其后1850年代卷帙浩繁的政論文章,以及《資本論》第一卷的公開問世。這些著作,一方面構成了我們研究分析馬克思思想的重要基礎,另一方面在直接反映馬克思不同時期理論發展的同時,還折射出特定思想史語境中馬克思與其理論對手和社會歷史現實之間的微妙關聯。因此,在這一部分的研究中,需要我們特別注意的是:馬克思創作、修訂并公開出版的著作可能在很多情況下并不能直接等同于我們今天所能讀到的馬克思著作,而必須對后面第二類和第三類文本的分析加以仔細甄別。其中,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國內學界已經認真關注過的《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馬克思)和《馬克思論費爾巴哈》(恩格斯)的比較問題,以及《雇傭勞動與資本》修訂再版時所發生的術語調整等。
第二類文本是馬克思逝世后,由恩格斯加以整理出版或修訂再版的著作*在這一類文本中,還應包括貝克爾、愛琳娜·馬克思整理和出版馬克思遺著。但是由于數量和影響有限,主要以恩格斯為主展開討論。。這一類文本在既有研究中也已經為大眾所普遍熟知。其中,代表性的是《資本論》第二卷和第三卷這樣的巨著。在對這一類文本的分析中,有三個方面的問題特別值得我們關注:首先,馬克思寫作但恩格斯后來整理出版這一事實本身就是一個值得玩味的理論“事件”,如著名的《資本論》二三卷的出版和《哥達綱領批判》的發表等,這在很大程度上都反映了恩格斯基于特定社會理論語境,對于馬克思主義的闡發和捍衛。其次,在整理出版或修訂再版的過程中,恩格斯往往要對馬克思的相關表述做出調整和改變,這就直接產生了一個后來得到國際學界熱議的問題——“馬克思恩格斯關系”問題。而這一問題的討論由于其復雜的理論和意識形態背景,又會反過來影響我們對這類文本的認識。再者,恩格斯對馬克思文本的編輯整理,還留下了數量頗豐的說明和介紹性的文字,由于前兩個方面的原因,這些說明介紹性的文字往往具有自身獨特的學術意義和理論價值,最典型的莫過于恩格斯的“最后一部作品”——《馬克思1848年至1850年法蘭西階級斗爭導言》。
第三類文本是后來的馬克思研究(Marxian Studies)者編輯整理并出版的文本。這里所使用的馬克思研究者,既不僅僅指第二國際時期的理論家,也不等同于社會主義國家的馬克思主義文獻研究專家,更不專指西方“馬克思學”,而只是在一般的意義上強調研究馬克思的學者。其實,回顧恩格斯去世以來的馬克思文獻編輯整理工作,主要的工作無外乎是包括:第二國際和德國社會民主黨理論家,如考茨基(編輯出版《資本論》第四卷《剩余價值理論》)、梅林(編輯《馬克思、恩格斯和拉薩爾遺著選》)等人的文本研究工作;蘇聯(俄)的馬克思主義文獻研究,代表性的成果有MEGA1、《馬克思恩格斯文庫》(俄文版、德文版)、1970年代到蘇東解體之前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證版新版(MEGA2)等*除了關注MEGA1和MEGA2的文本研究工作外,我們不應忽視《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俄文第二版的理論成就,這一版本構成了《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普遍流傳版本的主要依據。;荷蘭國際社會史研究所的工作以及兩德合并之后的MEGA2研究,由于保存馬克思恩格斯原始手稿主要部分的便利條件,國際社會史研究所自上世紀60年代開始,成為馬克思文本研究的重要中心,但主要采取了同莫斯科和柏林合作并為國際學者提供協助的方式展開研究,代表性的成果有巴納關于《德意志意識形態》“遺失”手稿的發現、羅揚關于《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原稿的介紹,以及科拉德有關馬克思《人類學筆記》的編輯和研究等*參見S.Bahne, “Die Deutsche Ideologie’ von Marx und Engels. Einige Texterg?nzungen, ” International Review of Social History, Vol. 7 (1962);Jürgen