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喆
(河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24)
1916年8月到1917年6月通常被稱作“共和復活”時期。與民國初年類似,此一時期在政治上實行議會、政黨體制。然而,“多黨制”架構下,前國民黨人與前進步黨人仍無法“共存立”,相互間沖突不斷,爭端迭起。1916年末,孫中山等人以償還討袁起義中的欠債為由向當局請款。該消息傳出后,前進步黨人利用所屬機關報,持續對“偉人索款”加以鼓噪、發揮、指摘,而國民黨系機關報則進行澄清與回擊,兩方共同主導了一場輿論層面的風波,持續近三月之久①。本文嘗試梳理該事件的前后經過,解析各方言論背后的意圖,希望通過此番考察,展現當時報紙媒體在“黨爭”中的角色,并以此為出發點,進一步認識特定時期的政治生態。
1916年6月袁世凱亡故后,北京政府與反袁各派達成妥協,此前遭袁氏推倒的舊國會、舊約法均告恢復,政治復入“共和民主”之軌。民國二年被禁絕的政黨此時亦逐漸復蘇:原進步黨演化為“研究系”,并再度成為北洋政府的支持者;原國民黨則分化為若干黨團,步調雖難一致,但基本仍屬同一陣營,尤其在面對研究系時,各政團尤能“表現一致、協同戰斗”[1]。總之,盡管各黨團在實際斗爭中關系復雜,但兩方對壘的總體態勢仍然存在。而這種對峙與沖突同樣體現在輿論層面。
自清末以來,隨著西方技術、文化的傳入,報紙這一大眾媒介迅速發展,其在政治宣傳、群眾動員、社會整合等方面的作用日益凸顯。各黨派無不自覺地將辦報作為其政治活動的重要環節。回顧1912年到1916年的歷史,“歷次重大政治事件,都伴隨著激烈且錯綜復雜的輿論斗爭”。特別是在護國之役中,進步黨、國民黨二派報紙因政治目標的重合而暫時攜手,為反袁發揮了重要輿論動員作用[2]。因此,各黨報在“共和復活”后繼續深度參與政治、展開輿論較量,實屬必然。而“偉人索款”風波,即是其中相當典型的一例。
由于資料上的缺失,當年黨派報刊的全貌已難以確悉。這里只選取一些常見的、具有代表性的黨報來加以考察,主要有:研究系的《時事新報》(上海)、《晨鐘報》(北京)、《國民公報》(北京);國民黨系的《民國日報》(上海)、《中華新報》(上海)。此外,天津《大公報》當時為段祺瑞一派人士控制,其政治立場與研究系各報趨同,故亦作為考察對象。
1916年11月30日,上海的研究系機關報《時事新報》率先對“偉人索款”予以報道。該報在“北京專電”中披露:“近日向政府索款者,除吳大洲一百四十萬李烈鈞五十萬已交付外,孫文以中華革命黨用費為詞,要索二百八十萬,昨已通過國務會議,其余續起要索者,鈕永建九十萬,譚人鳳七十萬,大抵皆系黨費之用,段總理雖有難色,然國務員中頗有力主照給者,政府將一一借款以應之。”[3]這則消息透露,孫中山、鈕永建、譚人鳳等“革命偉人”當下正在向政府索取款項,數目達幾百萬之多。事實上,自護國之役結束后,此類請款事件便層出不窮:一方面,云南、廣西等省份作為舉義討袁之基地,支用巨大,不得不請政府接濟行政費[4];另一方面,一些參與討袁的護國軍、民軍亦請款于上,用于軍隊之遣散改編。由此可知,請款之事大致均與護國之役的善后有關。作為參與過討袁護國的國民黨領袖孫中山等人以“中華革命黨用費”為由向政府請款,似亦在意料之中。不過,根據《時事新報》的判斷,黨人索款與起義善后無關,“大抵皆系黨費之用”。此外,這則報道還包含兩個關鍵信息,一是索款“已通過國務會議”,為政府所答允;二是“政府將一一借款以應之”,意味著當局將通過向外國借債的方式酬應偉人。
