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萍萍
(泰州職業技術學院,江蘇 泰州 225300)
信仰是人類的秉性,是每個人都有的內心的、精神上的渴望和需要。一個國家必有其靈魂與軀殼,靈魂者,信仰也;軀殼者,經濟物質也。不可否認,當代中國在社會轉型期間出現的道德淪喪、文明衰敗的現象,很大程度上可以歸因于在一味追求經濟利益的同時出現了信仰危機、文化失落問題。中國社會的信仰問題成為了中國社會轉型期間文化建設或文化重塑的核心問題。訴求于中國五千年傳統文化中的精華,在強大的中國倫理文化中構建一套適合于中國人和中國社會的道德信仰體系,對中國信仰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實踐意義。
道德信仰是人們基于道德對人的生存發展的價值的認知,以及道德理想與道德現實的張力的推動而產生的對道德(包括道德依據、道德規范和道德理想)的篤信與崇敬,并以此設定人生目標和付諸道德行動的特殊情感。從這一概念可以看出,道德信仰既有信仰的一般特征,即一種內在的精神追求,但同時,他作為不同于宗教信仰的一種特殊類型,有著自身的獨特性。
(1)道德信仰是世俗性和神圣性的統一。道德信仰沒有彼岸的向往,更多的是立足于此岸的現實社會,強調的是在心和身的矛盾中,在靈與肉的緊張中達到一種超越,追求的是“不離日用常行內,直造先天未畫前”的精神境界,因此,不同于宗教信仰關心的是皈依于上帝[1],回到上帝的懷抱,道德信仰關心的更多的是如何在現實中達到最高的“天地境界”,在“入世中出世”。
(2)道德信仰是理智與情感的有機結合。道德信仰的基礎是“情理”,既不是冷冰冰的法理約束,也不是毫無底線的情感束縛,它是基于情感上的理性表達。正如有些學者所論,道德信仰是通過理性來完成并且對道德理性認同的非理性表達。正是由于這種情感機制和情理邏輯,道德信仰能夠突破人與我之間的界限,體現對人類自身的人文關懷,使得這種信仰更具有凝聚力和感召力[2]。
(3)道德信仰追求的理想人格不是“神”而是“人”。宗教信仰訴求于外在的“神”,而道德信仰的偶像是真實存在的“人”,只不過這個“人”不是普通之人,而是道德領域中的至高無上的人。例如,孔子所推崇的唯一可稱得上為“仁者”的弟子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也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3],這種安貧樂道的君子是正是道德信仰所追求的;同時,莊子的“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佛家的“眾人是尚未覺悟的佛,佛是覺悟了的眾人”,可見,道德信仰對“神”、“天”充滿的只是敬畏,但在實際生活中,卻是敬畏神而遠之。
從道德信仰的內涵可見,道德信仰與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精神是一脈相承的,是符合中國人精神實質的。當代中國信仰的重構,從中國傳統文化思想中尋求精神理想,這是必要的,也是可能的。
哲學教授鄧曉芒在“中國人為什么沒有信仰”一文中認為,“中國人沒有真正的信仰,是因為我們沒有獨立的個體、沒有內心獨立的精神和需要。”這個觀點不完全正確。實際上,信仰往往不是個人的,而是具有社會性的。不同的社會環境、不同的文化傳統,產生的信仰應該不盡相同。眾所周知,中國是血緣聯系的宗法制國家,中國人精神的基礎是倫理不是宗教,沒有一個“神”作為外在超越的對象,而是強調“為仁由己”的內在超越。不管是儒家的入世學說,還是道家的避世學說,即便是外來的佛教,在中國人的融合之下也注重入世中的出世。因此,在中國傳統的文化體系中,缺少培育宗教信仰的土壤和根基,構建一個西方式的宗教信仰存在很大的困境,幾乎很難實現,唯有從源頭活水的文化傳統體系中構建不同于宗教信仰的道德信仰,才符合中國人的精神實際,也才能夠建立中國特色的信仰體系。
由于特殊的社會、政治、經濟背景,中華民族對傳統文化的態度不斷轉變,尤其是近代以來的三次大的文化熱,反的卻是同一個傳統,那就是以孔子為代表的源頭性文化。鴉片戰爭時期反的是“孔教”,五四時期高呼“打倒孔家店”,70年代以后的文化熱還是反“孔子”,正像有的學者曾經指出的那樣,“在思想文化領域內,可以說世界上還沒有哪一個民族像我們這樣,對自己的傳統文化徹底批判、摧陷廓清、并且反復滌蕩”[4]。現在看來,這種思想甚至已經延伸至馬克思主義理論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導致信仰的虛無主義和相對主義,這些問題的凸現從實質上講是對中國傳統文化的信仰問題,也是最危險的問題,不僅會導致文化上的“失根”現象,使中國人在精神上喪失家園,還會關系到黨的戰斗力、國家的競爭力和民族的發展力。因此,北京大學哲學教授樓宇烈指出:“中國文化,不能再失魂落魄”。中國人要對自己的傳統文化重拾認同感,重樹文化自信,重新做回中國人,一個最重要的事情是改變對中國傳統文化一味批判、全盤否定的態度,重建屬于中國自身的精神文化體系。
