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寶鎖,王哲義
(煙臺大學 人文學院,山東 煙臺 264005)
雍正繼承康熙帝鞏固邊疆的未竟事業,采取措施乃至使用武力靖邊,平定青海、西藏叛亂,為大一統而努力。雍正朝雖然只有短短的13年,但卻是承接康乾盛世的重要時期,承前啟后,為乾隆朝的“盛世”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在雍正平定青海羅卜藏丹津叛亂、西征準噶爾期間,雍正的民族關系思想發生了巨大轉變。大致說來,雍正即位伊始就確立了“罷兵和睦”的民族關系思想,其間也有“剿撫并用”的調整,但到雍正十一年(1733年),其民族關系思想徹底轉向“武力為主,撫綏為輔”。現不揣谫陋,試對此做粗淺的梳理和探討,以期引起學者的注意。
明末,和碩特部蒙古首領固始汗率眾進入青海和西藏,控制該地30年之久。固始汗去世后,諸子紛爭,分裂割據,各自為政。其間,和碩特蒙古各部多次侵擾內地,成為清朝的西北邊患。和碩特蒙古原為厄魯特四部之中最強大的一部,另三部為準噶爾、杜爾扈特、土爾扈特。康熙時準噶爾部策妄阿拉布坦崛起,和碩特部屈服在準部之下,與準噶爾部一起侵擾內地,直到康熙武力平定準噶爾部的噶爾丹叛亂并派人前往青海招撫和碩特各部,和碩特各部才內附。
鑒于準噶爾部屢次犯邊,清政府實行了“驅準保藏”的民族政策。康熙晚年,清軍入藏驅逐了準噶爾部,組建了西藏政府。固始汗之孫和碩親王羅卜藏丹津和其他各部也參與了此次征戰。戰后,清朝為避免西北地區再出現割據勢力,采取“分而治之”的策略,打破了羅卜藏丹津稱雄西北的美夢。此前,羅卜藏丹津一直想“復先人霸業,總長諸部”[1]191,于雍正元年夏天“誘諸部盟于察罕托羅海,令各仍故號,不得復稱王、貝勒、公等爵,而自號達賴渾臺吉以統之,欲脅諸臺吉奉己如鄂爾齊汗,據唐古特以遙制青海。吉奉己如鄂爾齊汗,據唐古特以遙制青海”[2]191,正式叛清自立。剛剛即位不久的雍正皇帝聞報后,立即命駐西寧的侍郎常壽諭和羅卜藏丹津[3]310,提出“罷兵和睦”[4]191的民族關系思想。但是,羅卜藏丹津并沒有罷兵之意,他囚禁了常壽,并煽動誘使塔爾寺的住持察汗諾門汗參與叛變,由于察汗諾門汗為黃教之宗,影響巨大,所以“遠近風靡,游牧番子喇嘛等二十余萬同時騷動”[2]139。在這種情況下,“罷兵和睦”的思想已經沒有存在的根基,雍正果斷下令,“命川陜總督年羹堯為撫遠大將軍,駐西寧,以四川提督岳鐘琪為奮威將軍,參贊軍務”[2]140,堅決使用武力鎮壓叛亂。雍正政府僅用兩年時間就平定了青海和碩特部蒙古羅卜藏丹津的叛亂。
雍正二年(1724年),羅卜藏丹津兵敗后逃亡準噶爾,策妄阿拉布坦將其收留,雍正遣使索要,策妄阿拉布坦既不奉詔,也不敢犯邊。雍正五年(1727年)后,清廷內部的問題基本上得到了解決,政權鞏固,財政充足,國家存銀“三千余萬,國用充足”[5]9,為解決西北問題提供了有利條件。雍正七年,雍正鞏固了皇位后,開始重視西北邊疆問題,決定西征準噶爾。策妄阿拉布坦時期,準噶爾部非常重視社會生產,又與周邊少數民族和睦相處,開展多邊貿易,物資充盈。策妄阿拉布坦離世后,其子噶爾丹策零圖謀甚大,野心勃勃。雍正認為:“夫用兵者,國家不得已之事也,窮兵黷武為圣帝明王之所深戒,而以大加小,以強凌弱,又仁人君子之所恥而不為者,況準噶爾彈丸之地,又在極北之區,得其土不足以耕耘,得其民不足以驅使,即使滅此朝食亦不足以夸耀武功。此皆朕所熟思而詳審者也,但留此余孽不行剪除,實為眾蒙古之巨害,且恐為國家之隱憂。”[6]3164正是在這種情況下,雍正的民族關系思想由“罷兵和睦”轉向了“武力鎮壓”,開始著手實施西征準噶爾。