Rojahn,“?konimie-philosophische Manuskripte aus dem Jahre 1844”,International Review of Social History,28:1(April 1983); The Ethnographical Notebooks of Karl Marx, transcribed and edi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Lawrence Krader, published by Van Gorcum & Co., 1972.。
第四類文本是馬克思文本在研究和傳播過程中,所形成的各種譯文版本。這些文本對于馬克思理論形象的建構往往扮演著更為直接的作用,對于非德語世界的馬克思研究者來說,大都要遭遇馬克思著作譯文版本的問題。僅舉兩個例子:新世紀以來,有關馬克思著作中若干理論范疇的辨析成為學術研究的熱點話題,其中,不少術語在德文原文和中文翻譯中并不完全一一對應,如“市民社會”和“資產階級社會”概念的辨析,物化、物象化(事物化)、對象化的比較,馬克思著作中“人”的不同表達等*參見張一兵、周嘉昕:《市民社會:資本主義發展的自我認識》,《南京大學學報》,2009年第1期;周嘉昕:《物化、事物化還是對象化》,《哲學研究》,2012年第11期;周嘉昕:《馬克思著作中的“人”》,《學術月刊》,2015年第3期。。盡管其中存在理論闡釋的因素,但是文本的翻譯難免影響思想的闡釋。另一個例子是英語學界有關《資本論》第一卷,特別是第一章《商品》的探討,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德語術語和英語翻譯的差異,而對馬克思的方法論理解產生差異。因此,馬克思文本在世界范圍內傳播所形成的譯文版本,同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傳播和發展結合起來,也就具有了自身獨特的理論價值。
簡言之,馬克思文獻中存在的公開出版物、恩格斯修訂版、后人編輯整理文本、傳播譯文版本這四類文本,本身是同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形成、發展和傳播結合在一起的,實際上構成了馬克思理論形象建構的文本依據。對于馬克思思想的闡釋和文本的解讀,必須在文本研究的方法論自覺指引下,自覺關注文本背后的歷史語境和理論構架。在這個意義上,就我們今天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而言,很難按照所謂的重要性給這四類文本進行一個簡單的排序,而必須在具體理論問題的闡發中,自覺識別所利用文獻依據的文本類型,在此基礎上進行更為審慎細致的考察和分析。具體到“青年馬克思”問題,我們可以發現這四類文本的分類顯得尤為重要。這首先是因為,“青年馬克思”的發現是一個“馬克思主義”已經形成或者說正在建構過程中的事件。“青年馬克思”的討論既離不開公開出版物,如《德法年鑒》、《神圣家族》等著作,也離不開恩格斯修訂過的文本,如《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和《雇傭勞動與資本》,更是直接依賴于后人編輯整理出版的文本,如《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德意志意識形態》、《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博士論文”等。此外,就我們今天的研究而言,也不能忽視既有譯本所產生的潛在影響*在馬克思“博士論文”中“Idealismus”曾被翻譯為“唯心主義”和“理想主義”;有關費爾巴哈對黑格爾哲學批判的方法,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被譯為“主謂顛倒”;而在《費爾巴哈哲學著作集》中則被譯為“主賓顛倒”。。在接下來的討論中,我們將首先嘗試回到歷史中去,發現“青年馬克思”的不同形象建構,以及“青年馬克思”背后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演進。
