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慧
摘要:提到汪曾祺,總會想起他筆下的“蘇北水鄉”。常言道,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汪曾祺作品中的人物也極具生命個性,尤其是當地僧人們的特質。這些僧人在《廟與僧》、《受戒》、《任慧》、《復仇》、《鹿井丹泉》、《鐵橋》中被精心刻畫,打破了傳統僧人嚴肅刻板的形象,在日常生活中處處流露出隨性與自然,灑脫和通透,而這份真性情才是人生體驗和佛家精神的真正釋放。
關鍵詞:汪曾祺;蘇北;僧人;自然;人性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自古以來寺廟呈現出不可褻瀆的莊嚴崇高。“寺廟溝通天國與地獄,聯系神界與人間,既是出家人打發光陰的修行之所,又是普通人的心靈寄托之處,濃縮了一個地方的風俗,成就了一個地方的名勝。”[1]在蘇北水鄉,佛教源遠流長,據史料記載“高郵縣在唐時即有寺廟。至清乾隆年間,高郵較大的佛教建筑有:寺45個、廟67個,庵261個、塔院7個,殿8個、念佛林2個,念佛堂5個、塔4座,寺廟房屋6000余間。”[2]從小生活在高郵的汪曾祺曾經深切追憶“我的家鄉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廟。我的家鄉沒有多少名勝風景。我們小時候經常去玩的地方,便是這些廟。”[3]大大小小的名寺古剎和比比皆是的僧人在汪曾祺的童年記憶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汪曾祺筆下的僧人用獨特的個性,拓展了僧侶文化的內涵,詮釋出蘇北水鄉的純樸自然之美。
一、未經世事的僧人
(一)純真質樸的幼孩。在其早期作品《廟與僧》中,小和尚第一次出現,雖然作者描寫廟中多個和尚的生活,小和尚只是點綴,但是反而稱得上點睛之筆。作者用最簡單的白描,表現出未經世事的懵懂迷茫,正是那種年少無知的樣子恢復了人性原始的狀態,就像未經打磨的石塊,自有它的獨特之處——雖穿了和尚的衣服,卻像普通的農家子弟打著赤腳、和狗玩鬧、上樹捉知了,下河摸蝦,和外面的孩子一起玩滾錢,被當家和尚罵后也會毫不掩飾地哭個半天——無所顧忌地表達自己的情緒,絲毫沒有因寺廟里清規戒律的束縛而有所收斂。對于這樣一種人性最初、最自然的狀態,汪老是抱有一種欣賞和寬容的態度——這小和尚,你知道你很懂得寂寞嗎?你一定想開門出去看看的——作家并沒有因為人物身在佛寺而表現出一種隨遇而安,而是指向對自由的向往,也將當地廟宇不拘清規戒律,追求身心解放的精神展露無遺。
(二)活潑健康的少年。《受戒》作為《廟與僧》的延續,人物天性得到進一步釋放,小和尚明海不但未受寺廟清規戒律的壓抑,還呈現出健康活潑的美。作者揚棄了早期的白描手法,把《受戒》當成一個夢來寫——“他是一個‘年輕、聰明、相貌好的的和尚,畫的‘鳳仙花、石竹子、水蓼、淡竹葉、天竺果子、臘梅花趙大娘喜歡得不得了;他的嗓子好,‘格當嘚——的打場號子‘有音無字,可是九轉十三彎,比什么山歌號子都好聽。”[4]明海作為一個小和尚,超塵脫俗的天性得到充分展露。接著,優美的愛情也在蘆花叢自然發生,自然天成的愛情最大程度表現了人性的健康、美,因為人對于愛情的渴望是與生俱來的,佛教的三綱五常束縛不了感情的孕育和成熟——英子跳到中艙,兩只槳飛快地劃起來,劃進了蘆花蕩……——文章中的描寫確實如夢一般,身心自由的和尚、兩小無猜的感情,豐富的意境過濾掉佛家的威嚴,將佛道的和諧自然渲染到極致。
這些僧人的修行初期,并無戒律教條對天性的約束,可以自由地表達內心,讓讀者體味他們心靈的自在、活潑,也使得這些幼僧以健康的姿態走向終身修行。
二、日常俗世的僧人
(一)俗世的生活
1.不受清規戒律束縛