隨著市場經濟向縱深發展,中國不可避免地步入了社會轉型期。而急速變化的社會,既是一個反傳統或非傳統的時代,也是傳統難以積淀和鑄造的時代。傳統已經被解構,“去魅”,但是在多元化社會中,在“多”、“變”激蕩的意識形態矛盾中又喪失了自我,面臨著不同的選擇,當代中國處在歷史的十字路口,究竟該信仰什么,要實現什么樣的信仰以及怎樣實踐自己的信仰成為擺在國人面前急需解決的現實問題。在這種背景下,有學者提出回歸傳統文化,這并不是保守主義,而是信仰和傳統本來就有一種天然的關聯。信仰借助傳統發揮作用,傳統依賴信仰獲得自己的本質并發揮對社會發展的作用。傳統離開信仰將會失去自身的特質,信仰離開傳統將陷入虛空。中國倫理學會副會長樊浩教授提出:“中國傳統倫理的人生智慧的突出表現,是儒道佛三位一體的倫理精神結構,對這種結構的理解,最重要的是把它作為一種完整的生態。它是一個自給自足的倫理精神的生態結構,使中國人在任何境遇下都能找到安身立命的基地”[4]。也就是說,反觀我們的傳統文化,其實我們早已經有了一套屬于我們自己的道德信仰體系,這就是儒家、道家、佛家構成的倫理精神結構。
在建黨95周年慶祝大會的重要講話中,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文化自信,是更基礎、更廣泛、更深厚的自信。”文化自信成為繼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和制度自信之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第四個自信”。當前,我們重提文化自信,是因為“文明特別是思想文化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靈魂。無論哪一個國家、哪一個民族,如果不珍惜自己的思想文化,丟掉了思想文化這個靈魂,這個國家、這個民族是立不起來的”。今天,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不應該是從西方的拿來主義,也不應該是憑空產生的,而是也只能是從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遺傳基因中產生發展起來的。特別是梁漱溟、季羨林、湯一介等哲學家都提出“在21世紀,世界文化會從西方走向東方”[1]。梁漱溟先生認定:“盡管目前東方文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迫,幾有斷絕之虞,但這卻是暫時的,中國文化不僅僅不應該斷絕、也不會斷絕;不僅僅會在中國復興,實現中國的富強,更是會走向世界——正如古希臘文化在近代西方的命運一般”。季羨林先生曾在一次國際會議上發言:“只有中國文化、東方文化可以拯救世界。”可見,以中國傳統文化為基礎的道德信仰的構建是有積極意義的,他是樹立文化自信的一項重要工作,同時也會成為西方宗教信仰的一種有意義的補充。
那么,我們應該如何在中國傳統文化的視角下構建道德信仰體系呢?中國道德信仰的結構,實際上是由儒家倫理精神、道家倫理精神、佛家倫理精神構成的三維結構。德性、道心、佛性貢獻了不同的人生智慧,三者的融合,就是屬于中國人、中國社會的自給自足的人生智慧。由此,我們可以提煉出由儒道佛三位一體構建成的道德信仰體系。
在中國道德信仰體系中,如何得“道”,首先要知“道”,“道”為何物?關于“道”的認知,正是我們一切道德行為的哲學基礎和依據。在儒家那里,信仰的“道”就是內圣外王之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是儒家安身立命的基本原理,“知其不可而為之”、“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他們始終對社會保持著一種堅定不移的信念,保持著一種樂觀的緊張態度。在道家那里,對“道”的理解更加哲學,更加形而上。《老子》所言:“道可道,非常道”、“人法天、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5],它理解的“道”其實指的就是“自然”,這個自然不是名詞,而是副詞,是“存在的自然”:世界和事物之存在是自己如此或自己這樣的,它既不是因為外力推動之所致,又不是源于自己有意之所為。這就昭示了《老子》的核心取向,即歸本自然和歸宗自然。對于自然之道,《老子》又常常用“樸”、“素”、“無極”、“一”、“大”甚至“嬰兒”等詞予以描述,為的就是突出這種自然性。佛家的“道”即是“法”,“法”即是“心”。和道家一樣,佛家認為“法”是無相的,道和法都是超越色、身、欲的,不同于道家的是,佛家認為法由心生,萬法唯心,心外無法,法是依賴于人心的。