縱觀國際國內馬克思主義研究的理論成果,有關“青年馬克思”的著述可謂汗牛充棟。對此,張一兵教授曾經在《回到馬克思》一書中,將國際國內“青年馬克思”研究概括為五大模式。這五大模式分別為:一是西方“馬克思學”的“兩個馬克思”的神話,二是西方馬克思主義中人本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三是西方馬克思主義科學方法學派的所謂“斷裂說”,四是傳統馬克思主義哲學史研究中較為普遍的“進化說”,五是由南京大學哲學系孫伯鍨教授在1970年代末提出的:即馬克思恩格斯思想的兩次轉變論和《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等早期文本中的兩種理論邏輯相互消長的觀點。[1](P3-8)毋庸置疑,這五大解讀模式較為全面地涵蓋了既有學術研究中有關“青年馬克思”的理論判斷,同時,也正如張一兵教授自己所強調的那樣,“這里指認的所謂五大解讀模式并沒有一種時間先后順序關聯,它們基本上是共時性的。同時,這些模式只代表了這一理論思路中的典型范式,而不是絕對的覆蓋模式,每一模式的存在的具體形態又是十分復雜和多變的”。[1](P10)在此基礎上,筆者嘗試提出一種有所不同的意見:有關“青年馬克思”的解讀模式,伴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和世界社會主義運動的歷史變遷、馬克思主義理論和文獻研究的推進,這五大解讀模式不僅存在相互的影響和具體形態的變化,而且存在著歷史的過程性變化。不同歷史時期,對于“青年馬克思”的關注以及馬克思主義經典文獻的興趣轉移,也可以在這樣一個復雜的社會史和思想史語境中得到大致的說明。
正如前文已經提到的那樣,“青年馬克思”或者說廣義的馬克思青年時期的思想和著作,存在一個被發現并不斷被重新詮釋的過程。這個過程,既依賴于文本的識別和發現,也離不開理論的闡釋和建構。在這個過程中,既存在政治立場和理論觀點上的沖突與對立,也存在文本研究和學術思想中的競爭和相互影響。總的說來,“青年馬克思”理論形象的演變大致可以劃分為五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馬克思恩格斯晚年對自己早期思想發展的“道路回顧”。其中,代表性的文本有《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1859)、《卡爾·馬克思》(1877)、《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1880)、《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1888)等。綜合馬克思恩格斯早年公開發表的著作,馬克思恩格斯晚年“道路回顧”中所提到的文獻,以及第二國際時期整理出版的馬克思恩格斯早期文獻,19世紀末20世紀初,作為“青年馬克思”理論形象支撐的文獻主要有:《馬克思致父親的信》(1837)、《萊茵報》時期的作品(1841—1843)、《德法年鑒》上的著作(1844)、《神圣家族》(1845)、《馬克思論費爾巴哈》(《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1845)、只聞其名未見其詳的《德意志意識形態》(1845—1846)、《哲學的貧困》(1847)、《雇傭勞動與資本》(1847/1849)、《共產黨宣言》(1848)。在這個階段上,“青年馬克思”并未作為一個真正獨立的問題呈現在當時的馬克思主義研究之中。根據馬克思自己的表述,“青年馬克思”的探索不過是一個走向“政治經濟學研究”,并發現作為“一經發現就用來指導自己工作的總的結果”的“唯物史觀”的過程。同時,面對19世紀下半葉社會文化思潮的變化以及《資本論》理論方法的說明,馬克思恩格斯刻意強調了辯證法的唯物主義改造和唯物主義的辯證發展。因此,《神圣家族》和《德意志意識形態》的重要性得到了突出強調。只不過,馬克思更加關注的是《德意志意識形態》,而恩格斯更加推崇的是《神圣家族》。這是一個值得關注的細的差別。
