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人們總是認為,高曉聲筆下的陳奐生,是“阿Q精神”的繼承者。但其實陳奐生與阿Q至多有著家族性的相似,而在本質上并非同類。這是因為二者雖然同屬于“中國農民”的范疇,但在“是否擁有親近土地的權利”這一點上,他們各自有著截然不同的社會屬性。
關鍵詞:陳奐生;阿Q;社會屬性
作者簡介:龐振儒(1995-),男,壯族,廣西防城港人,中央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2014級本科在讀。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02-0-02
高曉聲“陳奐生系列”中的陳奐生,被看作是現代版的阿Q,擁有著“阿Q精神”,是又一個愚昧而亟待啟蒙的典型形象。從替陳奐生深感某種“國民劣根性”之痛出發,評論家們斷定:高曉聲學習了魯迅,繼承了魯迅“國民性批判”的創作方法。
然而與這一論斷不同,高曉聲本人在談及這一問題時,給出的回答是:
“這很難說,我怎么受魯迅的影響……只能這樣說,魯迅寫的農村、農民,同我們比較接近,深有同感,是那個樣子,感覺是一樣的,沒有多大差別,如果由我來寫,我也只能那樣表現。假如說我受魯迅的影響,就是這樣子受影響的。”
高曉聲不認為自己有系統地學習過魯迅“國民性批判”的創作方法,高曉聲只是覺得魯迅寫的農村、農民,與他在農村中的親身感覺“沒有多大差別”,所以他便“繼承”這樣如實表現的手法,根據他對當時的農民的觀察,創作出了“陳奐生”的形象。
一如高曉聲的創作方法與魯迅的創作方法,不是一回事。陳奐生與阿Q,盡管確實是同屬于“中國農民”這一范疇,但從文本便可得知,他們各自是兩種不同人生的行為主體。進而,由于兩個角色有著不同的歷史背景作為質料,所以,陳奐生與阿Q之間,至多只有某種家族性的相似,而二者終究有著本質的區別。
所以,我們就不能曲解二者間的家族性相似,因為陳奐生有著自己的“陳奐生性格”,而其內容和成因,與“阿Q精神”,都是截然不同的。
在討論“陳奐生性格”與“阿Q精神”時,為了不在價值判斷上耗費過多筆墨,我們首先得有一種避免偏見的視角。進而,由于“阿Q精神”是人們將陳奐生與阿Q聯系起來的第一淵藪,并且“阿Q精神”已被指責了近百年,所以這種避免偏見的視角,更多是為“阿Q精神”所準備的。而如果要以這種視角來考量“阿Q精神”,那我們就首先得為這種精神的具體表現,即阿Q的“麻木”,以及出于這種“麻木”所作出的卑劣行徑“正名”。
阿Q小偷小摸、軟怕怕硬的行徑,固然是病態的,這可以引申為是一種卑微而卑劣的“犯罪”。而撇開道德上的定義,犯罪在迄今為止的社會,其實應當被看作是一種正常的現象。一如杜爾凱姆在《社會學方法的總則》中認為,如果沒有犯罪,那一個社會就無改變和進步的可能,因為犯罪頂撞了一個社會的統治秩序和話語體系,在犯罪的內容中,內含了未來所要重構的社會的因素 。從這一角度來講,犯罪其實內含有革命的氣質,只不過革命是對于一個舊的社會而言,所犯最大、站得最高的犯罪。從常識來講,一無所有者最容易傾向革命,然而魯迅筆下的阿Q,一無所有,卻是精神麻木,不幸而不爭,他的抗爭,僅限于通過“精神勝利法”,來“變革”舊的評判話語,以“竊取”只有自己才能咽得下的病態勝果。
“精神勝利法”可以說是麻木的阿Q在世上生活所采用的戰術,而對于阿Q的塑造,魯迅取材自當時社會最下層的雇農。雇農是土地私有制之下的失地農民,這是值得注意的地方,因為相對于陳奐生,阿Q身為農民卻沒有親近土地的權利,這是他與陳奐生最大的差別。由于經濟屬性的迥異,二者獲得了截然不同的人生和生活方式,要考慮二者精神氣質的特殊性,絕不能忽略這一點。
陳奐生所代表著的小農,是中國兩千年以來,最重要的社會基礎。在各個完成大一統的朝代,抑制土地兼并,都是國家機器十分看重的一個施政方向。而一如阿Q的遭遇,農民一旦失去土地,那便要成為不論上下,都所最不愿接觸的一群人,作為回應,失地農民往往能表現出巨大的破壞性。在群體較小的時候,失地農民便能直接地威脅到鄉村社會的穩定秩序,但此時鄉里還能通過租佃制,提供有限的雇農崗位來制約他們。失地農民的群體一旦變大,那便引發“流民”現象,大量走投無路的“流民”往往要發動農民起義,走上不為王,即為寇的道路。
然而在阿Q所處的清末,農民起義面臨著國內國外的雙重絞殺,與近代以前,中國兩千年來傳統的社會環境相比,農民造反的可行性已被極大降低,這使得失地農民那種巨大的破壞性受到嚴重壓抑。即便是已然失去生活、將要失去生命,這些失地農民也不能夠像以往那樣揭竿為旗,高喊“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了。在絕境中,最有人格尊嚴的一條道路被攔腰截斷,這便是失地農民阿Q,其“麻木”的最初來源。
