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花開

袁暢

永州島。清晨，一切還未蘇醒，清透的藍色籠罩著中央大學教授和學生們的夢鄉。

原木搭成的小屋立在海面上，一只哈士奇正從窗中探出腦袋，打量著透明的海水，“二哈，別看啦，你會淹死的。”有著粉紅色短發的女孩坐在水面上嚷嚷道，她穿著破洞牛仔上衣，皮褲外加馬丁靴，端著一盤冰激凌，雖然直接坐在海面上，但卻無下沉趨勢。

哈士奇聞言，將頭轉過來，看著女孩手中的冰激凌，伸出舌頭。“你的，你的，都是你的，我又不是人，吃什么啊。”女孩站起來，踩在水面上，走向了木屋。

“二哈，今天2150屆的學生就要畢業了，不知不覺，中央大學已經建校130年。今天會有不少人來吧，你肯定不知道，一開始，這是作為軍事基地被建設的，后來局勢轉好才建立了頂級學府，有各種的政策支持……”哈士奇不理她，只是伸出舌頭，悄悄卷走了冰激凌。

少女突然站起來，插著腰嬌笑道：“六點半了，昨天定強制喚醒的人，后悔吧，統統給我起床！”

“今年的畢業生代表，是個叫葉澤的帥哥呢，也是我的制造者之一，以前，他還發明了臺可以制造仿生人的機器，哈哈，造出來的仿生人全被我收編了，那些沒腦子的假人怎么能與我相比呢……”

破曉的陽光映在窗上時，窗簾自動拉開，晨風吹拂，窗臺上電子花盆中的非洲茉莉輕輕隨風搖曳，暗香浮動。

“喔，喔，喔﹗”雞鳴聲此起彼伏，葉澤躺在床上，眼睛緩緩睜開了一條縫，他輕撫耳廓，耳中芯片吸收了全部聲波。一只手伸到床頭，他摸出了織物調節儀表，將被子調厚了兩厘米，溫度調高了兩攝氏度，任它雞鳴如雷，繼續睡。

突然的，木紋的床變得透明了，漸漸溶解在空氣之中，地板上浮出一層地毯。隨之，“咚”的一聲，葉澤掉到了地毯上。

青年在地上蹬了兩下腿，嘆了口氣，又在地上蹭了兩下，這才慢慢地爬起來。就著離自己最近的墻壁一連點了三下，隨即輕聲說：“熱牛奶，加辣椒粉的煎蛋，火焰山面包，半個小時后送到。”

“早上好，羅敷很高興為您服務”嬌嗲的女聲響徹整個房間。

葉澤沒有像往常一樣撫摸激起的雞皮疙瘩，看在這是最后一次的份上，就不計較了。只要過了畢業典禮，甚至是過了他作為代表的畢業演講，他便不得不離開中央大學，離開永州島了。

可能因為在這里呆的太久的緣故，總是感覺心中脹脹的難受，比當年那個人畢業離開時要更難受一些。只是不知那人離開時是否也這般難受，大概不會吧，葉澤想了想，笑了。

那人怕是樂的可以早些離校，他從不戀舊，顯得沒心沒肺，記得當年與他一同踏入校園時，別人與家長都是依依惜別，淚沾衣襟。而那人可是眉開眼笑，巴不得遠遠地離開父母。

自己嘛，是只身前來，主要圖個清靜，更何況還有政策A傾斜，只是沒料到在這一呆便是七年，居然連上了個保碩直博，一轉眼七年絢麗時光就打發過去了，不過幸運的是研究出了幾個小理論，又發明了幾臺機器，倒也值得。

“嘰咕”身體某處發出的聲音，打斷葉澤的回憶，他直挺挺地躺倒在地上，對閃著熒光的天花板眨了眨眼睛，四周墻面的光依次暗了下去，天花板燈光越來越柔和。

“噠”

隨著葉澤眼神的晃動，日記一條條顯現，伴隨著6D效果，字符，語音，圖片，浮現在一張張彩色便簽上，又以紅線串了起來，高高低低，錯落有致地掛在天花板上，七年來的點點滴滴展開在面前，他輕輕揮動手臂，帶起了微風，紅線隨風輕搖，曾經的話語響在耳邊，空氣中悄悄彌漫起控制情感的氣體，刺激著他的感官，一晃神，葉澤忍不住想哭又想笑，他猛一轉身，關掉了釋放氣體的源頭。

這下才能放松看嘛，嗯，生活很有規律，盡管日子甘甜苦辣各不相同，但實驗從未間斷過。本以為，生活會一直如此，直到遇到了何錚！

葉澤眨眨眼，便簽上的日記換了內容，他向空中一拉，帶著某天日記便簽就從空中飄下，浮在眼前。他仔細地回想，其實他認識的人不少，算得上朋友的人也有很多，但何錚還是最特殊。