《時事新報》刊出“偉人索款”消息后,與國民黨對立的各派報紙紛紛跟進報道,并加以評論。在“索款”的進展問題上,研究系各報均稱“索款”已為政府通過,即將付款。說法上略有不同的是《大公報》。該報指出,政府方面對于索款并“無所謂通過”,而是要先核查黨人索款之用途,再定準駁。但隨即又分析說,革命黨人的籌款多在海外,政府進行核實的難度很大,故“孫中山果然開出報冊,當局斷無不予核銷之理”[3]。可見其仍將索款通過視作必然。
此外,“借外債付索款”更成為各報議論的焦點。北京《晨鐘報》代“小民”立言,對索款增加國家負債與民眾負擔頗感激憤:“此數百萬鉅款從何籌得?計惟有乞命于外債,然外債仍歸小民負擔。嗚呼!小民誠無樂乎!有此革命與此革命偉人矣!”[5]而同一天的《時事新報》亦發表評論:“借款未成,而索款者已紛至……嗚呼!如之何而不受外人監督耶!”[6]當時中國在向列強借款時往往要給予對方部分監督財政之權,故該報根據“借債付款”之說,將“偉人索款”與主權受損相聯系。至于“索款用作黨費”,《大公報》解釋這與前國民黨人組織“大黨”的秘密籌劃有關:“外間盛傳某派所以紛紛索款之故,實以組織大黨之計劃暗中進行甚力,不日即將揭曉,即有黨不能無黨費,故若是其急急也。”[7]
總的來看,“偉人索款”披露之初,圍繞其進展、酬應方式以及真實用途,與國民黨對立的各派機關報進行了密集而又類似的報道。略加考察可知,此類報道一般都包含“大抵”“盛傳”等限定詞,卻又往往對其消息來源只字不提,更沒有列舉可靠的證據來加以證明,這就說明,有關報道不過是一種主觀推測而已。問題的關鍵在于,以上各報何以必欲對“索款”事件作出如此揣測呢?不難看出,所謂“索款已為政府答允,即將付款”,不過是為了渲染事態的緊迫性,激促公眾對該事件作出反應;而對“借債付款”的強調,對“索款”導致“監督財政”之惡果的鼓噪,無疑是要加罪于國民黨人,引發公眾惡感;至于判斷“偉人索款”將用作“黨費”,則在根本上否定了其要求的正當性。有國民黨報紙對此評論說:“近日京滬各報紛紛登載各偉人要求鉅款……而謾指為黨費之用,將欲以墮民黨之信用,起人民之惡感,其用意實別有所在也。”[8]
面對各報的種種騰說,國民黨方面不得不作出應對。《民國日報》首先駁斥了“索款以造黨”之說,指出孫中山已宣言“不入政界,專心從事實業”,所謂的“造黨”計劃并不存在[9]。該報還透露,“二次革命”后,孫中山在海外堅持“倒袁”,所籌經費多數屬于借款,故孫氏此次向政府請款,實際上也是為了還債。隨后,上海《中華新報》主筆吳稚暉,更與《時事新報》的張君勱展開了直接交鋒。吳氏批評張君勱對“偉人索款”的評議過于離奇,強調報人不應濫用“有聞則述”之權力,以“有改無勉”為借口任意刊布消息[10]。經過論戰,張君勱最終承認了之前一些說法的失實,并一度暫停了對“偉人索款”的評論。
此外,《中華新報》還特別刊文,對原國民黨人請款之正當性予以闡發。該文論道,袁世凱帝制自為,各地革命黨人紛起舉事,“雖或以潰敗或以破散,無甚赫赫之績”,但起到了“牽制敵兵,挫喪賊焰”的作用,給予護國軍至大之助力。假如無民軍之響應,西南之護國軍“未必其有成功也,即成功亦未必若是之速也”。因此,原國民黨人對于恢復共和的貢獻是不容忽視的,而所有因舉事所耗之款,理應由國家撥付。該報最后表示,希望外界能“一本其良心上之評判,而無徒為不知痛癢之言也”[8]。
