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 鑫
(中國青年政治學院 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教研部,北京 100089)
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馬克思集中論述了生產過程各環節間的相互關系,生產決定包含消費在內的其他各環節是其基本判斷。這種觀點是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基本思想的具體體現。二十世紀中葉,消費社會理論提出并對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和政治經濟學批判思想帶來重要挑戰。消費社會理論對變化了的生產及社會狀況的直覺使其自認為已具備顛覆馬克思主義經典理論的本領。其中,被馬克思主義視為資本主義發展之關鍵的“生產”被消費社會理論請下神壇,生產被其稱為透視資本主義社會乃至人類一切社會狀態的“鏡像”。消費社會理論樹立起消費的大旗,公開與唯物史觀分庭抗禮??傮w上,該理論有一些合理之處,但在根本上沒能透徹把握歷史唯物主義思想,在其自認為是洞見、卓見之處卻犯了一些常識性錯誤,需要做出清理和批判。
消費替代生產成為社會發展的主導性邏輯是消費社會理論的核心思想。大衛·理斯曼在《孤獨的人群》中就已宣告生產時代向消費時代的歷史轉型。鮑德里亞在《消費社會》中更是明確指出,資本主義社會已經從生產社會轉向消費社會。消費的大眾化是消費社會的外顯形式,但是消費對生產并非簡單替代,而是消費的功能和意義的轉變及由此引發的整個社會狀態的結構性轉換。在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理論中,生產是決定性要素,消費作為生產與再生產的中間環節,是依附于生產的被動的消耗過程。消費服務于生產。在消費時代,消費不再指向物的實體性功能,而是轉變為主體社會身份的主動建構過程。
消費意義的轉變與商品的功能性轉變具有內在關聯。在《物體系》中,鮑德里亞從結構主義視角出發審視現代生產體系中商品的存在狀況,揭示商品的體系化、結構化是消費的功能和意義轉變的物質基礎。在物的體系中,系列的差異性邏輯與模范的意識形態性賦予物以超越其簡單所指的符號功能,而符號能指體系直接與消費者即“主體”的社會身份系統掛鉤。同時,消費也受符號能指體系的操縱,與實體性消費的實指、所指脫離,轉變為對社會身份意義的主動吸收,因此成為主體實現社會認同、自我身份建構的積極行為。消費直接地就是生產,是比物質生產更加根本的主體意義的生產。因此,消費不僅在社會宏觀層面成為推動社會生產的動力,更在個體層面替代生產、勞動成為主體本質習得的關鍵活動。
以符號體系構建起來的所謂生產系統慢慢喪失掉其政治經濟學的古典意涵,被披上虛無縹緲的神秘外衣。鮑德里亞用結構主義、符號學重鑄古典政治經濟學的經典框架,提出一種符號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在《符號政治經濟學批判》中,他構筑了一套建諸符號意義的“符號/物”并以符號價值為基礎的價值結構體系。在《生產之鏡》中,鮑德里亞徹底顛覆了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核心邏輯,重新審視需要、生產、生產力、生產關系等經典范疇。他指出生產同樣是資本主義社會的意識形態,生產作為唯物史觀的核心邏輯是資本的生產邏輯的歷史泛化,到《象征交換與死亡》時期則直接指出“生產的末期”的來臨*[法]讓·波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車槿山譯,譯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9頁。。
生產的終結絕不是宣告生產勞動的終結,而是古典意義下的生產現實的終結。生產的終結其實是普遍生產時代到來的強烈宣告。在《象征交換與死亡》中,鮑德里亞指出在《符號政治經濟學批判》中所構建的符號/物的價值邏輯仍然是不徹底的,仍然是“價值的商品規律擴展到符號范圍接受檢驗的結果”*[法]讓·波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車槿山譯,譯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6頁。,仍然沒有實現向徹底的不確定性轉變。他進一步將商品的生產、交換行為比作語言符號的交換,并引用索緒爾語言學中有關符號所指與能指的區分與邏輯,將其擴展到生產環節。