第二個階段是第二國際時期,以普列漢諾夫、梅林、列寧為代表,對于馬克思早期思想發展的說明。總的說來,第二國際理論家延續了馬克思恩格斯晚年的相關表述,將“青年馬克思”的思想發展理解為一個“唯物主義”轉變的過程。只不過,對于這種“唯物主義”,在不同的學者那里存在不同的理解。如以狄茨根和普列漢諾夫為代表的認為,“青年馬克思”的唯物主義轉變,就是一個走向“辯證唯物主義”的過程;以拉布里奧拉和梅林為代表,更愿意強調這是一個發現“歷史唯物主義”的過程。這樣,在第二國際時期實際上已經出現了有關馬克思主義命名的不同觀點。簡單說來:按照馬克思恩格斯自己的表述,更多使用的是“唯物主義歷史觀”(唯物史觀)來界定自己的理論方法,在第二國際的理論家那里,如考茨基、普列漢諾夫等人,也大都堅持了用“唯物史觀”作為馬克思主義哲學方法命名的做法。但是面對庸俗唯物主義和新康德主義等新的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出現,以二者為代表,開始從馬克思恩格斯有關“唯物主義辯證法”的敘述中闡發“辯證唯物主義”作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方法論內核。與此同時,也借用恩格斯晚年書信中的表述,出現了用“歷史唯物主義”的說法來指認馬克思主義的做法。就“青年馬克思”的文獻研究而言,在這一階段所取得的突破性進展并不顯著。馬克思恩格斯文獻研究的成果主要體現在伯恩施坦和倍倍爾編輯的《馬克思恩格斯通信集》、梅林編輯的《馬克思恩格斯遺著選》、梁贊諾夫對于1850年代政論文章的收集整理、古斯塔夫·邁耶爾對“青年恩格斯”的發現以及恩格斯早期著作的整理上。
第三個階段是十月革命之后,蘇俄(聯)學者,如梁贊諾夫、阿多拉茨基等,在列寧的領導下,開展有關馬克思主義經典文獻研究。在此過程中,收集、整理、出版了以《德意志意識形態》、《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等為代表的馬克思恩格斯早期文獻。然而在嚴格的意義上說,雖然“青年馬克思”的主要著作手稿,是在這一時期,即20世紀20、30年代被蘇維埃學者,主要是以莫斯科馬克思恩格斯研究院及其后成立的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研究院為中心的馬克思主義研究者編輯出版的,但是“青年馬克思”的發明權卻并不能被簡單歸于蘇維埃學者的名下,恰恰倒是可以被歸為以朗茲胡特、邁耶爾、馬爾庫塞、德曼等為代表的西方學者的名下。在最直接的意義上,這是因為:隨著1932年《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在東西方的同時問世,引發了西方學者有關“新發現的馬克思”,或者說“青年馬克思”討論的熱潮;對于蘇聯馬克思主義學者來說,馬克思恩格斯青年時期著作的出版并沒有承擔這樣一個“新發現馬克思”的理論功能,而是在直接的意義上服務于理解馬克思恩格斯走向科學共產主義和唯物主義歷史觀的思想歷程的需要。具體說來,這是由三個方面的因素綜合作用決定的:
首先,對于蘇維埃學者來說,針對包括馬克思恩格斯早期文獻在內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部著作的收集和研究,具有重大的理論和現實意義。誠如梁贊諾夫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證版第1版前言中所提到的那樣,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基本思想推動了整個國際工人運動。……社會學和歷史學的任何領域都受到這兩位偉大思想家的強大影響,他們的理論在他們去世后雖然多次被“消滅”,然而總是獲得新的生命。……為了能夠準確地追尋馬克思和恩格斯灌輸到歷史過程而又成為歷史過程本身的強大思想動力的那些思想的形成和發展過程,并且對這兩位研究者和斗士從事的活動獲得一個全貌,我們必須掌握有關他們的理論創作以及它們的實踐和組織活動的全部見證。……只有將他們的全部思想遺產再現并匯集在一個考證性的全集版本中,才有可能對他們畢生的理論和實踐工作進行全面的科學研究。[2](P204-205)