應當說,《中華新報》上述言論是較為坦誠的,它并未回避本派在討袁護國中的實際地位。受限于自身之實力,革命黨人的討袁行動多以暗殺以及小規模起義為主,有時甚至需借助地方上的會黨、幫會勢力[11],相對于擁有正規軍和數省根據地的護國軍而言,革命黨并不被認為是討袁的主力②。既如此,對于恢復共和并不起主導作用的革命黨人,何能向政府索取幾百萬巨款呢?以上情況成為該派在解釋請款時所必須面對的現實困境,同時也隱含著時人對于護國之役中各方表現的真實看法。
從實際情況看,盡管國民黨方面對于“索款”一事進行了全面的澄清與反駁,但卻未能在總體上遏制對立各報的鼓噪。以《晨鐘報》《大公報》為代表的京津地區報紙,仍舊不遺余力地對“偉人索款”加以指摘。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媒體在其后續報道中,還善于運用多種形式來鼓噪此事。如《大公報》就刊登了一通所謂“皖省公民抗阻偉人索款”的電文[12],以此來體現“民意”;至于《晨鐘報》,則專門轉述了《英文京報》對索款事件的批評言論[13]。這些所謂的“公民來電”與“外人評論”,都帶有某種“公論”色彩,以此來凸顯黨人索款的“不得人心”,顯然更具宣傳效力。
經過各報的持續報道,“偉人索款”迅速引起各界關注。國會方面,議員紛紛向政府提出質問,要求立即公布“偉人索款”的相關情況。據筆者統計,相關質問共有6起,“有于孫文之外兼問鈕、譚、吳、諸人者,有專問孫文之事者”。12月16日,政府作出簡要“答覆”,稱確曾收到孫中山請款270萬之來函,其名義為“清償債務”,也就是償還為運動討袁所借外債。不過,政府方面并未答允孫氏之請,而是致函其人,要求提供借款、用款的相關憑證[14]。
顯然,當局的這一“答覆”構成了對各報相關說法的否定,這是研究系方面所不能接受的。《晨鐘報》發表評論稱,政府“答覆”唯獨對孫中山一人的情況作出說明,這足以證明“孫氏以外之人(如鈕、譚、吳等)所要索者確已照付也”。隨后,該報又刊載了一則駭人聽聞的消息:“昨得確實消息,孫、譚、鈕三人所索之數,公府已密飭煙酒公賣局總辦鈕傳善迅速設法撥付二百萬,鈕奉令即暗中分飭各省分局繳款矣……則前日之答覆全屬誑語。”[15]這則報道否定了政府“答覆”的真實性,宣稱當局通過秘密途徑酬應黨人。緣此而進,《晨鐘報》更對政府方面大加責難,聲言要追究當局“虧空公帑”之責。隨后,《大公報》《時事新報》也相繼刊載了完全一致的內容。
不難看出,以上各報自報道索款事件以來,便一直在其進展問題上大做文章,乃至宣稱有暗中撥款一事。然而,政府方面究竟有無撥付黨人請款之舉呢?這一點大致可從孫中山等人的函件中找到答案。孫中山于1916年9月委派廖仲愷赴京交涉請款,其中一部分用以償還海外助款之華僑。此后,孫氏多次向華僑通報請款進程。1917年1月初,他在回函中提到:“現在交涉償還軍債之件,已經閣議許可,而外間不察者,每有反對,尚未決定妥當,盡力與政府磋商。”[16]3可見請款一事遭遇阻力,仍在磋商之中。直到當年4月,孫中山在給華僑徐統雄的信中仍表示:“〈寄呈〉總統、總理、參眾院呈文一件,均已收到。如此辦法,于還債前途,或少有裨益。廖君仲愷尚仍在京守候,若稍有眉目,當即布聞。”[16]24徐統雄可能是在請款問題上有一些變通辦法,故向政府呈文說明。而孫中山在肯定其辦法“于還債前途,或少有裨益”的同時,也道出了請款尚未有眉目的實情。值得注意的是,自當年2月以來,由于堅定反對中國對德宣戰,孫中山等與奉行參戰政策的段祺瑞政府已漸入對抗狀態。在這種情形下,孫中山等事實上已不大可能得到當局的撥款。5月,國會未能通過段政府的參戰案,政潮隨即爆發,結果是南北再次分裂,孫中山等南下“護法”。總之,請款未能撥付的可能性極大③,《晨鐘報》的有關報道當屬無稽之談。