他認為一旦生產勞動從其“真實”所指超越出來,將導致“真實”價值結構的內爆,“生產內容的所有目的性都被摧毀”,“這使得生產可以像代碼一樣”“脫離生產真實的參照”,并“可以按照一種隨意性和一種完全的不確定性,展開結構或組合的游戲”*[法]讓·波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車槿山譯,譯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4頁。。換言之,生產一旦成為一種代碼,脫離真實象限的參照,將轉變為游移的能指,喪失掉所有的確定性,變得“空心化”。生產作為代碼,其意義就在于可以和其他代碼實現直接交換。以往只有借由理性的抽象才能實現不同質的生產間的通約,在脫離了實在的質以后變為可以自由化約的符碼。“勞動就這樣被掏空了自己的能量和實體,作為社會仿真的模式復活了,并且把政治經濟學的其他所有范疇都帶入代碼的隨機領域?!?[法]讓·波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車槿山譯,譯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12頁。生產的發展邏輯也失去了現實參照。作為代碼,生產就如同電腦病毒、癌細胞一樣能通過自我繁衍、自我增殖因此自我否定的方式來體現自己的意義。生產的意義就在于不斷地再生產自身。它的社會功能也變得和消費一樣,就是生產一種社會身份、生產社會地位和差異?!皠趧?包括休閑形式的勞動)按照一種無所不在的代碼,作為根本的壓迫,作為控制,作為對某些受到調節的時間和地點的永久占領,侵入了全部的生活,必須把人固定在各處,固定在學校里、工廠里、海灘上、電視機前或進修中——這是永久的總動員?!?[法]讓·波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車槿山譯,譯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16頁。生產變得和阿爾都塞的“意識形態國家機器”一樣。工作“位置”、“個性化工作”、“失業津貼”等已經謀劃了生產者的所有境況,生產轉變為社會收容機制。在該機制中,所有人都不斷“被編目、被傳喚、被勒令運轉”*[法]讓·波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車槿山譯,譯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16-17頁。。鮑德里亞在這里創新性地將代碼、生產和“意識形態國家機器”嫁接在一起,實現了理論的再生產,但是其理論創新并未超出阿爾都塞的范圍。他所要表達的無非是:生產是傳喚機制,是主體意識的生產機制。換言之,生產的意義只在于顯現生產本身,顯示勞動者在生產的話語機制下被規約的命運。傳統意義上的“生產性”和“非生產性”界限日趨模糊,生產普遍降低為服務,“作為時間的純粹在場/占有”*[法]讓·波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車槿山譯,譯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20-21頁。。這樣生產勞動與其他活動的實質性界限將被取消。馬克思曾提出過的生產和消費的辯證同一性,在鮑德里亞這里也實現了抽象同一?!皠趧恿Σ辉俦淮直┑刭I賣,它自我指稱,自我交易,自我推銷——生產與消費符號系統連接在一起了。”“生產、勞動、生產力的全部領域正在跌入‘消費’的領域,這個領域應該理解為普遍化公理的領域、符號編碼交換的領域、生活總體設計的領域。”*[法]讓·波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車槿山譯,譯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16頁。生產和消費統一于對實體性的超越,實現對人的傳喚與質詢,換言之,實現對人的抽象統治。用鮑德里亞的時髦話語就是,二者都變成了“收容結構”。
