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暢
(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一
具有創新意識的概念命名是創新思維的關鍵所在。概念命名在學術之所以重要,是因為任何具備理論含量的思維活動都是以概念、術語、命題、范疇等作為最基本的單位來進行的,要研究一個學術理論問題,總要圍繞著一個或幾個概念或范疇來進行,總要集中在某幾個甚至一個概念上。寧稼雨教授融匯中西古今,創建“中國敘事文化學”,其學術貢獻首先是提出了一個可供延伸討論的概念。在某種意義上,學術是否具有創新性,關鍵看作者是否提出了新穎的、重要的核心學術概念[1]。從這個角度來衡量,寧稼雨是具備這種創新能力的。此外,他不僅提出了這一概念,而且能夠將其轉化或升華為一種范式,并在學術實踐中付諸實施,在自己及其他學術同仁、學生弟子的具體實踐中,這種范式不僅已初具規模,而且日益產生影響。其中,概念的確立、材料的梳理、文獻的把握、歷史脈絡的融會貫通、西學中用的具體實踐、個案的剖解,一一具備,構成了中國敘事文化學的完整體系。對于寧稼雨的這種學術努力和明顯的收效,相關評論已多,本文主要想從“范式轉型”的角度談談建構中國敘事文化學的意義。在筆者的認識中,“范式轉型”屬于理論思維素養的一種,居于較高的理論思維層次。為更好地培養研究生的理論思維能力,筆者曾試圖編寫一部名為《理論思維素養教程》的小書,把“思維素養”作為一個系統的研究對象,翻檢舊作,觸發新意,其思路大致如下:
在《社會學的想象力》一書中,美國社會學家米爾斯曾試圖揭示作為一個優秀的社會學學者所應具備的思維素養,即“是一種心智的品質,這種品質可幫助他們利用信息增進理性,從而使他們能看清世事,以及或許就發生在他們之間的事情的清晰全貌。我想要描述的正是這種品質,它可能會被記者和學者,藝術家和公眾,科學家和編輯們所逐漸期待,可以稱之為社會學的想像力”[2]。同樣的道理,任何領域的優秀研究者也需要具備一種“理論思維素養”。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認真總結并學習這種素養,對培養我們自身的創新能力不無啟發與借鑒。學術創新需要能力,而這種能力的形成取決于特定的理論思維素養。素養,素質之涵養;素養,平素之培養。天才難以學習、模仿,而素養、素質卻可以學而時習之,有意培養。思維素養既非憑空產生,也非難以企及,而是體現出一定的可后天習得、可操作的規律性。認真揣摩、學習、領會進而模仿這些規律,將別人的經驗成果“內化”為自己的思維創新能力,就是對理論思維素養的培養。《理論思維素養教程》名為“教程”,意在培養學生的理論思維素養,尤其適用于人文社科研究領域的本科與研究生教學。本書征引、列舉大量學術理論創新的實例,有極強的操作性和實際應用價值,有別于純粹的哲學性質的理論教材。具體而言,《理論思維素養教程》所包含的范疇大致包括體驗升華、命名整合、概念區分、寓言假說、文本細讀、比喻延伸、中觀思維、范式轉型8個層次。
在《理論思維素養》的體系中,“范式轉型”居于頂端,是一種較高級的思維能力。我們談學術研究,要基于長期的資料積累,否則研究就會成為“三無”產品——“無本之木,無源之水,無米之炊”;但是有了豐厚的材料積累,如果沒有理論思維的支撐和引領,沒有對事物的概括與抽象,也會缺乏宏觀的高度和對事物的系統把握。在此,“范式轉型”無疑是一個優秀學者應該具備的理論思維能力。如果從這個視角來觀照寧稼雨等學者的中國敘事文化學研究,似乎還有超出其特定的古代文學領域及對象的特殊意義與價值。
二
范式,英語表述為paradigm,一般而言,是指一種看待問題、處理問題的整體模式。具體到學術領域,它是指一種全局性的、宏觀的、總體的看待問題的方式。如果把思維對象細分為概念、范疇和范式,范式則居于最高層面。一種學術研究范式,只能滿足一種特定的時代要求,隨時代變遷,價值觀、觀察視角會發生轉變,研究范式也會發生變化。具體到某一學科,蕭功秦認為,歷史學中的范式提供了對歷史人物、事件、問題與矛盾做出解釋的基本路徑與框架,它為研究者提供了一個評價事物的價值坐標系,所有的歷史事物與人物活動,都在這個坐標系中確定了位置。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不同時代的人們對歷史所做出解釋的不同可以看作人們思考歷史時所采取的范式不同。任何時代的歷史解釋與編寫,都自覺不自覺地受某種特定理論框架的支配或影響[3]291。