其次,在蘇維埃學者編輯整理“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的過程中,一方面受當時世界范圍內社會主義運動以及蘇俄(聯)國內馬克思主義認識的影響;另一方面直接遵循列寧關于加強唯物辯證法研究的要求,更加關注的是馬克思恩格斯從“現實的人本主義”向“科學共產主義”的過渡,以及馬克思恩格斯對黑格爾辯證法的批判和唯物主義辯證法的闡發。這也就解釋了《德意志意識形態》和《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被特別關注并整理問世的原因了。
再次,就當時的西方資本主義社會變化和學術研究的演進來說,有關“物化”現實(借用盧卡奇的話說)的反思,關于資本主義社會中個人存在狀態的關注,對于青年黑格爾派學術興趣的增長,構成了西方學者關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闡發不同于《共產黨宣言》和《資本論》中的馬克思思想形象的“青年馬克思”的理論根源。可以說,從馬克思恩格斯早期文獻的問世開始,就存在著兩種“青年馬克思”理解的差異和競爭。
第四個階段是20世紀50、60年代兩個“青年馬克思”競爭白熱化的時期,同時,這也是一個馬克思主義哲學形成史研究,甚至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史研究充分發展的時期。正是在這一時期,出現了所謂的西方“馬克思學”,其主要的代表人物有呂貝爾、費切爾、李希特海姆等。作為對西方學者,包括西方“馬克思學”學者和西方馬克思主義人本主義者所提出的人本主義“青年馬克思”闡釋的理論回應,蘇聯學者自50年代初開始,進一步強化了有關馬克思恩格斯早期思想發展的研究,以奧伊澤爾曼、拉賓、巴加圖利亞等學者的研究為代表,形成了有關“青年馬克思”的大量研究成果,并針鋒相對地批判了西方“馬克思學”的理論觀點。然而不得不承認的是:盡管蘇聯學者有關“青年馬克思”的研究在文獻信息掌握、思想脈絡考察上都遠勝西方學者,但是在“青年馬克思”思想發展的理論闡釋上卻由于片面因循列寧、斯大林的若干判斷,而呈現出“原理反注文本”的特征。即便如此,較之抽象強調生平思想文本研究,過分關注人本主義“青年馬克思”的西方“馬克思學”來說,蘇聯東歐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形成史研究仍然取得了許多重要的推進。最具代表性的是《德意志意識形態》巴加圖利亞版和新德文版的問世,以及大量馬克思早期思想研究成果的出版。
在某種意義上說,盡管阿爾都塞運用結構主義方法,在意識形態和科學的問題式斷裂中對“青年馬克思”問題進行了充滿顯示度的理論闡釋,但在針對馬克思恩格斯早期思想發展的研究,回應西方“馬克思學”人本主義“青年馬克思”這一點上,阿爾都塞與蘇聯東歐學者是同路人,或者正如蘇聯學者后來總結所說,這一思想本身對馬克思主義者來說并不新鮮,阿爾都塞只是設法給它提供了一系列新的論據。但是由于有點片面地強調了馬克思所進行的科學和哲學革命的徹底性(所謂認識論上的斷裂),阿爾都塞不僅加劇了與把馬克思主義哲學歸結為馬克思主義以前的思辨哲學的修正主義的分歧,而且加劇了與許多已開始研究“人的”問題的馬克思主義者的分歧。[3](P435)
第五個階段是上世紀70年代以來“青年馬克思”熱相對退潮,馬克思恩格斯早期思想發展的學術研究不斷拓展深化的階段。基于蘇聯東歐馬克思主義哲學形成史研究進展,以及阿爾都塞對人本主義青年馬克思問題的尖銳批判,西方“馬克思學”所推崇的“青年馬克思”觀念日益暴露出自身的短板。1970年,隨著呂貝爾“反恩格斯提綱”事件爆發之后,馬克思恩格斯關系問題逐漸取代了“青年馬克思”或“兩個馬克思”問題成為學術研究的焦點。此外,隨著《資本論》及其手稿研究,特別是《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研究的推進,以及作為社會歷史背景的福利國家制度或消費社會的出現,西方左翼學者對于馬克思思想的關注開始更多強調《資本論》及其手稿中的批判性理論方法。因此,上世紀70年代以來,“青年馬克思”研究日趨退潮,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有關馬克思恩格斯早期文本和著作研究并沒有取得進一步的發展。