何錚與葉澤同一年入學，開始時，葉澤以為他起碼得學到碩士，沒想到何錚只讀完本科便離開了，后來就再沒聽到他的消息。

耳邊響起：“哈哈，澤，朋友也是有很多種類的，只是不知道我何錚在你心中是怎樣？”

“低級而無趣的。”“你，你也太不客氣了吧。” “怎么說，大爺我豐神俊貌，你可不能故意打壓我。”

葉澤翻了幾個身，看著眼前線上系的日記，又不由自主想到何錚。

第一次見到他時，他一臉無辜地撞飛了自己，當讓他去找那幾本撞飛不見的書，他問自己書是什么樣。想到自己生氣時，他送來了從老家帶的非洲茉莉，羅敷早發現了他，不停地提示，自己硬是裝作不知道，卻暗自將宿舍門調成外對內透明的狀態，隔著一扇門，偷看他抱著個花盆在宿舍門口轉圈的傻樣。

葉澤感到眼睛有些酸痛，輕輕閉上眼，靜靜休息，十幾秒后，天花板漸漸暗了下去，隨著全息影像的收起，所有便簽都漸漸虛無。

“噠”輕微的關機聲響起，四周墻面的光依次亮起來，還是那種淡淡的瑩光，葉澤沒有動，心里卻想著……

他將兩個托盤端了進來，放在窗臺上，窗臺微微震動幾下，上面鋪的石質材料就像融化一般，水平著舒展開來，薄的接近透明，等拓展到四方四正時候，流動也停止了，在邊角處自然凝成一道作為防護的美麗花邊。

葉澤也沒心情猜陰謀了，只在墻上輕輕一按，墻面上伸出來一個兩層架子，放了些洗漱用具，他站定，噴壺的噴頭轉來，無色煙霧輕輕吹拂，再伸手，墻面浮出一個玻璃杯落入手中，拿著杯子貼近墻壁，水流注入，他拿起架子上的瓶子，倒出兩塊紅色漱口糖來，葉澤有些奇怪：這紅色真是太好看了，就像紅寶石一般。真是舍不得用，應該是果味的吧？真沒想到羅敷還有這種好東西，真是太娘了，忍不了啊！想罷，便拋入口中。

瞬間的，只見一小青年猛虎般撲向墻壁，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陣狂捶猛砸，墻壁泛起波紋，水潺潺流出，葉澤直接以口就著，一頓狂吐。endprint

“可惡，朝天椒味！”

含著一口水，在嘴里回了兩下，立刻吐掉，水滴落在地毯上，還沒來得及擴散，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水和其中雜質，被地面與墻壁材料分解成C，H，O，N等元素貯存起來，供循環使用。

來回漱十幾次，嘴里辣味終于淡了些。葉澤湊近墻面，看自己投在上面的影像，這嘴都腫成臘腸了。耳邊似乎傳來魔女的笑聲。

站在門口處，突然，葉澤一回頭，電子花盆里的非洲茉莉正在晨曦中微微地搖擺著枝葉，花蕾沐浴著金色的陽光。他心中一動，對著它說：“去禮堂門口等我。”，花盆震動了兩下，底部伸出兩個輪子，那花盆自己朝門口跑去，竟然比人還跑得快一些。

葉澤匆匆向禮堂趕去，一路上問候不斷：

“葉子，你的嘴？怎么這么腫，不會是？嘿嘿！”葉澤趕緊背過人涂上那只唇膏。

“小澤，你的嘴好明亮，好有魅力哦！哈哈。”葉澤哭笑不得。

葉學霸在畢業典禮那天如水晶般晶瑩剔透炫酷的特殊唇色，搭配著正紅博士袍和十四號正裝，吸引了無數人來圍觀。葉澤似乎可以猜到，明天的校網首頁“博士秒變人妖”“身著嫁衣為哪般”無恥的央大新聞部什么都敢編。

開始時，不少人只是通過全息投影參加典禮，但看到他后，各路代步器，飛行靴，公共飛行器全部停到了禮堂門口。以至于后來此事成為大家難以忘懷的話題，畢業后十年仍在傳唱。

葉澤硬著頭皮，故作鎮靜地走上演講臺的，剛剛一結束演講，他便迅速地沖出禮堂大廳。

何錚站在大廳里一個并不起眼的角落，聽著音樂，靜靜地看著不遠處正在跑圈的葉澤，暗暗用眼中設備控制花盆跟著他。

突然，葉澤一轉彎，他急忙再換方向時，葉澤和花盆都不見了，猛然耳后響起熟悉的腳步聲。唔。被發現了，可惡的學霸！何錚假裝不慌不忙地閉眼，關閉眼內的投影，氣定神閑地轉過頭。