為應對此次征討,雍正進行了精心準備。他組織大臣對西征準噶爾進行了一次較大規模的討論。從相關史料來看,這場討論始于雍正七年(1729年),其實,早在兩年前雍正就已經開始著手解決準噶爾問題了。對于準噶爾問題,大臣們非常關注,積極思考應對方案。圍繞是否對準噶爾用兵,朝中形成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見。一是以大學士朱軾、都御史沈近思及達福為代表的反對用兵派,他們認為時機未到,不宜用兵。達福更是冒言直諫:“策妄雖死,其老臣固在。噶逆親賢使能,諸酋長感其先人之德,力為捍御。主少則易諫,臣強則易專。我以千里轉餉之勞,攻彼效死之士,臣未見其可。況天溽暑,未易興師[1]192。”從后來的結果看,反對派強烈主張“天時人事未至,不宜用兵”的方針是合乎時宜的。二是以張廷玉、鄂爾泰為代表的主戰派,他們認為前者反對用兵是“庸人畏事,識見不遠”[7]473。雍正本已決心對準噶爾部用兵,于是以皇帝的旨意壓服達福,“‘然則命汝副傅爾丹行,尚敢辭耶?’遂出師,命達福從征”[1]192。顯然,這一時期,雍正的民族關系思想也由“罷兵和睦”轉向了“武力鎮壓”。
為贏得此次戰爭,雍正進行了精心準備。首先,挑選精兵良將。雍正組織了滿漢兩路大軍,北路軍主要由八旗兵丁組成,大學士張廷玉推薦的傅爾丹為靖邊大將軍,達福等人為參贊大臣,屯駐阿爾泰山;西路軍主要由漢人的綠營兵組成,長期戰斗在一線的岳鐘琪為寧遠大將軍,紀成斌為參贊軍務,屯駐巴里坤[8]490。雍正對此次挑選的精兵良將也很滿意,“選派將領,悉系鎮協中優等人材,挑選兵丁,率皆行伍中出格精壯,殊非草率從事”[7]328。其次,保障軍需供給。大軍未動,糧草先行。用兵準噶爾,軍需的供給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冷兵器時代運輸軍需主要依靠駱駝、騾馬,為此雍正準備了三千多匹駝馬。其實,早在雍正五年這項任務就已經交給了其寵臣河南總督田文鏡。只不過,田購買送往西安岳鐘琪處,淘汰掉老弱后,數量已達不到雍正三千匹的要求。于是,岳鐘琪在陜西又另行購買補足差額,完成了出征前的后勤準備。最后,確定作戰方案。厄魯特準噶爾精于騎射,弓馬嫻熟。為克敵制勝,雍正命朝臣獻制敵之策。經過商討,雍正最終采納岳鐘琪所獻“車營法”,即“凡車廣二尺,長五尺,用一夫推攆而四夫護之。五車為伍,二十五車位乘,百車為隊,千車為營。行以載糗糧軍衣,夜則團聚為營。戰時兩隊居前,專司沖突,三隊后以隨之,其余五隊,則團護元戎,以防賊人劫戰,并具圖以進”[5]322。后來清軍北征時,“車騎營”發揮了巨大作用。
雍正七年,雍正正式發動了征討厄魯特準噶爾蒙古的戰爭。
需要指出的是,雍正的民族關系思想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在平定叛亂的過程中,雍正逐漸意識到單純依靠武力并不能解決復雜的邊疆問題,曠日持久的戰爭給雙方都帶來了巨大的經濟負擔。連年用兵,使雍正意識到不宜再戰,為了解決實際問題,穩定邊疆,他的民族關系思想發生了變化——由“武力鎮壓”轉向“剿撫并用”。