從《尚書》“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開始,儒家講“中庸之道”,道家講“中虛之道”,佛家講大徹大悟的“中道”,正是這三者的“中”德精神,形成了中國道德信仰的核心內容。首先,“中庸”作為儒家倫理的精神體現,是最高的德性。“不偏不倚之為中,恒常不移之為庸”,這是一種和諧,是視內外為一體,人我為一體、萬物為一體的精神和智慧。其次,《老子》提出三大處事原則:以柔克剛,知足不爭,不敢為天下先。這三個原則,實質就是一個,“無為而無不為”,而遵循的文化原理就是所謂的中虛之道。《老子》之后,《莊子》把這種中虛之道發展為“乘物游心”、“不遣是非”、“隨遇而安”、“庖丁解牛”,要求人們在盤根錯節、混沌難處的人世間,善于尋找空隙,求得生存,發展自己,形成以逍遙與超脫為特征的人生態度與處世原理。“中”同樣是佛家倫理的道德規范,佛家認為,一切事物都是因緣而生,了解到諸法是空,又是假,就會懂得對現實世界不必執取的中道的正觀,實際上就是要求人不計較現實利害得失,視一切皆“無”的境界。
行為是一個人的內心精神的外化,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對“知”和“行”的關系闡述得比較深刻,儒道佛都在“知”的基礎上更加強調“行”,從孔子的“聽其言觀其行”,到《老子》的“輔萬物之自然”[5],再到佛家的“普度眾生”,直至宋明心學王陽明先生結三者之精華,提出“知行合一”的思想。“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知”與“行”是一個互相聯系、互相包容的動態過程,不可離開親躬實踐而空談為學。在道德信仰體系中,“知行合一”,不是一般的認識和實踐的關系。“知”,主要指人的道德意識和思想意念,“行”,主要指人的道德踐履和實際行動。所有一切都是在追尋大道的基礎上,也就是在良知的基礎上,而不是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的借口。
道德信仰追求的終極價值關懷是“天人合一”,人與自然彼此的和諧關系構成了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終極價值關懷信仰。馮友蘭先生提倡的“天地境界”是四大境界中最高的一層,這就是一種人物交融,人與自然和融的高遠道德境界追求。在天地境界中,天和人存在著一種超越的內在關系,天不僅僅是自然意義上的天,也是神圣意義上的天,人就其內在要求來說,以求達到同于天的超越境界,這種道德信仰的境界無疑高于宗教對外在“神”的追求。儒家圣人,道家真人,佛家佛三大理想人格熔鑄,即是天人合一理想目標的人格化。
至此,德性、道心、佛性的有機統一,既是現世的倫理,又具有神圣的性質,既有情感的特性,又是理性的法則,既是具體的道德準則,又是自覺的內在要求,不管是從信仰的依據、還是信仰的核心內涵,以及最后達到的理想目標,踐行道德信仰,都有一套比較完善的體系。對個體來說,它建立了一個富有彈性的安身立命的基地,得意時依儒家、失意時是道家、絕望時皈依佛家,于是中國人在任何境遇下都不會喪失安身立命的基地,都可以用其中一種思想用生、用世,從而在各種人生矛盾和人倫矛盾中應付自如。對社會來說,這種人生智慧的真諦,是使人們在任何境遇下都能夠“順世”,通過道德的努力,通過主體自身尤其是自身欲望的改變,從而達到對社會的順從,是從積極的或消極的角度對社會秩序的認同與維護。
[1] 湯一介.我的哲學之路[M].北京:新華出版社,2006.
[2] 黃明理,李德友.論道德信仰及其意義[J].教學與研究,2004(8):83-87.
[3] 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6.
[4] 樊浩.論中國傳統倫理精神的結構[J].人文雜志,1991(3):24-30.
[5] 陳鼓應.老子今注今譯[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