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傳書,崔安慧
(1.湖南省語言文字培訓測試中心,湖南 長沙 410012;2.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12)
隨著漢語語法研究的逐步深入,圍繞漢語構詞法的研究成果層出不窮。但是,針對派生式構詞法的研究略顯薄弱,尤其是對派生式構詞法的重要組成部分——詞綴的研究相對較少。事實上,詞綴作為最小結構的語法單位,在學術討論上還存在著很大的爭議性,值得我們把它作為一個專題進行研究探討。
關于詞綴的定義,目前學術界還沒有統一的認識。比如朱德熙先生認為“真正的詞綴只能粘附在詞根成分上頭,它跟詞根成分只有位置上的關系,沒有意義上的關系。”[1](P29-32)在他的定義下詞綴的范圍相對狹窄,他認為構成漢語前綴的只有三個:“初”、“第”、“老”,后綴則包括“子”、“兒”、“頭”、“們”、“了”、“著”、“過”、“的”和“得”。而呂叔湘先生認為“比詞小的單位是語素,獨立的語素是詞,不獨立的語素是構詞成分,包括詞根和語綴。”[2](P3-21)他還指出部分詞綴(以后綴為主)的附著對象不限于詞根或者詞,短語也應該包含在內。這個定義下詞綴的范圍明顯比朱德熙先生的要更加廣泛。
筆者以詞綴“老”為研究對象,從三個方面對派生式構詞法下詞綴的具體界定問題進行一些討論。
“老”在現代漢語中具有多義、多功能性的特點,可以充當名詞、形容詞、副詞、詞綴等,在方言中也同樣有著多樣化的表達功能。
因為“老”功能復雜性的特點,關于“老“作為詞綴的研究已經有不少,如:劉毅非(2007)從語法化的角度對“老”字進行了動因和機制研究;[3]王寧寧(2010)的研究主要以“老”的虛化歷程為主;[4]除此之外,《“老”字的稱謂化作用》、《“老”字的意義及其維譯》、《現代漢語詞典所收詞綴探析》等論文也對“老”字作為詞綴的情況進行了不同角度的研究;要特別提出的是董秀芳(2004)建立在詞庫和詞法概念基礎上的關于詞綴提出的觀點:“實際上,詞綴總是有一定的詞法意義的,其使用應具有一定程度的規則性和周遍性,一些不表義的成分不一定是詞綴。”[5](P16-20)
“老”作為詞綴,有前綴和后綴兩種格式。
(一)前綴“老”可以后加不同的稱謂構成派生詞比如,“老”+親屬稱謂詞:老爸、老媽、老哥、老姨、老侄、老兄……這類詞用來稱呼長輩或者平輩,帶有一定的詞匯意義,同時也有親近、熱絡的感情色彩。
1.“他們占據一個月也好,一百年也好,咱們得有個準備。說真的,你老哥別太消極!在這個年月,咱們就得充分的活動,好弄碗飯吃,是不是?”(老舍《四世同堂》)
2.“要,當然要。可是老侄,咱這兒跟桿子不同,這你很清楚。請你對弟兄們說明,既然要跟我一起打天下,日后自然是有福同享。目前日子苦,大家得熬著點兒。咱的部隊紀律嚴明,不許奸淫婦女,不許騷擾百姓,做事要聽從將令。”(姚雪垠《李自成》)
(二)前綴“老”也可以后加單音節姓氏構成派生詞 老張、老王、老李……這種稱謂和直接稱呼名字相比,多了一些敬重和親切的味道。
3.比如,我媽和玉兒媽都知道,有過一次老張打老李,一查,原來是老蔣手下的兩個軍官在這里干過一仗,今天老張趕走了老李,明天老李又打跑了老張,老百姓跑了一陣子反。(戴厚英《流淚的淮河》)