代碼的實質就在于將實在數量化、均質化,因此實在層面的批判也轉變為無實指因此無意義的批判,馬克思的整套資本批判的理論也都隨之坍塌。生產變成了收容機制,這樣生產非但不會像馬克思所宣稱的那樣會產生異化,相反生產恰體現出社會的仁慈之處,因為生產讓人們不再無家可歸。因循這一邏輯,包括生產在內的所有社會活動也都代碼化為具有均質性的行動,所有的社會空間都實現了功能的趨同?!肮S”、“瘋人院”、“監獄”、“學?!薄ⅰ敖虝鄙踔痢皠游锉Wo區”、“印第安人保留地”等都喪失原來的實際涵義,喪失原有的邊界。但是這并不是死亡的宣告,相反,它們的邏輯、規則將泛化到整個社會領域。工廠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社會的工廠化;監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社會的監獄化……勞動的原則與其他一切社會行為的原則連接起來,共同構成社會收容機制、規約機制。既然工人的勞動只是證明工人的社會身份,證明社會機制對工人的收容,那么工人的工資也將脫離工人受剝削、受壓迫的古典意涵,轉變成為“對勞動力身份的認可”、“服從資本游戲規則的符號”。*[法]讓·波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車槿山譯,譯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25頁。工資就是工人進入社會、獲取勞動者身份的證明。貨幣也從生產的實體結構、價值結構中脫離出去,“被掏空生產的目的性和生產的情感”“成為思辨性的”。*[法]讓·波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車槿山譯,譯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29頁。鮑德里亞認為“貨幣是第一種獲得符號地位并且逃離了使用價值的商品”*[法]讓·波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車槿山譯,譯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30頁。。貨幣的確有不斷抽象化的發展路徑,而普遍的代碼化更是徹底抽象掉了貨幣的實體功能。如果說在貨幣的抽象化過程中,它離使用價值漸行漸遠,那么在代碼化時代,貨幣“甚至逃離了交換價值”?!八鼣[脫了市場本身,成為被卸載了所有信息和意義的自主仿象,它自身成為信息并且在自身交換?!?[法]讓·波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車槿山譯,譯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30頁。貨幣變成純粹的投機和無限增長、無限膨脹的游戲。增長變成惡的無限膨脹?!霸鲩L把生產和消費的傳統社會目標遠遠地甩在后面。它是一種只屬于自己、只為自己的過程。它不再涉及需求,也不再涉及利潤。它不是生產率的加速,但就結構而言,它是生產符號的通脹,是所有符號的交叉移位和向前的逃逸,其中當然包括貨幣符號?!?[法]讓·波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車槿山譯,譯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30頁。增長并不意味著發展,在代碼化了的現實下,增長只意味著代碼的無限復制、無限累積。增長只為了增長。生產只為了生產出再生產本身,“生產什么都行”,再生產出總系統的不斷繁衍、不斷重復、不斷地生產。“今天,產品,所有產品、包括勞動本身,都超越了有用性和無用性——不再有生產性勞動,從此只有再生產性勞動。同樣,既不再有‘生產性’消費,也不再有‘非生產性’消費:從此只有一種再生產性消費?!磺卸际窃偕a性的——即一切都失去了具體的目的性,以前這種目的性使生產和再生產之間有所區別。從此沒人生產了。生產死了。再生產萬歲!”*[法]讓·波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車槿山譯,譯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38頁。一切社會行為都圍繞著生產的創造,一切都在于再生產出生產來。生產和再生產都超越了異化和剝削的邏輯,不再構成任何經濟、政治上的剝削關系。生產系統所不斷再生產出來的是“作為社會關系形式的資本,而不是通俗詞義上的作為金錢、利潤和經濟系統的資本”*[法]讓·波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車槿山譯,譯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38頁。。資本不是貨幣、不是商品,更不是人的勞動,而是代碼時代人們最關注、拼命追逐的東西:身份、地位,換言之,社會性。如此,鮑德里亞用抽象的方式顛覆了馬克思主義以生產為基礎構建起來的整個政治經濟學的范疇體系,用代碼的、非生產的方式構建了一套后生產時代的話語體系。在這套體系中,生產、消費、工資、貨幣、增長、資本等均喪失掉原有的確定性,在代碼的體系中實現了抽象的均質化。其中,生產不斷被抽象掉原有的內涵和屬性,生產喪失掉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和政治經濟學中的基礎性地位,生產和消費在新的資本形式前變成了同一的活動,即對人的規約、收容、編目、整合。對于個人來說,生產和消費都變成社會關系的積極謀劃活動、主體構建身份的積極活動。