例如對于中國近代史的研究范式,蕭功秦就指出:
中國近代史的傳統范式,可以說是兩種范式的結合,一是農民革命范式,二是反帝反殖民主義范式……中國近代史還存在著另外的角度,其中最為重要的,對于當代中國人更具有現實意義的,是文明沖突角度與現代化角度。一部中國近代史,是傳統文化與西方近代文化碰撞、沖突與融合的過程。同時,又是在沖突與融合中自覺不自覺地走向現代化的過程……[3]
1991年12月25日,蘇聯總統戈爾巴喬夫宣布辭職,蘇聯最高蘇維埃于次日通過決議宣布蘇聯停止存在,葉利欽所領導的俄羅斯聯邦繼承蘇聯的國際地位。隨著蘇聯解體,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在社會制度和意識形態方面的全面對抗也不復存在,這一劃時代的歷史事件也導致了國際政治中一種思維范式的轉換,其代表就是美國學者塞繆爾 · 亨廷頓關于“文明的沖突”將取代“意識形態沖突”的思想。亨廷頓曾專門批判了被他稱為“終結主義”的范式——冷戰的終結、歷史的終結、哲學的終結、發達工業國家之間戰爭的終結,等等。他指出,未來世界不僅沖突沒有終結,反而會加劇,主要表現為“文明的沖突”。
從“意識形態的沖突”到“文明的沖突”,從“終結論”到“沖突論”,就是一種研究范式的轉換。在此,亨廷頓不僅提出了這種宏觀上的判斷,還有具體的微觀的分析和劃分,即究竟是哪些文明未來會卷入沖突,他分析說:
今后,文明的屬性將日益顯得重要。世界格局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七大文明或八大文明的相互作用。它們包括:西方文明、儒家文明、日本文明、伊斯蘭文明、印度文明、斯拉夫——東正教文明、拉美文明,可能還有非洲文明。今后最重要的沖突將圍繞著區別這些不同文明的文化差異界線而爆發……這些分歧是幾百年來的產物。這些分歧不會迅速消失。這些分歧比政治思想和政治體制的差異更為基本。分歧不一定意味著沖突,而沖突也不一定意味著暴力。但是,多少個世紀以來,文明的差異造成了最漫長、最殘暴的沖突。[4]
歷史的發展,尤其是 2001年“9 · 11”這一標志性的“文明的沖突”事件的出現,以及目前美國、北約與俄羅斯之間愈演愈烈的矛盾爭斗,都證明了亨廷頓判斷的正確。其判斷的正確,從學術或理論思維的角度看,是建立在范式轉換層次上對問題的思考。
要之,范式轉換,說到底是整體思維方式的轉換。作為一個人文社科研究人員,其研究的成敗,不僅僅取決于知識和經驗的積累,還應有思維方式和切入視角。如果一個學者的思維方式和整體視角沒有發生變化,即使掌握了很多資料,寫了很多論著,仍無真正的理論創新。筆者以為,欲理解寧稼雨建構的中國敘事文化學,一個較好的觀察視角就是將其置于范式轉型這一大的思維素養的背景之下,才能更好地見出其價值與意義。除以上所舉的例證外,學術領域不乏這樣導致研究發生質變的范式轉型的范例。
例如,羅宗強率先提出的“中國古代文學思想史”范式。眾所周知,在中國古典文學研究領域,羅宗強首先提出“文學思想史”這一概念。他的這一思想是在對兩個已知學科——文學史和文學理論批評史的學術比較思維中產生的。在《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引言部分,羅宗強仔細辨析了傳統文學批評和文學理論在解釋文學現象方面的不足,文學批評和文學理論都是表述文學思想的通常形式,“但是,文學思想不僅僅反映在文學批評和文學理論著作里,它還大量反映在文學創作中”[5]引言。他認為,既然文學作品也是尋繹、總結、升華文學思想的對象,那么,在中國文學史和傳統的中國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之間,還應存在著一個中間地帶。