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雨欣+尹海燕
茅面俱的手里拿著那年剛剛上市的iphone6,塞著耳機,聽她最愛的百家講壇。她邊走邊踢著石子,好像在想什么,而我就跟在她身后。我望著在被風刮過的榕樹枝葉,輕聲說道:“天又變冷了許多呢!”茅面俱沒停下來,我見她緊緊了衣服,又向前走去。
那時,我低著頭在想,偌大的北京,短短十天的學習行程,我認識的人里只有她一個。可她的冷漠她的多變有時也會讓我懷疑我到底認識前面這個人嗎?我甩了甩額前的劉海,瞟了一眼手表,大概七點多光景,剛剛聽完最后一節生物課,我倆趕著去餐廳吃飯。我不知不覺加快了腳步,超過她先到了,她還是那幅漠不關已的樣子,戴著耳機埋頭吃飯。
那天晚上,我隔著那透音的墻,清清楚楚地聽見茅面俱笑嘻嘻地在電話里跟她媽說:“我在這里和同學相處得可愉快了。”我沒料到她會這么說,也沒有任何的心理準備。但我那時是那么的疲憊,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袋里關于這幾天里的不爽一下子全想起來了,最后我只聽見自己翻身時那板床吱呀的聲音,還有自己口中說的:“有些事情可能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我以為那天夜里可以就這么不知不覺地過去了,但我一會兒又聽見“達心,達心……達心……”有人在叫我,我知道是她,也許她想討好我呢,我心里這樣想。“我喊你聽不見啊,門口那么多零食袋,你干嘛不清清啊!”那瞬間我心里忽然刮過一陣風,有種說不出的寒冷的感覺,像是忽然間打開了寒冬的某扇窗,風吹著雪花,有冰刀刺進我心里。
房間一下子安靜了,茅面俱奪門而出,唯獨把手機落在了桌子上。一個電話打來,我本不想替她接,但我著實討厭那接二連三的鈴聲,我迷糊中手指在屏幕上向右一滑,接聽了。
“喂!茅面俱出去了,沒帶手機!”
“哦,這樣啊,我是她媽媽,你是達心吧?”
“……”
“哦,我是。”我一下子清醒過來。
“聽面俱說你倆關系不錯,你也知道她脾氣不好,你就多擔待著她點兒吧!”
“啊……好。”
那天夜里的確過得異常的漫長。
在一年前,我生活的這個北方小城里,夏日炎炎,熱浪滾滾。第一次軍訓拉練,我見到了茅面俱。雖然以前聽過這個名字,但從未見過。茅面俱像風,來勢兇猛地刮到了我的世界,以至于我見她的第一眼,覺得怪怪的,但到底只是模糊的錯覺而已。
我不知道那一天從學校到拉練的終點—陸航團有多遠,但我清楚地記得,我和茅面俱是怎么相互鼓勵著走下來的,也正是在那個流著汗的午后,我們也結下了不解之緣。
這應該從高中開學那天算起,我倆鬼使神差地成了同桌,入學考試毫無波瀾地結束,這日子連貫地失去了戲劇性,最終變成了莫名其妙的日常。
我曾經問過她這名字的含意,她告訴我這是她奶奶給她起的名字。她說“老一輩的人有點迷信,是希望我活得面面俱到啊。”
“真奇怪呢這名字,不過很有深意。”我吃了一塊曲奇餅干,沒太當回事兒。
可這名字叫久了,難免會讓人誤會成“茅面具”,戴著面具的茅面俱。這樣叫似乎也不為過。我打心眼里這樣認為,只是從沒跟別人提過。
茅面俱經常跟我說些關于她的事,我一開始聽的仔細,想好好了解一下,可日子久了,難免會有些厭煩,印象最深的是那幾句,她說她討厭夏天,連續不斷的蟬聲使她心煩。當她坐到那熱得發燙的自行車座上,屁股被燙得一瞬間使她心煩,火辣的太陽照得睜不開眼,禁不住一層層抬頭紋使她心煩。面俱喜歡到樓上的天臺坐著,看街上的人來人往,也喜歡去家不遠處的報亭隨手翻翻看有沒有新到的雜志。她事實上并沒有多少朋友,我算是少有當中的一個吧。至于為什么這樣,我當時并不知道答案。
夏天過完的那個暑假是第一個拐點。誠然這個人生轉折確實有點兒不得不接受命運安排的意味。當然在說這個故事之前,現在知道了,那些恣意飛揚的歲月里,我們每一次躁動不安的夢想,年輕氣盛的誓言,猝不及防的暗戀,義無反顧地摔倒后又爬起,其實都是一顆顆飽滿的種子,它讓我們有了脊柱,有了思想,有了人格,通曉了嘴巴和手的真正功能。在人生每一次來勢兇猛地暗戰中保全了自己,然后一有機會,完全可以朝著想要的精彩與驕傲一路狂奔好了。我們暫且叫他H君吧!茅面俱很喜歡H君,是她親口告訴我的。那個飄著小雪花的冬天,我們一起吃了晚飯,便各忙各的,我剛想跟她說點兒什么,她卻先開口了:“有鋼尺嗎?”