繼政府作出“答覆”以后,孫中山本人亦公開發聲。12月22日,孫氏在國民黨各機關報上發表《致參眾兩院議員書》,就“倒袁經費”的籌借、使用及未來的清償問題一一作出說明。關于籌借問題,自“二次革命”失敗流亡后,為籌集經費“推翻專制”,孫中山分別向華僑、日商借債一百七十萬元和一百萬元,同時發給“證約”,承諾必為償還。他特別指出:“所借華僑之款,為埠以百計,皆有證據可稽;其日本商人之款,今亦無從秘密,可任調查。”關于借款的使用,孫中山羅列了中華革命黨的各項討袁軍事,指出有關活動大致均由借款資助:“凡此聯絡、發難、維持之費,及解散費之大部分,均由籌集之款以支持。一切出入,井然可稽。”至于未來的償還問題,孫中山表示仍會接受政府監督:“償還之際,政府自有稽核之權,抑無俟辯矣。”[17]
孫中山本人的發聲,可謂是對外界種種傳言的有力回應。《晨鐘報》隨即于 12月 27日、28日發表長篇評論,對孫氏“自辨書”大加指摘,并最終羅列了五點反對請款的理由:“吾人期期反對孫氏之索此巨款者也,語其理由,第一孫氏是否曾因革命而舉債;第二孫氏所舉之債是否涓滴投諸革命事業而非供其個人之浪費;第三使彼得如愿相償,是否用以轉償華僑及日人而非移為他用;第四,因革命受損失者,不僅孫氏一人,不僅海外華僑,此端一開人人皆得援例要索,政府非有銅山金穴,何以應之;第五,今當財政極困之秋,日日借債度日,安可突增國庫不合法之支出,橫加國民不應擔之擔負?”[18]不難發現,以上諸理由中,前三點正是對孫中山“倒袁經費”的籌借、使用以及未來的清償過程的質疑。就其質疑本身來說,大體上言之成理,甚至在“移為他用”一點上,孫中山等人也并非毫無這方面的考慮④。然而,問題的關鍵在于,孫氏在其《致議員書》中的表態已使這三點質疑失其必要。無論是華僑借款還是日商借款,“皆有證據可稽”“可任調查”;而在這些款項的使用上,同樣是“一切出入,井然可稽”;至于相關債務的最終清償,孫中山亦聲明政府有監督之權。總之,在孫中山已公開確認“討袁用款”的各環節皆有憑證,愿接受政府監督的情況下,《晨鐘報》至多只能要求政府嚴格稽核而已。其所列舉的三點質疑,顯然沒有任何意義,某種程度上更像是一種惡意指摘。
關于第四點理由,即一旦答允孫氏之請,那么其他情況類似者將紛起效仿,政府必然左支右絀,暫不論此種推測是否有出現可能,需說明的是,最早以“清償討袁借款”為由請款的,并非孫中山。1916年3月,岑春煊等為接濟護國軍、運動各方討袁而向日商借款100萬元。其后護國軍統帥機構軍務院成立,直接提用了其中的 50余萬,岑氏遂于7月呈請政府核銷此款,得到了當局的批準[19]。孫中山等人之請款始于當年9月,可見其恰為援例者,而非造端者。至于第五點理由,完全無視孫中山因公請款的性質,強行將其判定為“不合法”,顯然難以成立。
孫中山《致議員書》發表后不久,政府方面又對其他黨人之“索款”作出說明,指出鈕永建請償革命用費47萬元,已令其將憑證造冊開單,等待稽核。至于譚人鳳,其人只是請當局發給所持公債票之本息,并無“索款”之事[20]。至此,“偉人索款”的原委與進展已經比較清楚。然而,進入1917年1月,研究系各報對該事件仍間有議論。如《晨鐘報》借最近傳出的柏文蔚請款一事,宣稱“索款”已成國民黨人之“傳染病”:“一傳十十傳百,傳染復傳染,將來繼起來索者復不知尚有幾何也。”[21]又如,《時事新報》評論,國家如若償還革命費,則革命成為一種“企業”,革命捐款成為一種“股票”,“而國家自此無寧日矣”[22]。一若革命者之動機本與“逐利”的投機者無異。緊隨其后,各報又接連刊載了所謂的“僑商聲明”,遂使“索款”事件再興波瀾。