資本邏輯在資本主義發展的不同階段有不同表現。隨著資本的不斷累積,資本邏輯也表現為生產邏輯向消費邏輯的歷史性轉換。這種轉換反映的是時代條件的歷史性變遷。構成這一變遷圖景的有:全球化即世界歷史時代的來臨;生產機制從單件生產向福特制再向后福特制生產的歷史性轉變;工業社會轉向后工業社會。
首先,全球化時代的到來深刻地改變了生產與消費的存在形式。當今時代,生產邏輯向消費邏輯的轉換與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中生產隱匿化和消費顯性化有關。這與資本對生產體系的全球布展有直接關系。消費社會是西方發達資本主義條件下呈現出的生產狀況的理論指認,該社會的諸特征均為生產在區域內的隱匿化和消費的顯性化的直接后果。換言之,生產的隱匿化和消費的顯性化只是當代資本生產的區域特征。生產的隱匿化不代表取消生產。隨著資本的全球布展,生產與消費的割裂超越區域限制,帶有全球特征。生產在某一區域內的隱匿化以其在區域間轉移為前提,具言之,生產在發達地區的隱匿以生產向后發展地區轉移為條件,全球化必將帶來生產在后發展地區的顯性化,這一局面正是我們在后發展國家諸如中國、印度及一些東南亞國家所見到的。
資本邏輯的布展方式從區域擴展至全球范圍,生產與消費環節并未發生本質變化,因此,從全球視野來看,生產與消費的經典關系并沒有發生改變。全球化是資本邏輯推演的必然結果。資本不斷突破地域和民族的自然界限,將任何野蠻、落后的民族都卷入資本的全球化進程,將這些地方的自然及人的要素都轉變為資本的要素。因此,在資本的發展邏輯下,任何民族的獨立性和狹隘性都將被克服?!斑^去那種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給自足和閉關自守狀態,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來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賴所代替了?!?《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04頁。同時,資本全球鋪展的同時也實現其發展邏輯的全球化,導致全球范圍內的兩極分化。這種分化與資本鋪展的秩序相一致,主要存在于資本的中心區和外圍區之間。并且,這種分化隨全球化的不斷深入也在改變其形式和范圍?!暗谌澜绲墓I化進程并不能結束現存世界資本主義體系所固有的兩極分化趨勢;相反,兩極分化的形式和機制將被推廣到其他地區,在那里,中心區國家的金融、技術和文化以及軍事壟斷權將控制這些形式和機制,從而使全球化的價值規律的新形式產生新的兩極分化。”*[埃及]薩米爾·阿明:《全球化時代的資本主義——對當代社會的管理》,丁開杰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引言”,第4頁。同時,資本的增殖邏輯不斷固化這種分化的狀態和趨勢。資本生產及其它社會要素如科技、金融、文化等“都阻礙了外圍國家工業化的對外影響,降低了其生產性勞作的價值,卻高估了能從中心區國家獲利的新壟斷力的運作中所帶來的預期附加值”*[埃及]薩米爾·阿明:《全球化時代的資本主義——對當代社會的管理》,丁開杰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5頁。。資本固然在其所到之處引發了現代化進程,給后發展國家帶來增長,但同時也給這些地方帶來了災難,如資源耗竭、環境破壞、貧富分化、價值觀危機等。從全球視野來看,后發展地區和國家的現代化及造成的各種危機都是由其承擔資本的生產環節帶來的。這種生產環節的整體轉移是資本進行全球殖民的當代模式。借此,資本生產中的一切自然與社會方面的危機也隨之實現國際轉移,而生產的大部分成果都被資本的占有者即中心區國家成功地攫取過去,在那里呈現出一幅豐裕社會的圖景,到處都是娛樂、狂歡和無節制的消費主義??梢?,消費時代消費邏輯對生產邏輯的替代只是在資本的源發地、中心區所發生的事情,因此是資本全球布展的后果,它并未從根本上取消生產,相反,它恰恰以更加廣泛的生產為基礎,并時刻受這種生產狀況的制約。一旦資本生產的危機爆發,消費社會締造的諸種神話都會暴露其本來面目。因此,生產與消費關系的轉換只是資本邏輯在特定區域內的特殊現象,在全球視野中,生產與消費的經典關系并未發生本質變化。