從雍正七年雍正西征準噶爾起至雍正十一年(1733年)冬噶爾丹策零遣使求和止,歷時四年半的戰爭終于落下帷幕。此次戰爭先后爆發了科舍圖之戰、和通淖爾之戰、鄂登楚勒之戰、額爾多尼昭之戰等戰役,雙方互有勝敗,耗費了大量人力、物力和財力。期間,雍正對此次戰爭情勢估計不足,一度致使清軍失利,科舍圖之戰就是明顯之例。噶爾丹策零得知雍正西征之后,“遣使特磊表獻丹津,中途聞師出而止”[2]142,雍正聞報后“諭兩大將軍暫緩出師”[2]142,使得準噶爾有了喘息之機。噶爾丹策零利用清軍的緩兵時間進行了充分準備,并伺機襲擾清軍,取得了預期的效果。“時科舍圖牧場擋賊來路,距大營遠,賊兩萬于是冬乘虛突劫科舍圖牲畜”[2]143,清軍大敗,損失了大量牲畜。后來,“總兵樊廷、副將冶大雄以兵兩千拒之,總兵張元佐赴援夾攻,力戰七晝夜,拔出兩卡倫兵,奪回駝馬大半”[5]330。科舍圖之戰,清軍失利,作為總指揮的雍正負有主要責任。當其決定出兵之后,又輕易暫緩出師,戰和不定,給了敵人充足的準備時間,也松懈了清軍的斗志。雖然雍正已經形成“武力鎮壓”的民族關系思想,但其意志不堅,沒能夠貫穿下去。此戰失利也說明雍正民族關系思想的形成不是一蹴而就的,有一個嬗變的過程。
科舍圖之戰后,噶爾丹策零又把進攻目標轉向北路的傅爾丹大軍。雍正九年(1731年),傅爾丹進駐科布多城,噶爾丹策零以少許兵力牽制清西路軍,把主力部隊投到對北路軍的進攻中。準噶爾部采用詐降之策,噶爾丹策零派人前行,佯為清軍所獲,并向傅爾丹提供假情報,謊稱策零分兵來襲。傅爾丹有勇無謀,不辨真假,認為是天賜良機,“臣思賊人尚未全至,乘其不備,正宜速迎掩奪”[4]415。眾將聞言,疑其有詐,建議傅爾丹不要輕信俘虜。但是,傅爾丹堅持己見,認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遂分三路大軍出擊,最終陷入噶爾丹策零的埋伏圈,幾乎全軍覆沒。是役為和通淖爾之戰,清軍慘敗,僅剩兩千多人逃回科布多。
自開戰以來,清軍一敗再敗。清朝的最高統治者雍正“武力鎮壓”的民族關系思想遭遇嚴重挫折,但是他并沒有從中吸取教訓。為挽回皇帝的威嚴,雍正九年,雍正再次派大軍進剿“準逆”,此時他的民族關系思想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逐漸轉向“剿撫并用”。
面對嚴峻的民族關系形勢,雍正實行“剿撫并用”的民族關系思想與當時的政治環境密切相關。和通淖爾之戰后,準噶爾部一直試圖擴大戰果。他們一面積極備戰,“伺清軍西路,窺清軍北路”[2]144,一面又試圖對喀爾喀蒙古進行掠奪。雍正九年八月,噶爾丹策零派人進攻喀爾喀蒙古,雙方戰于鄂登楚勒,準噶爾軍最終被丹津多爾濟親王和額駙策凌率軍擊敗。清軍此次雖未重創準噶爾軍主力,但是卻改變了自開戰以來一敗再敗的局面,意義重大,“時謂北征第一戰功”[4]483。
策凌擊敗準噶爾軍之后,并沒有居功自傲,而是繼續奮戰。噶爾丹策零雖然在鄂登楚勒受挫,但其掠奪喀爾喀蒙古的野心仍然不死。雍正十年(1732年),準噶爾軍再次進攻喀爾喀蒙古,爆發了歷史上著名的光顯寺之戰,也稱額爾多尼昭戰役。額駙策凌采取誘敵深入之策,聚而殲之,打垮了準噶爾軍的主力。此戰后,噶爾丹策零“始斂兵戢眾,微吐和意”[5]361。雍正帝西征準噶爾的本意是創建不世功勛,然而戰端一開,出征的清軍一敗再敗,嚴重削弱了其威嚴。隨后,雖然雙方互有勝負,但是清軍得勝主要依靠喀爾喀蒙古的額駙策零,相繼擔任清軍主帥的大將軍喪師失地,致使清軍士氣低落,軍威不振。正是在這種情況下,雙方都有“議和”之意。
雍正十一年,噶爾丹策零遣使求和。當時,清朝內部戰和意見不一,但雍正已經意識到長期的戰爭使得“雙方皆困”,連年出兵西北,造成財政拮據,不宜再戰。此時,雍正已經意識到單純依靠武力或者純粹的議和是不能解決復雜的民族關系問題的,只能“剿撫并用”,如果噶爾丹策零愿意罷兵議和,那么他“將往事盡行寬宥”[4]817。