1月28日,《晨鐘報》刊布消息說,印尼梭拉巴查(即泗水)中華商會來電,指出此前曾向孫中山助款220萬,“實為幫助政府起見,未嘗望其償還”[23],請政府拒絕孫氏請款要求。之后,《國民公報》亦報道稱,有印尼爪哇、泗水地區的華僑來電,表示前交孫中山之款純屬樂輸,為的是“協助政府”[24]。此類“僑商聲明”一出,中外各報紛紛予以轉載。《晨鐘報》隨后發表評論,再次否定孫中山請款的正當性[25]。
“僑商聲明”的出現,等于證明黨人之請款完全是假托名義、謀攫私利,其可能造成的影響十分惡劣。因此,國民黨方面迅速通過各報予以駁斥。孫中山首先發表通電,表示自己只收到過由泗水當地黨人劉亞泗等匯回的1萬余元,根本未見 220萬之巨款[26]。隨后,《民國日報》翻譯并刊載了中華革命黨人孫君的一份英文聲明,孫君聲稱,革命黨在泗水所籌之一萬余元正是自己所捐,“已將為擁護共和所用款項開列詳細清單,送呈政府”[27]。不久,該報又刊載了華僑徐瑞霖致泗水中華商會一函,徐氏在信中頗為驚異地表示,泗水商會長期抵制孫中山及其黨人的革命活動,從不肯“為絲毫之助”,何此次忽然慷慨助款220萬之巨?《民國日報》最后論斷,所謂的“僑商聲明”乃海外“帝制黨”在研究系的唆使下所發[28]。
眾所周知,中華革命黨各項經費的籌集是在海外多個地區分多次開展的,各個地區捐資總額不等,大多不超過10萬元,一地捐輸220萬之巨款顯然極為反常。此外,根據曾到南洋籌集經費的革命黨人羅翼群回憶,泗水的籌款活動遭到過當地中華商會的干擾,很多已認募“革命債券”的華僑最終未能繳款,致使所籌數目由30余萬銳減到10萬。羅氏還指出,泗水商會長期為康、梁“保皇黨”勢力所控制[29]。據此而論,泗水中華商會確屬與革命黨對立的團體,該會所發之聲明顯系誣捏,背后的策劃者很可能正是以梁啟超為首的研究系。值得注意的是,“僑商聲明”出現時,正值政府收到孫中山所報送的請款清單之際[30],研究系各報對此的種種鼓噪,似乎更有誤導輿論,施壓于當局,從而阻止撥款的意圖。
不難發現,自各派報紙圍繞“偉人索款”大起風波以來,國民黨系機關報一般只進行回應與解釋,似乎處于一種“守勢”。不過,此種情況亦非絕對。1917年1月6日,研究系領袖梁啟超進京與各方商榷政見,一時頗為各方所矚目。1月底,《民國日報》等突然披露了“研究會索款”的消息,大意謂,研究系在此前的參議院改選中大舉賄選,耗去巨額款項,為彌補虧空,梁啟超入京后立即向財政總長陳錦濤索取500萬元以應急需[31]。緊接著,《民國日報》連續發表三篇時評,指責研究系置國事窮困于不顧,勒索巨款。該報提醒當局,黨人之正當請款尚不撥發,遑論研究系之勒索乎?值得注意的是,不久后國民黨系各報在這件事上的報道又有所變化,不僅索款數額降為200萬,且索款用途也變成了“造黨費”[32]。
顯然,在缺乏直接證據和可靠的消息來源,且前后報道又不一致的情況下,“研究系索款”之說實難憑信。甚至是同屬國民黨陣營的《中華新報》亦表示,對于此類傳聞“不敢信其果確”[33]。大體而言,以上報道應該只是該派的一種宣傳。前已述及,研究系報紙長期圍繞黨人請款一事渲染、發揮,乃至策劃了無異于誣捏的“僑商通電”,不徒“是非幾不能辨”,更致黨人形象失墜,故《民國日報》等回以“研究系索款”之說,雖有“以謠喙對謠喙”之嫌,但亦是出于抵消負面影響、挽回自身形象的無奈之舉。