“有啊!給你——”我一向習慣了她借東西的習慣。
過了許久,我注意到她一直在桌子下面搗騰,起初我并沒在意,但越來越發現不對勁,“還給你吧!”她的一句話終止了我的胡思亂想。
今天是下得今年的第一場雪,其實北方下雪很常見,只是我偏愛下雪天,在恣意的雪花中模糊了每一個人,給自己一片凈土。但這一年冬天,漫天的雪有些詭異。
“有刀子嗎?”我又聽見面俱朝后問道。
“嗯,謝啦……”我從她波瀾不驚的語氣中似乎感受到了不易覺察的冷清。
四周的人雖然神情放松愉悅,但我卻不說不出的害怕的感覺。
事實證明我是對的,那把米黃色的雕刻刀上面有著一絲血紅,我猜當時我的表情一定很害怕,腦袋轉了一下,上下打量著旁邊這個女生竟有一點陌生。最后眼光落在了她左邊袖口,天藍色的牛仔襯衫染上了血跡,被袖口半遮住的是一道刺眼的刀痕。
“沒事,你安心學習吧!”她睜大眼睛對我說,但聽起來怎么都有點像開玩笑。確實,她在跟我開玩笑,我還要怎樣安心學習……
“為什么?”我用僅使我們兩個人聽見的分貝質問。
“你答應我不告訴任何人。”
“嗯……”她嘴角忽然出現了一抹笑,讓我越發摸不著頭腦。
不過,我也可能是真傻。不久之后,具體來說是三四天之后,仍未打開心結的我決定把這件事講給班主任聽,但在我即將下定決心的那一刻,班主任竟然先找到了我。她是個不到三十歲的女人,平日一臉嚴肅,我跟她并不是特別親近,也從沒有主動找過她。endprint
“茅面俱提前離校坐出租車去H君家樓下等到十二點的事,我希望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她人在醫院,希望別把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她依舊嚴肅。
這句話信息量太大,我整個過程都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她。“茅面俱可真行”我這樣想。“你在暗示什么嗎?”我搖頭,我義正言辭的否認了。
“對不起,我不該瞞你。”按照我和茅面俱的共識,我只堅持了三天。但出于良心與對她的關心,我把所有知道的關于茅面俱與H君的事情全都說了。當然也包括她對我說的最后那句話:“明天,語文作業你幫我收吧,我可能來不了了。”讓人不禁產生了種種聯想。
關于“自殺”事件過后大約一個多星期,茅面俱就又出現在了我的身邊。但事情并不像她所期望的那樣眾人皆所不知。但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這件事。她也明白是因為我告訴了班主任一切。我不想否認,但我想回到原來的生活,即便我知道是無望。
細細想來也罷,我們各自生活為好,只是有時為我們所處的同桌位置而感覺尷尬,有時我還會回憶往事。兩個人因為或喜或悲的事,先是沉默片刻,忽然又不分場合的大笑。現在想起來,那無論如何都會變成可笑的事。或許是某種久違的快樂在作怪,雖然引來側目,兩個人仍然厚著臉皮毫無收斂。我想我看不透茅面俱背后的東西,只知道她可能會脆弱的只因一句話就淚流滿面,有時也會發現她可以咬著牙自己走很遠。
一年之后我徹底明白了茅面俱和H君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無非是年少輕狂時腦子一熱,不顧后果的愛恨情仇。現在想來,也只是過眼云煙而已。原來經歷了刻骨銘心的痛苦之后,才能變得如此堅不可摧。原來我認清自己是改變不了別人的。一切的跌了,撞了,踉踉蹌蹌都源于自己無法改變。花了這么多的精力與時間,到頭來才發現,也許根本不需要改變什么。因為結局不好,那還不是結局。