特別是隨著《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證版新版(MEGA2)計劃啟動之后,有關馬克思恩格斯早期文獻研究也取得了新的突破,如1982年《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新的編輯方案的提出,《德意志意識形態》新的文本編輯方案的討論,馬克思早期經濟學手稿研究的深化等。此外,結合西方學術研究的進展,回到現代社會的興起及其思想史演進的過程中,結合政治哲學、法哲學、政治經濟學、宗教神學等不同領域的探索,以及馬克思恩格斯青年時期同時代人的文獻檔案研究的推進,“青年馬克思”的重新闡釋雖然沒有形成新的統一的解釋模式,但在若干具體的理論觀點上也形成了許多新的成果。特別是結合《資本論》及其手稿研究,重新發現并詮釋“青年馬克思”已經成為一個重要的學術研究生長路徑。
必須要作出說明的是,盡管“青年馬克思”問題的討論,在中國學術界主要是在20世紀80、90年代才集中展開的,但是由于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的特殊性,一方面受傳統蘇聯馬克思主義研究的影響,并力圖進行突破創新,另一方面有借助于西方馬克思和馬克思主義研究的成果來拓展視域、形成參照,所以在這一階段的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進展中,“青年馬克思”的探討、爭論和反思扮演著特殊重要的角色。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時至今日,歷史上不同階段出現的,有關“青年馬克思”研究的不同解讀模式仍然在不同程度上產生著學術影響,而這也構成了我們今天深化中國特色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推進馬克思恩格斯早期思想發展研究深入開展的重要學術資源和理論出發點。
回到“青年馬克思”研究這塊學術史上已經被深度耕犁過的理論領域,可以發現:“青年馬克思”絕非一個可以為研究者所“直觀”把握的對象。在既有的研究中,對于“青年馬克思”的理論闡釋,存在著或隱或顯的范式的交疊甚至沖突;作為研究直接依據的“青年馬克思”文本著作,且不說我們的研究尚未窮盡那些已經展現在世人面前的文本,特別是手稿和筆記部分,就是那些公開問世的文本,也因為不可避免的摻雜進后人的整理和詮釋,而顯得越發撲朔迷離;同時,隨著馬克思主義哲學以及相關學科研究的不斷推進,“青年馬克思”的思想語境和學術“支援背景”的理解也呈現為一個向我們不斷打開的過程,在此過程中,同一人物、觀點和著作,也折射出不同的理論色彩。當然,強調這樣一種“青年馬克思”研究背后“可見之物”和“不可見之物”的復雜交疊,并不意味著接受某種意義上的虛無主義傾向,而恰恰是力圖強調:馬克思主義研究者完全可以而且應該,通過“青年馬克思”研究,在文本閱讀、思想史梳理和理論自省的結合中,與馬克思并肩成長,將自己教育成為一名堅定立場、立足文本、對話挑戰、回應現實的馬克思主義工作者。在這個意義上,回到“青年馬克思”問題中來,就必須自覺秉承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的光榮傳統,在既有理論范式的批判性思考、馬克思主義哲學形成的社會史和思想史分析、理論和實踐相結合的問題意識自省中,“原原本本學習和研讀經典著作,努力把馬克思主義哲學作為自己的看家本領”*2013年12月3日,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政治局就歷史唯物主義基本原理和方法論進行集體學習時的講話。。
回顧上文所概述的“青年馬克思”研究的歷史演進過程,我們已經看到:盡管在“青年馬克思”問題上,頗具沖擊力的理論觀點和研究范式似乎主要是由西方學者所提供的。其一是西方資產階級學者,特別是西方“馬克思學”學者基于1932年公開出版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提出了所謂的以人本主義異化理論為核心的“青年馬克思”反對“老年馬克思”,或以“青年馬克思”說明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觀點;其二是針對這種人本主義“青年馬克思”理解,法國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者阿爾都塞提出的“意識形態”和“科學”的斷裂說。