所以沒有土地、窮困潦倒的失地農民阿Q,并非不想“革命”,并非天生只會低聲下氣地做人。從辛亥革命的風潮波及未莊時,他腦子里設想的“造反”夢便可看出這一點,在夢中阿Q一轉姿態,成了未莊的判官。然而在發現有另一股力量足夠強,有可能帶領他奮臂一呼以前,阿Q只能通過“也姓趙”和“祖上曾闊過”這種虛幻的記憶來聊以慰藉。作為失地農民的一員,“麻木”的阿Q既無法從土地中獲得精神依托,也缺少近代文明的知識技術,沒有成為產業工人的條件,他游蕩在社會之中,“麻木”的程度日益加深,繼而成了一個沒有尊嚴、腐化卑劣的“流氓無產者”。于是阿Q身上的破壞性,終究只能夠是另辟他徑來發泄,所以,不是他“不爭”、“不革命”,而是他那“爭”與“革命”的人格成分被壓抑過重,以至于只能表現為對舊道德、舊價值所給予的個人尊嚴的消解,和以卑微而卑劣的行徑來對舊社會秩序進行隔靴搔癢般的逆反。
而陳奐生,沒有類似阿Q那種“欲為而不可為”的經歷,可以說,他一切的行為,都是作為一個有自主選擇權的人發出的,對于陳奐生,“麻木”無從說起,因而“陳奐生性格”的實質,其實是“保守”。endprint
當然,乍一看起來,陳奐生似乎比阿Q更加缺少抗爭意識,因為他確實很保守,幾乎沒有“犯罪”的想法。即便是當了多年的“漏斗戶”主,他也沒有產生對社會現實的逆反心理,甚至連過分一點的牢騷也未曾有過。在當“漏斗戶”時,陳奐生有過的最大的牢騷,是“忿忿”于有干部指責他是“漏斗戶”,和疑惑政策環境為什么要加深他“漏斗戶”的生活困境,但后一點卻也是發于“他不了解國家究竟困難到了什么程度”。以及,在被調進隊辦工廠之后,陳奐生對于這種“有些人求之不得”的好事,他的第一反應是擔心“自己一身力氣”與廠里“輕輕巧巧”的工作不相適應,他不想遠離土地,對于從事農業生產的生活,“他實在有點舍不得”。甚至在他當了采購員,掙得第一筆大錢之后,還產生了“難道這是應該的?”的困惑,覺得跑采購的可觀收入不是勞動所得,是一筆“飛來橫財”。“轉業”之后的這種營生模式,與“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的種田經驗,實在是相差太大了,這讓陳奐生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他無愧于“青魚”的綽號,寧愿一股腦地抱住土地,死死不放。將自己捆綁在土地上,勤懇耕作、安分守己,這便是陳奐生的“保守”。
但一如前文所說的,我們需要注意,陳奐生與阿Q的最大不同,在于陳奐生擁有親近土地的權利,他不是失地農民。正因為能親近于土地,能讓他將深厚的感情寄托于此,才有了陳奐生如“青魚”一般,自愿把自己捆綁在農業生產上的故事。他那樸素而勤勞的秉性,“陳奐生系列”所呈現給我們的“農民的優點”,可以說,便是以這一能親近土地的權利為前提的。進而,與陳奐生的優點相對應的“保守”,當然也跟陳奐生與土地的親近,有著莫大的關系。親近土地,意味著像千百年來的小農那樣,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年遵時循令、寒耕暑耘,陳奐生因之獲得了一種穩定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深入了骨髓,甚至促使陳奐生形成一種人生“戰術”,來維持這種生活方式的穩定性。陳奐生一切“保守”的舉措,都可以解釋為是對這種穩定性的維持。當“漏斗戶”并不會與這種小農生活方式相沖突,但進隊辦工廠上班會,所以陳奐生能夠熬得了當“漏斗戶”的日子,卻對能帶來更多收入的“轉業”心懷戒備。以及陳奐生一開始反對包產的最大原因,如其堂兄陳正清所說,是“怕包不過別人”,怕他靠一身勞力吃飯的生活方式,在實行包產后失靈。而一旦發覺包產是可靠的,便會信心十足,進而“從此同工廠脫鉤”,一門心思地要“種大田藏死錢”。
綜上可知,生于農村、作為農民,是否擁有親近土地的權利,是將陳奐生和阿Q,兩個形象區別開來的最重要的因素,是將他們的氣質導向“保守”或“麻木”的岔路口。通過這兩條路,二者各自形成了自己的“陳奐生性格”和“阿Q精神”。對于阿Q而言,身為失地農民是他不幸人生的淵源;而對于陳奐生來講,免于失地,則是他免于淪為阿Q的原因。
參考文獻:
[1]馮士彥:《高曉聲的肺腑之言》,翠苑,2012年,第3期。
[2]E.杜爾凱姆:《社會學方法的總則》,狄玉明譯,商務印書館,1995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