綜上所述,原國民黨領袖請款一事所引發的風波,實質是對立黨派之間為達到各自政治意圖而展開的一場輿論層面的較量。就請款本身而言,討袁用費的因公性質,加之政府批準岑春煊護國債款的先例,都表明國民黨方面所請的正當性。然而,研究系各報卻圍繞此事大做文章,始則在其用途、進展以及酬應方式上加以發揮,繼則對孫中山之自辨通電橫加指摘,最后更刊登不實的“僑商聲明”混淆輿論。凡此皆體現出該派言論背后的政治意圖,而與所謂“具有憂患意識的知識分子的不滿情緒”無關⑤。而就國民黨系各報來說,其回應與反駁亦出于維護本派形象的考慮,至于刊載“研究會索款”,還以其人之道,則表明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下,無論何派均難獨善其身。
根本而言,此番風波的出現與當時整體的政治生態有關。民國前期,中國通過革命迅速終結了王朝體制,建立起共和體制。從政治格局的角度看,此即一種由“一元”到“多元”的轉換。在此種“多元化”的政治架構下,各政黨之間本應圍繞政見展開競逐,然由于種種原因,當時的黨派爭競逐漸淪為利益之爭、意氣之爭,造就了一種惡質的政治生態⑥。“偉人索款”風波中各派報紙所表現出的無原則,即是此種政治生態的產物。百年前中國一度建立起的多黨制最終為國人所厭棄,某種程度上也與這種政治生態的反復上演、長期持續、無法自我改良有關。
注釋:
① 以往研究對孫中山請款一事有所述及,但似乎并未注意到各派黨報在該事件上的大量報道與評論。有關論述見熊秋良《中華革命黨的財政管窺》(《社會科學研究》2004年第3期)。
② 據記述,討袁時期,孫中山領導的中華革命軍在海外華僑中的威望遠遜于護國軍,導致革命黨的海外籌款活動遭遇困境。國內人民的觀感應與華僑相去不遠。參見羅翼群《有關中華革命黨活動之回憶》(《廣東文史資料:孫中山史料專輯》,廣東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84頁)。
③ 現有研究對請款是否撥付的考察存在舛誤。《中華革命黨的財政管窺》等文完全根據孫中山在1917年8月的兩件信函證明請款未能撥付。查《孫中山全集》中兩函之原文,均提到“日內由廖仲愷君赴京,與政府面商”,可知此兩函完成時孫中山尚未派人赴京請款,則其寫作年份不可能為1917年。事實上,此兩函之原件只標有月、日信息,其年份本是孫中山文集的編者所加。據此而論,此兩函的真實寫作時間應糾正為1916年8月。有關研究在史料年代研判錯誤的情況下所作的考證當然也是無效的。參見孫中山《致曾允明等函兩件》(《孫中山全集》第4卷,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34、135頁)。
④ 孫中山的有關信函透露,有華僑曾建議孫將請得款項自留,用以籌辦本黨的金融機構。參見孫中山《復徐統雄函》(《孫中山全集》第 4卷,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24頁)。
⑤ 有研究認為,《晨鐘報》對索款的批判主要與國家財政困厄的現實背景有關,該報此舉體現了報人的“憂患意識”。參見李曉蘭《審視與批判:〈晨鐘報〉視域中的民初社會》(2011年上海大學博士學位論文)。顯而易見,此種說法忽視了《晨鐘報》言論背后的政治意圖。