時間繼續往前,我開始結交新的朋友,大家對以往的事閉口不談。那天課間,有人跑來問我:“怎么樣,還介意嗎?”她邊說邊朝茅面俱那邊投去同情的目光。
“嗯?”我恍惚了一剎,繼而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對我們的事還不了解。”我平淡地瞥了一眼離我很遠的茅面俱。她正和四周的人說笑。
大概就是那天,好像故事到了另一個拐點。
學校草叢中隱藏著會放音樂的音響,放著歡快的放學鈴。一個個打飯的身影從我身邊匆匆閃過,隱約中我看到了茅面俱的身影。“她什么時候也會搶飯了?以前可比誰都討厭那樣啊。”我心里產生了疑惑。
出了校門,就有一排小商販在賣東西。我們經常光顧的就那幾樣,雜糧煎餅、糧醋里脊,土豆炸雞柳或著土豆粉配一杯濃濃的甜豆漿。今天想吃一碗面,我知道最里面有個年輕的小伙子,他的面條最好吃,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太好吃,人太多,排隊要很長時間,我不禁加快了步伐。
“來碗手工面!”兩個聲音同時響起來。我一抬頭,觸及了一個久違的目光—茅面俱。
我沒再說話,只把錢放在了桌上。倒是她先開口了:“嗯……好巧啊!”
一年來第一次主動跟我說的第一句話,這反倒令我有些尷尬。
冒著熱氣的面很快就做好了,我深吸一口氣,還在想著剛才的事,我等待的那一刻竟是在我猝不及防的情況下發生了。可能她原諒我了,我想。又或許她從沒恨過我,又有一個聲音在我腦海中說。
兩碗手工面成了事情的拐點。我仿佛有一種預感,那個沒有完美結局的故事,馬上要畫上完美句號了,要結束了。
我們坐在石階上捧著熱乎乎的面,開始漫無邊際地東拉西扯。從軍訓聊到就業,從某張卷子的數學題再到新翻修的操場跑道和某個最近英語文學獎獲獎作品在哪里買等話題,想起來那是一個輕松愉快的晚飯時間,我們表現的一切正常。
我忽然想起那一句“世人大多眼孔淺顯,只見皮相,不見骨相。”一扭頭,沒有人了,茅面俱拍了拍我的肩頭之后走掉了,我一下子明白了這句話的含意。
一切困惑現在變得清楚了,晚上回家,我回到房間里,看見書柜里的一張我們兩個的合照,被立在村上春樹的一本書旁。我坐到地上,照片里她笑得驕傲燦爛,穿藍色的風衣,是在教室里拍的,背景當然是我,正和她的笑臉一同綻放開來。
我久久地望著那張照片,眼睛有些模糊。我迷迷糊糊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也不知道當時是怎么想的,慢慢地昏睡過去,一夜無夢但睡得很香……
清晨醒來,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和以往一樣,吃了媽媽準備的早餐,我離開家。走進學校大門的時候,看見了茅面俱,這一次我沒有逃避,因為這世上沒有一件事是空虛而生的,站在光里,背后就會有陰影。我撐起一把長柄傘走進雨里,大到可以容下我和她。
仿佛我所有自負皆來自我的自卑,所有的英雄氣概皆來自我的軟弱,所有的振振有詞是因為心里滿是懷疑,深情是因為痛恨自己無情。茅面俱和我都經歷過十字路口,但經歷了徘徊與迷茫之后最終會歸于平凡的生活。
或許我們有時會戴著面具而活,活得太過在意周圍人的看法,活得不自在,那樣的自己過于虛假。我們為何不做一個真實的自己,清楚地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而后努力做一個簡單的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