其次,消費的大眾化與個性化與生產機制的轉變直接相關,從單體生產到福特制生產再到后福特制生產,生產機制的每一次變化都引起消費模式的重大改變。
從單件生產方式到福特制生產,商品生產實現規?;藴驶?,刺激大眾消費時代的到來。單件生產方式是傳統手工業生產的典型形式,在生產過程中建立起來的是圍繞單件商品生產的相互協作。單件生產方式生產成本高、效率低,它只能滿足社會中少數錢權貴族的需要,目標客戶不是社會大眾。1913年亨利·福特創建的半自動化流水線生產,適應大眾消費的需求,迅速成為社會中占主導地位的生產方式。福特制生產的典型特征是:第一,標準化。流水線生產依賴的是零部件生產的標準化及由此帶來部件的互換性,使得整個生產過程能夠實現標準化,提高生產效率。第二,剛性化。流水線為特定產品而設計,缺乏靈活性,后期改進的空間小。流水線的剛性設計也使得產品的豐富性、多樣性不夠,很難滿足客戶靈活多樣的價值追求。第三,生產各環節相分離。一方面,生產與產品設計相分離。生產者、制造者不懂設計原理、不明確設計意圖;設計者不懂制造、不懂生產。這在傳統手工生產時代是很難想象的。傳統的高度一體化的產品設計和生產制造在福特制生產中被分離為不同的部門,后來又因專業壁壘加固了這種分離。另一方面,生產各環節相互分離。流水線設計整合了生產過程的各環節,同時也為各環節制造壁壘,不利于各環節間的相互交流。福特制生產能夠改善影響大眾消費的物質資料匱乏狀況,滿足社會大眾的消費。但是標準化的生產帶來的是千篇一律的消費,不能滿足人們對個性化、多樣性的追求。另外,福特制生產造成生產與消費的分離。消費者只是產品的使用者,不明白產品設計和生產的原理,不明了產品的構造,而只有在產品的使用出現障礙時才有可能去關注這些方面。
從福特制生產到后福特制生產,大眾消費被引向個性消費,消費社會真正降臨。福特制生產的剛性化、標準化為后福特制生產的柔性化、個性化所替代,并推動大眾消費轉向個性消費。當然,生產邏輯的自我演繹相比于社會需求對于生產的推動作用來說微乎其微?!昂蟾L刂粕a方式的目標是低成本地滿足客戶個性化而又快速多變的需求”*劉剛:《后福特制研究》,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5頁。,為實現該目標,它實施一種柔性化、定制化的彈性生產。它的彈性主要表現在:第一,創新與生產的再度充分結合。福特制生產將產品的設計和所有創新都歸之于一次成型的流水線上,與之相比,后福特制生產將產品的研發、設計和創新都置于生產過程內部,強調持續創新、漸進式創新,并強調生產、制造過程的敏捷性,以適應不斷變動的市場需求、不斷改動的產品設計、改進和創新。第二,在生產各環節間構建完善、嚴密的溝通交流機制。以豐田公司為例。該公司實施總裝公司和零部件企業間的縱向聯系為特征的系列化組織。該組織內部存在穩定的業務關系,并且總裝公司能對各零部件企業加強監管,促進產品的精細化、及時創新。各企業間也通過相互持股和參股的方式增進溝通和交流。*劉剛:《后福特制研究》,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4-55頁。該方式推動產品設計、生產制造的一體化,增強生產的靈活性。第三,后福特制一改福特制生產僵化的人事制度,采取更加靈活多樣的人事聘用制度。福特制生產僵化、剛性的生產機制在人事制度方面也有表現。人員的專業化給人員流動設置壁壘,人員很難從一個生產環節轉移到另一個生產環節。因為人員流動必然以技能的再次學習培訓為基礎,這與企業節省成本的本意相悖。后福特制生產則更加靈活,特別在硅谷模式中,開放的勞動市場和密集的勞動資源為人員的經常性流動提供條件。在硅谷,人員流動并不會破壞社會關系,更不會對個人的道德品質有任何影響。相反,“高流動率迫使科技公司為爭奪經驗豐富的工程技術人員展開激烈的競爭”,營造重視人才的整體社會氛圍。*劉剛:《后福特制研究》,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66頁??傊?,相對于僵化的福特制生產來說,靈活、多樣、個性化、可定制是后福特制生產的突出特征。它所要解決的就是日益個性化、多樣化的消費需求。鮑德里亞所謂符號消費、差異性消費及消費對人們社會關系的指涉功能都以靈活多樣的后福特制生產為基礎。離開生產機制上的時代變化,鮑德里亞所說的消費神話恐怕很難實現。