4.后來他曉得醬菜廠自己開門市部,李八碗人到鎮上來開修車鋪,又到城里去賣菜,是副鎮長老楊給殷道嚴出的主意,就有了更嚴肅的想法。(陳世旭《將軍鎮》)
(三)“老”作為后綴 同樣可以放在單音節姓氏后面指稱人,和“老”作為前綴和單音節姓氏搭配相比,作為后綴的“老”與單音節姓氏搭配表達的是一種尊稱,多用來指稱有一定年紀、一定地位、受人尊敬的長輩,表示敬重的感情色彩比較濃厚,前綴的“老”構成的派生詞隨意性更強一些,更突出親切、熟悉的味道。
5.在延安整風的時候,我們曾學過郭老寫的《甲申三百年祭》。(李存葆《高山下的花環》)
(四)單獨列類 很多研究詞綴“老”的著作或者論文中,都單獨列出一個分類:“老”附加在動物名詞前指稱動物,但是這類詞非常有限,通常只能列舉出“老虎”、“老鼠”、“老鷹”三個。郭維(2010)專門寫了一篇文章論述“老鼠”、“老虎”的虛化歷程,從歷時角度探討“老”的演變。[7]我們承認一些雙音詞在最開始構詞的時候是通過派生式構詞法以“詞綴+詞根”的形式構成,但是,隨著詞匯的使用發展,一些派生形式逐漸消失,只留下了幾個具有普遍使用性被大眾認可的詞,其他的派生詞都消亡不再被使用。[8]而這幾個保留下來的詞,他們最初的詞綴與詞根的關系也在使用的過程中逐漸消失,詞綴逐漸同化到詞中,成為一個整體。最初的構詞方式在現代漢語中實際上已經不存在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不應該再把當初構詞時的詞綴承認為詞綴,而是應該另外根據情況具體討論。
古漢語中“老”作為前綴后加動物名表示動物的構詞方式[9]很多,下面舉例進行說明:
6.“鐵里蟲有時蛀不穿,鉆倉鼠有時吃不飽,吊睛老虎沒威風,灑墨判官齊跌倒,白日里鬼胡行,這回兒不見了。”(明《二刻拍案驚奇》)
7.腦后見腮村僧。大開眼了作夢。雖然趁得老鼠。一棒打破油甕。(南宋《古尊宿語錄》)
8.光一個老鴉,卻沒有了身上的火,船上就不妨礙。二位元帥才然放心,說道:“多謝國師老爺神力扶持,真個狠是一場驚恐也!”(明《三寶太監西洋記》)
9.覓漢使兩只手掐著他的身上,狄希陳拿著頭,相于廷綁炮仗,用火點上藥線,把手往上一撒,老鴰飛在半空,就如霹靂一聲,震的那老鴰從空墜地,看那腦袋,震的兩半個,腦子也都空了。那老鴰大不如那灰色狗有些耐性。(明《醒世姻緣傳》)
10.這貴家子見楚玉是個秀麗模樣,便放肆地說:“哈嗨,來了個美人。”說完就用手去摸楚玉的臉。沒想到楚玉來個老鷹擒小雞,一下制服住這個貴家子,對他的十幾個打手說:“別亂動,動一動,就擰掉他的頭。”說完稍使勁,聽那貴家子喊疼:“別動,別動!”(民國《武宗逸史》)
11.濟公在旁邊拍手大笑道:“有趣,有趣!這幸虧是一具小棺材,假若是大棺材,這一個老蟲撲了,不知砸死幾個人。”(清《續濟公傳》)
12.吉木薩山中有老豬,其巨如牛,人近之輒被傷;常率其族數百,夜出暴禾稼。參領額爾赫圖牽七犬入山獵,猝與遇,七犬立為所啖,復厲齒向人。鞭馬狂奔,乃免。余擬植木為柵,伏巨炮其中,伺其出擊之。(清《紀昀閱微草堂筆記》)
在上面這些例子中,我們可以看出:“老”+動物名表示動物是古漢語中一種固定的構詞方式,構詞數量也相對比較多,說明在古代“老”作為詞綴在這個結構中具有一定的能產性。但是,在現代漢語詞匯中,大部分的動物都有了新的名稱,而不再用古代漢語的說法,這種情況下,這個結構中的“老”還能被看作詞綴嗎?