此時，葉澤看見是他，反倒有些遲疑，稍稍猶豫了一下，還是發聲說“嘿，老何，你怎么來了？”

何錚沒有說話，葉澤更加尷尬，不知下面的話如何再接下去。三年不見，時間沖淡太多太多的過往，以至于他已經想不起如何與何錚相處，葉澤只好假意環顧四周，不去看何錚。

到是何錚先開了口：“好久不見，怎么今天還溜花，雅興不淺啊。”是我要溜的嗎？你干的好事。葉澤暗想。但他還是感到輕松了很多，似乎又找到了當年的感覺，老實回答：“我得離校了，打算把這花移栽到校園里，這才帶出來，只可惜種這么多年也沒看見它開過花，以后可能也沒機會了。“你選好地方嗎？”“還沒有，正在找。”“跟我來。”

當懸浮代步器載著兩人輕輕落在一處草坪上時，葉澤驚呼道：“為什么要來這呢？”宿舍到藏書館的這條路平時很少有人來，畢竟那里都存放著古籍，最近的也是一百年前的東西，現代的作家學者都不發表紙質的書籍文件，來此借閱的大都是搞考古的老學究們。

綠樹環繞的人造湖，也算得上楊柳倒垂，碧波瀲滟，茫茫大海中，人造淡水湖總是格外珍貴。此時清透的浪花正隨著湖底的活水設備的運行來回拍打著岸邊，隱隱約約可以看見水中一兩群紅色錦鯉來回游動，被一只仿生的鱷魚所驚嚇，鱷魚吸進湖水，片刻之后將凈化后的部分吐出，調節著湖中有機無機的化合物。

何錚走到湖邊的一棵柳樹旁，轉過頭對葉澤笑著說：“來來來，就種這兒吧。這可是咱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怎么？還記得那天我開車把你給……”何錚做了一個飛走的手勢“你就飛了。”“這件事，我可沒忘！”葉澤怒道：“我差點就掛了。”“代步器上不是有防護氣墊嗎，終究沒事……”何錚撓撓頭，不好意思地賠笑。

葉澤繞過花盆，調節了衣物的模式，坐在湖面上。何錚蹲在他旁邊，一邊用眼部系統控制電子花盆，一邊和葉澤閑聊，“畢業后你去哪啊？”“打算去北京讀博士后，再之后就得看情況了。”

何錚仍控制著花盆 “三年沒來，學校變化挺大，C教外墻怎么成粉色的了。”葉澤苦笑著說：“秦羅敷干的，她太非主流了。”“怎么，當初不是失敗了么？”“開始時以為失敗了，但仍在用她，這幾年她卻越來越聰敏，無論是與人對話還是行事，已經像一個真正的人類了，畢竟，當初她可是完全按人類的標準被制造出來的……”

“這幾年她瘋得很，總怪我們，說既然用超算機作為她的軀干，又以中央控制機組成四肢，還為她制作出了人類大腦，怎么就沒給她安裝味覺系統，她總惦記著吃冰激凌，開始養狗，還天天整人！”何錚看著他的嘴唇，若有所思：“我真還以為，你變娘炮了。”

“啊啊啊，不是啊！”葉澤痛苦萬分。

兩人并排站在代步器上向宿舍方向駛去，葉澤最終還是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湖邊那株陪伴自己多年的茉莉，陽光灑在那些含苞欲放的花蕾上，花苞有的是金黃色，有的是銀白色。隨后，何錚提高了車速，兩個年輕身影飛速消失在草坪盡頭。

站在宿舍里，何錚已經離開。樓頂層的停機坪旁，葉澤走向一架小型噴氣飛船，行李箱伸出兩條機械腿緊隨其后。

十二點整，飛船啟動。他在耳廓上輕撫，何錚聽了一早上的音樂在耳畔響起，其實他在剛發現何錚時，測出他的位置同時也測出了他耳中單曲循環那首歌的音樂頻率。

葉澤默默地聽著，很難想到何錚那樣的糙漢也會聽這樣古老細膩的曲子，竟然是一首《臨江仙》：

記得金鑾同唱第，春風上國繁華。

如今薄宦老天涯。十年歧路，空負曲江花。

聞說閬山通閬苑，樓高不見君家。

古城寒日等閑斜。離愁難盡，紅樹遠連霞。

飛船越飛越高，身后的永州島縮成一個小點。

葉澤輕扣機窗，再見，朋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