這一地帶既有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的性質,也應有文學史的參與,它兼有文學理論、文學史研究的性質,但又很難再用這些傳統概念來指稱和命名,更為科學和準確的命名應是“文學思想史”。在大量研究原始材料的基礎上,羅宗強明確指出:“文學思想史應該是一個獨立的學科,它與文學批評史、文學理論史既有聯系又有區別。”[5]引言其原因在于很多文學思想不僅僅體現在已經成型的文學理論范疇之中,所以,“文學思想史的研究對象顯然比文學理論批評史更為廣泛。文學理論與批評當然反映了文學思想,是文學思想史研究的主要對象。但是,文學思想除了反映在文學批評與文學理論中之外,它大量的是反映在文學創作里。有的時期,理論與批評可能相對沉寂,而文學思想的新潮流卻是異常活躍的。如果只研究文學批評與理論,而不從文學創作的發展趨向研究文學思想,我們可能就會把極其重要的文學思想的發展段落忽略了。同樣的道理,有的文學家可能沒有或很少文學理論的表述,而他的創作所反映的文學思想卻是異常重要的。這樣的例子在中國文學思想史上為數不少……”[6]序此外,文學思想史研究與文學史研究也有區別,羅宗強指出:“同是研究一種文學現象,文學史研究的是這種現象本身,而文學思想史研究的是這種現象所反映的文學思想……它只注意文學現象中那些反映出新的文學思想傾向的部分,而忽略其余。”[6]序就這樣,羅宗強在已有的兩個傳統學——文學史和文學理論批評史——的中間地帶又發現了一個大有潛力的新領域,他將其命名為“文學思想史”,從而發展成一個新學科。這種現象,在人文社會科學的研究中,不是一個個案,而是帶有普遍性。這樣,羅宗強就在中國古代文學原有范式——古代文學史、古代文學理論批評史之外,又創建了一個新的學科——中國文學思想史,為相關研究開拓出了新的空間。這無疑是一次較為成功、影響也比較大的學術范式轉換。
另外,還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劉澤華所提出的“王權主義”的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范式。這一范式的提出,與劉澤華注重整體性、全局性的思維方式有關,而如前所說,這種思維方式恰恰是“范式轉型”的關鍵。從政治哲學高度研究古代思想史,重視普遍性、全局性、綱紐性的問題,積極發現、主動尋找并建立新的研究范疇,是以劉澤華為學術帶頭人的南開大學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研究的一大特色。早在20世紀80年代,劉澤華就提出了“政治哲學”問題,其《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對象和方法問題》一文說:“就中國先秦的政治思想理論看,政治思想與哲學思想渾然為一體。人們常說‘哲學是時代的精華’。所謂精華是說哲學的認識是深刻的,且具有普遍性。在政治思想史的研究中,我們不難發現,各個流派和不同人物的認識有深淺精粗之分,這種認識上差別最明顯的標志之一是哲理化的程度不同。缺乏哲理的政治思想,一般地說屬于直觀性的認識。先秦諸子中的多數,為了充分和深入論述他們的政治思想,特別注意哲理性的認識……從先秦政治思想史看,政治哲學問題具有特殊重要的意義,是應該花大氣力研究的課題之一。”[7]正是具備這種總體性、全局性的哲學高度,他才能夠提出一個具有創新性的學術核心概念——王權主義。換言之,“王權主義”就是劉先生研究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的新范式。在后來出版的《中國的王權主義》中,劉澤華再次提到這一問題:“如果說傳統政治文化側重社會政治價值研究,政治哲學則主要研究政治思維方式和形而上學的抽象。政治哲學不僅在研究政治思想史時會遇到,在研究中國整個歷史時也會遇到。政治哲學是政治思想的最高抽象,同時又反過來成為社會政治控制的理論系統,它在實際上所起的控制作用有時可能比政治硬件還有效,因為它已成為人們的精神規范和不可逾越的框框。我認為必須把政治哲學作為獨立的領域來看待,這就需要從中國思想史中抽象出特有的政治哲學命題、范疇,要研究我們祖宗的政治思維方式。”[8]這種“抽象”的結果就是“王權主義”。對此,劉澤華在1988年出版的《專制權力與中國社會》一書中指出:“古代政治權力支配著社會的一切方面,支配著社會的資源、資料和財富,支配著農、工、商業和文化、教育、科學、技術,支配著一切社會成員的得失榮辱甚至生死。在這里,從物到人,從軀體到靈魂,都程度不同地聽憑政治權力的驅使。我們認為,考察中國古代歷史,不可不留意政治權力在古代社會中的這種特殊位置與作用。”[9]