⑥ 參見馬建標《袁世凱與民初“黨爭”》(《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3期,第12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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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北京專電[N].時事新報,1916-11-30(2).
[4] 云南急電索款[N].晨鐘報,1916-12-07(2).
[5] 索款[N].晨鐘報,1916-12-01(3).
[6] 索款與借款[N].時事新報,1916-12-01(3).
[7] 索款與造黨[N].大公報,1916-12-02(6).
[8] 我之偉人索款觀[N].中華新報,1916-12-03(3).
[9] 償還孫先生革命用款之真相[N].民國日報,1916-12-03(3).
[10] 稚.答張君勱先生[N].中華新報,1916-12-06(2).
[11] 字林報之北京政聞[N].申報,1916-12-05(3).
[12] 皖公民亦反對黨人索款[N].大公報,1916-12-06(2).
[13] 西報之偉人索款觀[N].晨鐘報,1916-12-19(3).
[14] 政府答覆孫文索款之真相[N].晨鐘報,1916-12-17(2).
[15] 索款者得了二百萬[N].晨鐘報,1916-12-18(2).
[16] 孫中山全集:第4卷[M].北京:中華書局,2006.
[17] 孫中山先生致參眾兩院議員書[N].民國日報,1916-12-22(2).
[18] 再評孫文致國會議員書[N].晨鐘報,1916-12-28(2).
[19] 張總長與軍務院借款之關系[N].中華新報,1917-02-22(6).
[20] 政府將答覆議會關于偉人索款之質問[N].大公報,1917-01-04(2).
[21] 偉人索款之傳染病[N].晨鐘報,1917-01-13(3).
[22] 孫中山索款問題[N].時事新報,1917-01-29(6).
[23] 華僑竟證明孫中山未曾借款[N].晨鐘報,1917-01-28(3).
[24] 華僑聲明孫文并無借款[N].國民公報,1917-01-30(2).
[25] 孫文何以自解耶?[N].晨鐘報,1917-01-30(3).
[26] 孫中山電詰泗水商會[N].民國日報,1917-01-31(3).
[27] 孫中山友人辨正西報誤會[N].民國日報,1917-02-01(6).
[28] 反對孫中山請款者平心思之[N].民國日報,1917-02-06(6).
[29] 羅翼群.有過中華革命黨活動之回憶[M]//廣東文史資料:孫中山史料專輯.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79:75–79.
[30] 孫文索款之清單已至[N].國民公報,1917-01-31(2).
[31] 梁啟超威劫財政部[N].民國日報,1917-01-27(3).
[32] 陳瀾生受擠原因:某派索款未遂故[N].民國日報,1917-02-07(6).
[33] 某派與梁系攜手之陰謀[N].中華新報,1917-02-0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