最后,生產邏輯轉向消費邏輯不是生產與消費關系的簡單轉換,它是資本主義生產機制的總體轉換,即由實體性的物質生產轉向符號性的意義生產,這與工業社會轉向后工業社會這一時代轉換的精神特質相吻合。
生產邏輯主導是工業時代的典型特征,消費邏輯主導則是后工業時代的典型特征。美國學者丹尼爾·貝爾曾將人類社會劃分為“前工業社會”、“工業社會”和“后工業社會”。他指出:前工業社會主要利用原始的人類勞動直接利用現有的自然資源;工業社會利用機器來制造商品;后工業社會則運用知識技術來增進人類的生活。從前工業社會、工業社會到后工業社會的發展過程所展現的人類理性在社會生活中的應用程度,是弗蘭西斯·培根的“知識就是力量”的邏輯必然。“后工業社會是雙重意義上的一個知識社會:首先,革新的源泉越來越多地來自研究與發展(更直接地說,由于理論知識居于中心地位,在科學和技術之間存在了一種新型關系);第二,社會的力量——按大部分國民生產總值和大部分就業情況來衡量——越來越多地在于知識領域?!?[美]丹尼爾·貝爾:《后工業社會的來臨——對社會預測的一項探索》,高铦等譯,新華出版社1997年版,第234頁。知識對社會現實的改造作用空前凸顯,而人類對知識的認識也不再僅限于與生產直接相關的經驗、常識的水平,而更加強調理論知識、基礎性知識,它們已然超越經驗居于知識之首位?!鞍阎R編纂成為各種抽象的符號系統而能應用于許多不同的和多變的情況”,讓知識擺脫日常經驗的具體性和狹隘性,獲得一般性、普遍的指導地位。*[美]丹尼爾·貝爾:《后工業社會的來臨——對社會預測的一項探索》,高铦等譯,新華出版社1997年版,第375頁。知識的自我演繹不斷提速,知識與發明、與應用的聯系更加密切,從理論研究到科學革新再到技術創造所需的時間越來越短?!翱茖W與革新的這種新的融合,系統的和有組織的技術成長的可能性,是后工業社會的基礎之一?!?[美]丹尼爾·貝爾:《后工業社會的來臨——對社會預測的一項探索》,高铦等譯,新華出版社1997年版,第217頁。此外,知識、科學、技術革新的目的在工業社會和后工業社會中也存在顯著差別。生產邏輯是工業社會知識、科技創新的核心,革新的目的是為了解決生產的問題,更好地促進生產。消費邏輯則是后工業社會圍繞的核心,知識和科技的創新都指向為消費者提供更好的生活服務?!叭绻I社會的定義是根據作為生活標準標志的商品數量來確定的話,后工業社會的定義則根據服務和舒適——保健、教育、娛樂和文藝——所計量的生活質量的標準來確定的。”*[美]丹尼爾·貝爾:《后工業社會的來臨——對社會預測的一項探索》,高铦等譯,新華出版社1997年版,第138頁。工業社會的主要任務是通過商品生產來消除物資匱乏,生產什么、如何生產是該時代創新的關鍵。因此,其重心集中于生產環節,圍繞勞動與資本展開,也必然會造成勞資關系的緊張,甚至會在短時間內激化并產生分裂社會的危險。*[美]丹尼爾·貝爾:《后工業社會的來臨——對社會預測的一項探索》,高铦等譯,新華出版社1997年版第176頁。后工業社會則圍繞消費體驗、消費品質展開,如何提升生活品質、增進消費體驗是該時代創新的關鍵。因此,其重心在于消費環節,圍繞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展開,“后工業社會的中心是服務——人的服務、職業和技術的服務”,其“首要目標是處理人際關系”*[美]丹尼爾·貝爾:《資本主義文化矛盾》,趙一凡等譯,三聯書店1989年版,第198頁。,即經由消費展現人與人之間的競爭關系。由生產邏輯轉向消費邏輯,產品設計、創新的核心邏輯發生轉移,物對社會關系、身份地位的指示功能替代其實用性成為消費的價值導向。
消費社會理論自認為給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造成了巨大沖擊,顛覆了唯物史觀的勞動基礎,將生產鏡像化,實現了生產與消費的抽象同一。但是,鮑德里亞對馬克思的解讀更多是種誤讀,需要加以澄清。
首先,鮑德里亞認為馬克思將資本主義社會批判的理論邏輯泛化到整個唯物史觀當中,這是對馬克思的誤讀。鮑德里亞認為:“歷史唯物主義不可能超越政治經濟學的模式來理解過去,就像它不可能實現對原始社會的解碼一樣,同樣它也不可能面對未來。它越來越不可能描繪出真正超越政治經濟學的革命前景。它‘辯證地’掙扎在資本的死胡同里,就像它掙扎在對象征的誤解中一樣。”*[法]鮑德里亞:《生產之鏡》,仰海峰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5年版,第72頁注①。他將以下看法交給馬克思:政治經濟學這種對資本主義生產的解讀模式將替代對人類歷史發展的所有解讀,而包括原始社會在內的所有前資本主義社會最終都合乎邏輯而又合乎目的地指向資本主義。