甚至有人稱呼以劉澤華為學術帶頭人的學術共同體為“王權主義學派”:“這個學派的學術旨趣集中在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研究領域,而王權主義歷史觀是其解讀中國古代政治思想的分析工具,故稱其為王權主義學派。”[10]從“范式轉型”的角度看,劉澤華所提出的“王權主義”解釋體系,無疑是一次成功的學術范式轉型,將自己與其他研究范式(階級斗爭范式,革命范式)鮮明地區別開來。
三
以上列舉的范式轉型范例包括歷史學、文學思想史、古代政治思想史,但其內在本質精神的共性是一樣的,即范式轉型與學術創新有著密切的聯系。略微了解一下相關范式轉型的知識,頗有助于對中國敘事文化學研究的意義的理解。
筆者認為,同以上所舉的幾個范式轉型的成功范例一樣,寧稼雨的中國敘事文化學研究,是在中國古代文學及小說研究領域中較為成功的一次范式轉換,具有一種總體性意義。可以說范式轉型也是寧稼雨學術思想的有機組成部分。
這首先體現在寧稼雨對于范式轉型的思考是積極的、主動的、尋求突破的,更為可貴的是這種積極主動的突破精神,首先是從一種哲學宏觀的高度入手的,例如中西文化交融的宏觀高度[11]。
如前所論,范式居于思維素養的高位,是一種全局性、宏觀、總體地看待問題的方式。注重宏觀層面,必然就會重視普遍性、全局性、綱紐性的問題,這實際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很明顯,寧稼雨所思考的如何實現一種中西文化的轉換無疑就處于這個層面,具有一種全局性的意義,這從他所列舉的“佛教促成禪宗、馬克思主義促成毛澤東思想”的全局性轉換即可看出,從中亦可見出他胸中對于從西方“主題學”到“中國敘事文化學”轉換的宏大構思。正是從這種宏觀高度出發,寧稼雨明顯感覺到,在中國敘事文化和主題學研究領域,范式轉換已到了一個刻不容緩的學術時間節點。例如他曾指出:
總之,20世紀以來西方文化思潮影響下形成的中國現代學術體系已經伴隨我們走過了百年的歷程。由于它在中國學術的現代化轉型的過程中產生過至關重要的作用,所以無論是從感情的角度,還是慣性的作用,人們對它一時難以割舍是情理之中的。但是,如同兒童身體成長了,衣服也要隨之變大一樣,我們跨入21世紀已經十多年了,已經沒有理由繼續恪守西方模式的學術范型。當然,沿用了一個世紀的學術范式要想改弦易轍絕非易事。除了在觀念上難以一夜間更新換代外,一整套的學術范式更新不僅需要理論層面的逐步深入探討,還需要很多技術層面的具體構想。不能奢望一篇文章解決所有的問題。筆者把自己的中國敘事文化學構想和研究視為跨越這條冰河的先期嘗試,希望能激發更多的人產生這種“冰河意識”和“過河意識”,共同打造新世紀中國體系的學術范式。[12]
在這段文字中,集中體現了寧稼雨對于范式轉換的理性思考,不僅在語言使用上是如此,并且由此涉及一個更為廣闊的學術背景,即近代以來西學東漸并日益占據壓倒性優勢的學術大勢。中間還夾雜著“文革”結束之后西方學術理論思想的大量涌入,在某種程度上塑造、制約甚至決定著中國某些學科的學術走向,其中也包括中國古代文學研究領域。在此學術大勢下,不少學者已經形成了一種學術慣性,欲轉換之、改造之,實為不易。這不僅僅是因為缺乏宏觀層面的觀照與思考,還有微觀層面的具體技術問題。換言之,欲實現范式轉換,僅有一個宏觀的、創新的想法是遠遠不夠的,更為重要的是微觀和技術層面的實施與落實,即以何種手段、什么方法、哪些范疇、哪些步驟去實現中國敘事文化學這一目標。顯然,寧稼雨對此也有縝密的考慮。基于以上宏觀的分析,他還從微觀和技術層面確立了實現這種范式轉型的入手處和未來開拓延伸的方向,即變“一個單一的故事研究”而為“一個完整的故事類型研究”:
如果以上描述能夠成立,那么文體史和作家作品的研究就會暴露出它們對于故事類型這一中國敘事文學內在實體的忽略和疏離。顯而易見,一個故事類型通常要跨越若干朝代,跨越若干文體,跨越若干作品,而呈現出一種集體整合現象。如果只是把研究目光只盯在一種文體或一部作品上,那么對于一個完整的故事類型來說,無疑就會產生忽略甚至割裂的效果,從而導致一種離開故事類型這一最能體現中國敘事文學內在實體價值的研究局面。而造成這一結果的根本原因就是以西方文學研究體系中文體和作家作品為核心取向的范式。所以,從文體史和作家作品研究回到故事類型研究既是對傳統的文體史和作家作品研究的補充和更新,更是對于20世紀以來“西體中用”學術格局的顛覆和對于21世紀“中體西用”學術格局的追求和探索[13]。
故事和作品是敘事文學研究的基本單位。傳統的中國古代小說研究,是以作品和作家為本位的,其要面對的是一個個具體的故事,如孟姜女、關羽、曹操、岳飛等人的故事。傳統的研究,也只是關注這些故事本身及其演變。但正如寧稼雨指出的,由于中國古代歷史悠久、文體復雜、作品眾多,這些故事在濫觴、成型、流傳及演變過程中,會呈現出極為復雜的現象,一個故事在其成型、流傳、演變及再流傳的過程中,往往折射出其時代、環境與社會的諸多思想風貌及文化現象;而這種聯系,前人往往是注意不夠的,即使有些人注意到了,也是零星的、散碎的、不成體系的,因而更難以形成一種關于“敘事文化學”的整體構思。寧稼雨提出中國敘事文化學的可貴之處在于,他以深厚的積累、縝密的思維、充足的文獻為基礎,注意到作品與時代、作品與社會、作品與文化、作品與思想之間隱秘的聯系。這種聯系,是一種客觀的歷史存在,而挖掘出這種存在,實現“中體西用”,則需要學者主觀的努力。更具體地說,需要一些更為細致的研究方法。在這方面,寧稼雨也提出了相應的技術處理方式。例如,在《故事主題類型研究與學術視角換代——關于構建中國敘事文化學的學術設想》一文中,寧稼雨將其所構建的中國敘事文化學立足于兩個互有關聯的組成部分:第一,編制《中國敘事文學故事主題類型索引》;第二,對各個故事主題類型進行個案梳理和研究,在廣泛占有文獻資料的基礎上進行主題類型研究。同時,他認為并不是所有的主題類型都具有個案研究價值。具有研究價值的個案故事類型大致需要滿足三個方面的條件:其一,在文本的分布上應該有一定的數量規模,一般來說應該不少于三五個帶有故事性的文本;其二,在文體的分布上應該不少于三種,其中至少有兩種以上的敘事性故事文本;其三,在時間的跨度上應該不少于三個朝代。只有能同時具備以上三個條件,該個案故事主題類型系列才可以構成一個值得關注研究的個案對象[14]。至此,無論從宏觀上,還是微觀上,“中國文化敘事學”的具體研究對象就十分清晰了,相關研究也就有了努力的方向。
要之,如上所述,范式是指一種總體的、宏觀的、全局性地看待問題的思維模式。如果把思維對象細分為概念、范疇和范式,范式居于最高層面,是一種較高級的思維能力。從這個視角來觀照中國敘事文化學研究,可以說,它不僅為中國古代敘事文化研究開辟了一個全新的領域,提供了新的范式,還為理論思維方式、思維素養的研究提供了一個可靠的、成功的學術范本。另外,還要指出的是,中國敘事文化學的范式轉型對于學術研究和學術建設還有特殊意義,即:以此為中心,已經逐步形成了一個以寧稼雨為中心的學術群體,其成果及其評論有一個穩定的學術刊物,即《天中學刊》,吸引著志趣相同的研究生和相關學者廣泛參與其中,從倡導一種學術思路,到構成一種學術氛圍,影響范圍在不斷擴大。寧稼雨的學術努力正在形成一種學派,即“中國敘事文化學派”。而驗之學術史,一個學派的形成與確立需要這樣幾個條件:一種具有學術原創力的研究范式,一位或幾位提出了這種范式的研究者,一本較為穩定的學術刊物,一個志同道合的、具有一定規模的學術群體,以及不斷擴大的學術影響。以此來觀察以寧稼雨為學術帶頭人的中國敘事文化學研究,顯然已經具備了這些特征。當然,這或許已是另一篇文章的內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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