雍正民族關系思想的發展演變與當時的政治環境、民族關系息息相關。雍正即位伊始實行“罷兵和睦”的民族關系思想是出于鞏固政權的需要。當其穩固了自身的統治后,這種思想則轉向“武力鎮壓”,武力受挫后,又轉向“剿撫并用”。為維護“天子”威嚴,雍正對少數民族地區的叛亂“以剿為主,以撫為輔”,最終確立了“武力為主,撫綏為輔”的民族關系思想。這一時期促使雍正的民族關系思想轉變主要有如下原因:
其一,雍正秉持“羈縻”之道,注重對少數民族上層統治分子的拉攏。在中國歷史上,中央王朝和各個民族的統治者共同對各民族勞動人民進行壓榨和剝削,但各少數民族統治者之間也有摩擦與沖突,彼此之間互相仇視、戒備。因此,民族之間的矛盾與沖突是擺在統治者面前的重大問題。雍正登基之后也面臨著這種狀況,他雖強調對邊疆上層統治分子的拉攏,但首先要考慮的是國家的穩定和政權的鞏固,一旦拉攏失效,就會訴諸武力。“羅卜藏丹津自其祖顧實汗敬謹恭順,達什巴圖爾慕化來歸,晉封親王,復令其子羅卜藏丹津襲封,自宜仰體寵眷,敬奉法紀。乃妄逞強梁,骨肉相仇,欺凌親王察汗丹津、郡王額爾德尼額爾克托克托鼐等,恣行倡亂。朕甫聞其事,遣使往諭,令伊講和修睦,式好無尤。乃肆意稱兵,侵襲察罕丹津、額爾德尼額爾克托克托鼐,以致投入內境。是其深負朕恩,悖逆天常,擾害生靈,誅戮不可少緩。朕欲大張天威,特命爾為撫遠大將軍,統領大兵,往聲羅卜藏丹津罪。如敢抗拒,即行剿滅。”[3]14456
其二,雍正密切聯系實際,處理民族關系問題。雍正非常重視現實的民族問題,總是能夠結合當時民族關系的具體實際處理民族問題。比如,康熙末年,清廷改變了以往的“以蒙治藏”的統治方式,改行“以藏治藏”的統治策略,雍正繼位后繼續實行康熙的既定方針,將原本的3名噶倫增設到5名,初衷是加強噶倫的力量,但實際上增加了噶倫之間的矛盾,削弱了他們的力量。同時,一切以時間、地點、條件為轉移是雍正民族關系思想的重要特征。雍正民族關系思想并不是一蹴而就形成的,它有一個演變的過程。雍正剛繼位時,政權不穩,在解決和碩特部羅卜藏丹津叛亂和西征準噶爾部噶爾丹策零的問題上提出“罷兵和睦”與“武力鎮壓”;在剪除了政敵,鞏固了政權后,他提出“武力鎮壓”;隨著局勢的發展,遇到巨大的實際困難后,他提出“剿撫并用”;最終清廷與噶爾丹策零罷兵議和,他提出“武力為主,撫綏為輔”。由上可見雍正在解決厄魯特蒙古問題的過程中一直密切聯系實際,最終要徹底解決民族問題。
通過征討厄魯特,雍正的民族關系思想對當時及后世都產生了重要影響。崔明德指出:“中國古代中原王朝處理民族關系的方式,從大的方面講,主要是軟硬兩手。軟的一面,主要是在‘羈縻之道’總原則下的‘以夷治夷’和‘以夷制夷’;硬的一面,主要是以戰爭方式解決民族矛盾和沖突,‘以夷攻夷’就是中原王朝以強硬手段處理民族關系的產物。”[4]17從雍正處理民族關系的角度看,其民族關系思想沒有脫離這個范疇,即是在“羈縻之道”原則指導下的具體應用,“武力為主,撫綏為輔”的民族關系思想也是雍正對傳統民族關系思想的具體發展。
綜上所述,雍正的民族關系思想在解決紛繁復雜民族問題的過程中因時而變,符合當時實際,冷靜、理性又得當。雍正的民族關系思想也能夠為我們今天制定合乎時宜的民族政策提供理論借鑒與指導。
[1] 黃鴻壽.清史紀事本末[M].上海:上海書店,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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