鮑德里亞從兩個方面誤解了馬克思。一方面,他認為馬克思不清楚歷史發展的一般與特殊的關系,認為馬克思采取一種歷史發展的目的論來看待資本主義社會。他要求馬克思能分清資本主義與其他社會歷史時代在自然狀況因此在生產、交換上存在的本質差別。“馬克思沒有意識到,必然性、規律只同自然的客觀化相關。規律只是在資本主義政治經濟學中才獲得自己明確的形式,它只是匱乏的哲學表達。在市場經濟中產生的匱乏,并不是既定的經濟尺度,正是它生產和再生產著經濟交換。在這一點上,經濟交換與原始交換不同,原始交換根本不知道充當著人的本體論尺度的‘自然規律’。因此,在馬克思主義思想中保留這些關鍵的概念是極其嚴重的問題,這些概念普遍依賴于市場經濟的形而上學,尤其依賴于現代資本主義意識形態。”*[法]鮑德里亞:《生產之鏡》,仰海峰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5年版,第42頁。鮑德里亞指出社會歷史發展規律的理論自覺只有到資本主義時期才有可能實現,這不無道理。然而,據此將這些規律視作資本主義時代的產物而予以拋棄就顯得不合理了。馬克思曾在《資本論》寫作中借用“人體解剖”和“猴體解剖”提出“從后思索”法。這是馬克思把握社會歷史規律的一般方法,即從歷史發展的典型、成熟和完善形態著手考察其本質并追溯其形成與發展的過程。然而,“人體解剖”相對于“猴體解剖”來說頂多只是“鑰匙”,前者為后者提供線索,它絕不能代替后者。馬克思既批判“抹殺一切歷史差別、把一切社會形式都看成資產階級社會形式”,又反對將歷史發展的“最后的形式總是把過去的形式看成是向著自己發展的各個階段”的錯誤觀念。*《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7頁。將資產階級社會目的化、終極化的超歷史、反歷史的做法正是馬克思所批判的。另一方面,鮑德里亞認為馬克思不僅將生產范疇視作透視一切歷史時期的理論射線,認為生產是左右一切歷史發展的首要原則。這是他的《生產之鏡》的最偉大的理論發現,但也存在明顯的誤讀。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馬克思深刻地揭示了生產一般賴以形成的歷史邏輯?!皩θ魏畏N類勞動的同樣看待,以各種現實勞動組成的一個十分發達的總體為前提,在這些勞動中,任何一種勞動都不再是支配一切的勞動。所以,最一般的抽象總只是產生在最豐富的具體發展的地方,在那里,一種東西為許多東西所共有,為一切所共有。”*《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5頁。同時,“勞動一般這個抽象,不僅僅是各種勞動組成的一個具體總體的精神結果。對任何種類勞動的同樣看待,適合于這樣一種社會形式,在這種社會形式中,個人很容易從一種勞動轉到另一種勞動,一定種類的勞動對他們說來是偶然的,因而是無差別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5-46頁。。人們無論在觀念上還是在現實中都能將不同質的勞動看作同質性的活動,這樣勞動一般才有可能出現。只有到了資本主義時代,勞動經常性的自由流動才成為現實,勞動的抽象同一才能獲得其現實的具體性,即從各種具體勞動中抽象出能作為價值基礎的勞動一般。因此,同其他政治經濟學范疇一樣,資本主義時代為具體的特殊性走向抽象的一般性提供土壤,但絕不能將這種一般性的觀念視作資本主義發展的結果。任何歷史時期都具備一般性勞動特征的具體生產形式。但是,鮑德里亞卻偏偏認為,馬克思用資本主義的特殊生產來理解一切社會歷史。照他的邏輯,馬克思必然會要求原始人都要懂得交換價值的抽象統治。這恐怕是歷史的妄想癥在作祟。馬克思對東方社會發展問題的關照以及晚年對遠古時代人類的考察都充分說明,馬克思并沒有將資本主義生產作為一般原則來理解人類歷史,更沒有將人類歷史簡單化為資本生產的歷史。
其次,鮑德里亞對生產與消費的分析脫離政治經濟學領域,陷入到意識形態批判、文化批判之中,因此只能抓住社會發展中的次生問題、次要矛盾,無法真正抓住社會批判的根本。鮑德里亞深受結構主義和符號學的影響,他運用這些理論來嫁接他的消費理論,最終走向了抽象的代碼世界,用生產和消費的符號功能及文化功能來代替現實功能,取消了生產與消費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中的作用與功能。