“老”是一個詞綴是毫無疑問的,已經得到了學術界充分的研究和證明。但是,是不是每一個有“老”構成的復音詞中,“老”都是詞綴呢?顯然不是。我們可以用詞庫和詞法的區分來進一步判斷“老”作為詞綴的界定。首先明確詞庫和詞法的概念,詞庫是一個語言中具有特異性的詞匯單位的總體,存儲在語言使用者的頭腦中,所以又稱心理詞庫。被收入詞庫中的詞都是具有一定特殊性的、不能進行具體構詞分析的詞。詞法是一套規則系統。我們把需要逐個記憶、缺乏規律性的詞統一歸入詞庫,叫做“詞匯詞”,具有規律性、根據語法規則可以大量生成的詞叫做“詞法詞”。[10]詞綴作為派生式構詞法的一個部分,很明顯是一種詞法定義,有著很確定的規律性,同時根據具體語法規則可以生成同系列的詞匯。因此,我們判斷一個語素是不是詞綴,可以通過判斷它構成的詞是“詞匯詞”還是“詞法詞”,從而進行詞綴的界定。歸入詞庫的“詞匯詞”,它的構成語素自然不是詞綴,而可以構成“詞法詞”的語素,則可以順理成章地被判定為詞綴。
根據這個判定,前文提到的“老”+單音節姓氏構成的派生詞,“老張”、“老王”、“老劉”等,這些詞具有統一的規律性,可以大量生成,是典型的詞法詞,所以這些詞中的“老”屬于詞綴。但是,隨著語言的發展使用,到現在,“老”作為前綴加動物名表示動物的功能已經非常弱化了,古漢語中使用的派生詞到現在也只剩下了“老虎”、“老鼠”和“老鷹”依然在使用,其他按照這個構詞方式構成的派生詞已經在現代漢語的詞匯系統中消失。比如,我們用“烏鴉”代替“老鴉”,用“貓頭鷹”代替“老梟”等等。我們在討論詞綴的界定標準時談到,詞綴應該有一定的詞法意義,同時,詞綴的使用應該具有一定的規則性和普遍性。“老”在“老鷹”、“老虎”、“老鼠”中,明顯已經不具有實際的詞法意義,同時,這種構詞方式也不再具有能產性。也就是說“老鼠”、“老鷹”、“老虎”這三個詞雖然有一定的規律性,但是現代漢語詞匯系統并不能夠根據這個規則大量生成同系列詞匯,一些曾經根據該詞法生成的詞在語言的發展變化中已經逐漸消失在現代漢語的詞匯系統中,僅剩的“老鼠”、“老鷹”、“老虎”各語素之間關系緊密、不可分析,“老”在構詞中沒有任何實際詞法意義,我們應該把它們作為具有特異性的詞匯詞歸入詞庫。由此,我們認為,“老”在作為可以普遍使用的、表達一定詞法意義的結構中,是詞綴;在諸如“老虎”、“老鼠”、“老鷹”等無法明確詞法意義、無法再生成的結構中,不屬于詞綴。
最后,我們再探討一個小問題:既然“老虎”、“老鼠”、“老鷹”這三個詞中的“老”不是詞綴而且“老”在詞中沒有任何詞法意義,那么,它們應該歸類為單純詞還是復合詞呢?筆者認為,“老虎”、“老鼠”、“老鷹”仍然應該算是復合詞。這是我們從單純詞的定義角度出發得到的結論,用“老鼠”舉例來具體說明,單純詞是由一個語素構成的詞,語素是最小的音義結合體。“老鼠”是最小的音義結合體嗎?我認為不是,“鼠”承擔了這個詞的幾乎全部意義,具有較強的獨立性。而我們說的單純詞,例如“葡萄”、“沙發”等拆分開來根本不能表達詞語原本的意義。由此可見,“老鼠”、“老虎”、“老鷹”依然是復合詞,“老”雖然在詞中已經沒有詞法意義,但是,把它當做一個語音形式完整、失去語義的蛻化中的語素更加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