但是對于“青年馬克思”文本的整理、識別和出版,馬克思恩格斯早期思想發展的歷史背景和理論邏輯的研究來說,蘇聯馬克思主義研究實際上扮演著基礎性的作用。一方面,包括《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和《德意志意識形態》在內的大量“青年馬克思”文本,本身就是在蘇聯馬克思主義研究的主導和推動下方才得以問世的。一個頗為反諷的事實是,盡管西方“馬克思學”從《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文本闡釋出發,建構了所謂的人本主義“青年馬克思”,然而他們所主要利用的文本依據卻是由蘇聯學者(包括來自蘇聯的德國學者)以馬克思主義唯物辯證法的闡釋為指向,編輯整理出來的版本,西方“馬克思學”并未真正利用朗茲胡特和邁耶爾版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也沒有能力提供一個真正獨立編輯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版本。另一方面,即便阿爾都塞的“保衛馬克思”,對于澄清“青年馬克思”問題,形成對于馬克思恩格斯早期思想發展的科學理解,具有重要的推動作用,但是與其同時代,在蘇聯和東歐的馬克思主義研究中,已經基于文本和歷史闡釋,形成了馬克思主義哲學形成史研究的大量重要文獻。其中,拉賓、巴加圖利亞,甚至于說此前梁贊諾夫和阿多拉茨基的研究,放到今天來說,仍然可以起到重要的理論借鑒作用。
當然,由于蘇聯學者在馬克思恩格斯早期思想的研究過程中,受客觀政治和學術環境的影響,在“青年馬克思”思想發展歷史和具體文本的研究中,不恰當地挪用了列寧、斯大林等社會主義領導人的既有判斷和觀點。而這些觀點往往又是結合特定的歷史和學術語境,基于特定歷史時期的馬克思恩格斯早期文本占有情況和馬克思主義哲學時代化闡釋的需要而形成。因此,蘇聯學者有關“青年馬克思”研究的許多重要理論成果,就在很大程度上被斯大林教科書體系的闡釋模式和表述方式遮蔽起來。說句題外話,除了馬克思主義哲學形成史研究,或馬克思恩格斯早期思想發展研究外,上世紀60年代以來蘇聯學者在《資本論》中的哲學方法、列寧哲學思想的研究、馬克思主義基本問題研究等領域,也取得了不少重要的推進。但是這些推進本身卻因為受蘇聯馬克思主義研究內部的斯大林式話語的鉗制而未能充分展現出自身的理論光彩。令人遺憾的是,上世紀90年代以來,俄國學者出于各種原因,對于這些思想資源并未進行有效的整理和發揮。反倒是近年來隨著西方左翼學術話語的推進,這些理論資源開始以特定的方式產生影響并重新進入國內學者的視野。對于蘇聯馬克思主義的“青年馬克思”研究來說,主要的理論特質有三:
一是基于蘇俄社會主義革命和蘇聯社會主義建設的實踐需要,依循普列漢諾夫、列寧、斯大林的質性判斷,對于馬克思恩格斯早期思想發展來說,形成了唯物主義和共產主義轉變這一核心理論問題意識。由于普列漢諾夫、列寧就馬克思主義形成作出判斷時,馬克思恩格斯的大量早期文獻尚未被發現,這樣,依賴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所能夠接觸到的文獻,以及馬克思恩格斯晚年的回顧與總結,形成了1843年轉向唯物主義和共產主義的論述,1845年馬克思主義確立的基本判斷。《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德意志意識形態》問世之后,結合斯大林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的體系化理解,將《神圣家族》確立為辯證唯物主義世界觀的形成,而《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和《德意志意識形態》視為歷史唯物主義完整看法的制訂。