鮑德里亞從結構主義語言學的理論邏輯出發,在他建構符號政治經濟學批判理論過程中,一直強調物及消費的功能轉變。這構成了從《物體系》到《符號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重點線索。在政治經濟學中,物展現出的是實用性,即使用價值。這構成交換價值的基礎。鮑德里亞回顧原始社會的交換方式,指出當時人們的消費遠不是為了滿足物的使用價值或“滿足個人的經濟需要”,而更多是發揮物“散播聲望和彰顯等級的社會功能”,并指出“物遠不僅是一種實用的東西,它具有一種符號的社會價值,正是這種符號的交換價值才是更為根本的——使用價值常常只不過是一種對物的操持的保證”*[法]鮑德里亞:《符號政治經濟學批判》,夏瑩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3頁。。換言之,人們的需要及物的功能都不天然地是實用性,相反,符號性更為根本。物的文化功能遠大于其經濟功能、實用功能。符號性是鮑德里亞對包括生產、消費在內的政治經濟學術語的最終賦值。他用符號學來架構政治經濟學的范疇體系,這必然導致整個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空洞化、抽象化?!斑@是要求你們在生產的總劇本中作為符號來運轉,如同勞動和生產從此只是作為符號,作為可以和非勞動、消費、交流等替換的項詞來運轉一樣。這是一種多重的、連續的、纏繞的關系,是和其他符號一起構成的整個網絡。勞動就這樣被掏空了自己的能量和實體,作為社會擬真的模式復活了,并且把政治經濟學的其他所有范疇都帶入代碼的隨機領域?!?[法]鮑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車槿山譯,譯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12頁。代碼化之后的政治經濟學體系必將是抽象化、隨意性的空洞體系。因此,鮑德里亞的符號政治經濟學批判只能停留于文化批判。
對于現實批判與文化批判或精神批判的關系,馬克思有過非常深刻的剖析。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的導言當中,馬克思曾分析過“原本”批判與“副本”批判的關系問題。他指出,德國的現實與精神間存在著顯明的“時代錯亂”,其精神的發展已超越了時代的發展,德國現實精神的批判要超前于現實的批判本身。因此,他指出“首先不是聯系原本,而是聯系副本即聯系德國的國家哲學和法哲學來進行的”*《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頁。。德國只是當時歷史發展的特例。歷史的一般發展過程所揭示的往往是副本對于原本的根本依附關系。“道德、宗教、形而上學和其他意識形態,以及與它們相適應的意識形態便不再保留獨立性的外觀了。它們沒有歷史,沒有發展,而發展著自己的物質生產和物質交往的人們,在改變自己的這個現實的同時也改變著自己的思維和思維的產物。不是意識決定生活,而是生活決定意識?!?《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52頁。換言之,作為副本的意識、精神、觀念都是作為原本的物質生產和物質交往的產物。因此,副本的批判最終也需要歸結到原本的批判。“意識的一切形式和產物不是可以通過精神的批判來消滅的,不是可以通過把它們消融在‘自我意識’中或化為‘怪影’、‘幽靈’、‘怪想’等等來消滅的,而只有通過實際地推翻這一切唯心主義謬論所由產生的現實的社會關系,才能把它們消滅?!?《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72頁。這種“原本”批判與“副本”批判的觀點對于批判鮑德里亞的生產與消費理論有重大助益。
鮑德里亞將生產和消費的功能都抽象化為社會身份的符碼,他所展現的至多是生產與消費當代功能的次生屬性,沒能抓住剖解當代資本主義實質達的根本。物及其消費的文化功能存在著一般性,但是鮑德里亞將其擴大化,并泛化到一切歷史批判當中。因此,他和任何其他堅持唯心史觀的人一樣,無法抓住人類歷史發展的根本邏輯,最終必然陷入歷史虛無主義和悲觀論調當中。馬克思正是從形而上學批判的副本深入到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原本,將對人的本質的抽象考察轉向對社會現實的具體研究,在生產體系的資本邏輯批判中把握生產異化、階級斗爭與人的解放的內在關聯,為現實的革命指明道路。正確的理論一經掌握群眾就能轉化為改造世界的偉大力量。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品質與鮑德里亞的批判理論有著本質的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