二是在馬克思恩格斯早期思想發展的研究中,依托列寧“馬克思主義三個來源三個組成部分”的觀點,雖然在理論邏輯上將馬克思主義看做“一塊整鋼”,但是在研究中,特別是有關馬克思主義哲學方法的變革,更多強調了德國古典哲學和青年黑格爾派的影響,特別是“黑格爾—費爾巴哈—馬克思”關系成為蘇聯學術界密切關注的焦點問題。對此,法蘭克福學派代表人物阿·施密特在《馬克思的自然概念》一書中曾專門借“哲學唯物主義”討論提出了批評。正是由于這一原因,長期以來,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和政治經濟學的關系問題上,往往潛在地強化了馬克思恩格斯實現哲學變革(辯證唯物主義),并將這一哲學方法推廣運用到社會歷史領域(唯物史觀)和政治經濟學批判的解釋傾向。
三是回顧蘇聯的馬克思主義形成史研究,針對“青年馬克思”若干文本和觀點的解釋,其形成和確立本身也是一個同西方學者,特別是西方“馬克思學”競爭意義上的“反向建構”的產物。雖然大量早期文獻在1920和1930年代的MEGA1中已經出版,但是真正有關“馬克思恩格斯早期”著作和思想的深入研究卻是在1950年代之后開始并逐漸興起的。一方面出于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的解釋模式,另一方面面對人本主義異化理論的挑戰,這樣一種“青年馬克思”研究愈發呈現出所謂的“原理反注文本”的特征。
反思蘇聯馬克思主義形成史研究的得失,充分利用傳統研究提供的文本解讀和思想史闡釋成果,吸收借鑒西方馬克思主義、西方“馬克思學”以及當代西方馬克思研究的積極成果,可以嘗試提出這樣一種回到“青年馬克思”的理論路徑。這就是回到馬克思恩格斯早期的思想和文本中去,暫且擱置馬克思主義基本問題、范疇的“反注式”闡釋,依循“青年馬克思”的社會歷史背景、學術思想語境和文本寫作進程,以問題意識的轉變為焦點,重述“青年馬克思”的理論發展歷程。在此基礎上,或可以提供對馬克思主義哲學形成史,馬克思主義核心范疇和基本問題,以及馬克思主義哲學形態的更為充分的詮釋和理解。在我們看來,從“國家”批判、“市民社會”解剖和“資產階級生產關系”分析這三個馬克思早期思想發展過程中的問題意識出發,重述“青年馬克思”向馬克思主義者的成長之路,并在此基礎上說明“唯物主義歷史觀”、“唯物辯證法”、“兩個偉大發現”之間的內在關聯等今天學術研究中得到普遍關注的焦點話題。
圍繞“國家”、“市民社會”和“資產階級生產關系”(資本)三個主導性的問題意識,我們可以發現:首先,馬克思早期的思想發展本身既直面德國、法國、英國現代資本主義興起的社會現實,又接受并直接介入了當時的基督教神學、政治法學、政治經濟學和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爭論。這樣,“青年馬克思”所討論的問題、所使用的術語、所寫作的文本,就獲得了更為立體的思想史支撐,其中必然涉及到對于既有理論研究范式及其解釋框架的反思與進一步凝練。再者,從主導性問題意識的轉移來重述馬克思的早期思想發展,勢必形成對“青年馬克思”不同文本之間理論關系的重新梳理。正是在此意義上,我們嘗試論證:在馬克思的早期探索之路上,不同階段和文本之間既存在變革和斷裂,也存在延續和繼承,因此可以用“文本群”概念來指涉這一現象并深化我們的研究。在這樣一種視角中,以《黑格爾法哲學批判》、《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德意志意識形態》、《哲學的貧困》和《共產黨宣言》為代表,這三個“青年馬克思”“文本群”標志著馬克思從“國家”批判轉向“市民社會”解剖,進而從“市民社會解剖”推進到“資產階級生產關系”說明。貫穿其中的是馬克思對“私有財產”和“資產階級生產方式”的批判,構成其理論資源和競爭對象的分別是“青年黑格爾派”、“空想社會主義”和“古典政治經濟學”。同樣,三者之間絕非涇渭分明,而是交疊互涉。
[1] 張一兵. 回到馬克思[M]. 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
[2] 馬克思主義研究資料[M]. 第29卷. 北京: 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
[3] [蘇]梅斯里夫欽科主編. 當代國外馬克思列寧主義哲學[M]. 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