說到僧人們的日常,《僧與廟》、《受戒》同樣占據了大量篇幅,和尚們把出家當作一種普通的職業,一種謀生的手段。在那里,沒有什么清規戒律,就連早課晚課也都由三聲磐代替,和尚還可以成家,可以找女人,可以抽煙、吃肉、賭錢、放焰口掙錢。《受戒》中的“荸薺庵”像一個大家庭一樣,也有獨特的管理辦法,“當家的”像一位精明的會計將一個寺打理得井井有條。他們像普通人一樣每天和柴米油鹽,衣食住行打交道——“這個庵里無所謂清規,連這兩個字也沒有人提起。”[5]——這才是真正將佛家善于變通、適時調整的生存智慧運用得靈活自如,汪曾祺欣賞他們那樣自得其樂的狀態。
2.和當地眾生打成一片
誠然,如果沒有一顆通融的心,怎樣配得上佛家所說的包容萬物呢?將寺廟生活和當地眾生打成一片的還有《仁慧》中的主人公,仁慧聰明能干,將冷清的觀音庵經營得風生水起,用“經營”這個詞是因為她具有生意頭腦,知道主動和客戶溝通,上門推銷特產,還親自將佛門這個清凈之地裝扮得煥然一新,尤其是觀音庵的素齋,慕名而來的香客絡繹不絕,仁慧凡事親力親為,這種當家模式,非但不反常,反而愈加香火不斷、門庭若市,在當地寺廟世俗化的風氣下,佛家廣結善緣的要義已然達到最佳的境界。
(二)俗世的愛情
汪曾祺是為數不多的把一個把愛情正大光明地引進佛門的作家。如上文所述,和尚在當地人看來就是一種普通的職業——不僅出家以后可以還俗,就是在出家的過程中,也可以享受二人世界。比如《廟與僧》中二師父的女人就長期住在廟里,一直“到我走了,她還沒有走”[6]《受戒》中,二師父也是有老婆的,而且“每年夏秋之間來住幾個月,因為庵里涼快”[7]且不論明海與小英子萌動的初戀,就是善因寺的方丈石橋,作為當地第一大寺的領頭,也毫不避諱有老婆的事實,在明海與小英子的津津樂道中,這個情趣高雅的方丈反而更加可親可感。石橋和尚確有其人,作者在散文《鐵橋》提到了這位石橋的原型就是鐵橋,掌管著高郵的善因寺,而他的情人則“年紀很輕,長得清清雅雅,不俗氣”[8]真實地復原了這位高僧的感情。據史料記載“民國二十年(1931年)高郵縣成立佛教協會,鐵橋任理事長”[9]可見,鐵橋(石橋)并沒有因為情人的存在就影響人們心目中的地位,反而成為一段流傳甚廣的佳話,說明在民風純樸奔放的蘇北,寺廟里的愛情是被大家普遍接受的。
就正統的佛法而言,遠離財色名利是修行的最高境界,然而在筆者看來,從繁瑣的日常到尋常的愛情,在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中修行,和財色名利和諧相處,而又不被財色名利左右,保持一顆清凈之心,才是佛家真正的修行。
三、本性回歸的僧人
(一)大徹大悟的心境
在本性的回歸上,小說《復仇》中的廟內和尚像一位智者,面對主人公為父報仇的執念,他洞若觀火——“平平靜靜,清朗地說:‘很好。有人還要從沒有路的地方走過去。”[10]直指復仇者的內心,點明仇恨是沒有出路的。最后復仇者醒悟,所有仇恨化為虛有,與鑿壁僧人,一起開鑿一片光明的新路,最終找到自身存在的價值,從無路的終點又回到人性的原點。
這“蜂蜜和尚”正是佛門智者的代表,淡泊、透徹。同時,蜂蜜和尚又是世俗化的,比如,主人公聯想他追花釀蜜的情景“和尚去摘花,在那么一片花前面,和尚實在是好看極了”[11]恰如汪曾祺筆下的大部分僧人一樣,他是在生活的喜怒哀樂中提高自己的心性,得道自有高明之處——認為人不應該受外物牽絆,要找到真正的自己,找到真心。不僅自己無限歡喜,懂得放下,還能把思想散播給別人,化干戈為玉帛,讓歡喜布滿人間,事實上“真正具有佛家智慧和勇氣者應該知道人生無處不苦,但并不回避苦難,而是要在苦難的磨礪中救世度人。”[12]《復仇》中,作者用莊子的“雖有忮心,不怨飄瓦”完成了對作品立意的升華,正是擁有這般質樸通透的本性,才能在抵達圓滿的人生。
(二)自然通透的天性
《鹿井丹泉》則通過一段奇戀表現和尚的本性,與《受戒》明子和小英子的懵懂以及寺廟尋常的愛情不同,它描寫和尚和母鹿之間的戀情,不但和佛門禁欲的思想背道而馳,也更加有違人倫綱常。雖然將讀者引入一個極具異象的境界,但是我們看到,在作者筆下,一切卻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歸來和尚一向誠篤禮佛,“住在塔院深處,平常極少見人”“飲食簡單,每日兩粥一飯,佐以黃虀苦荬而已”[13]他對佛的心是誠的,對母鹿的感情也是真的,這些完全回到生命之初的欲望,放在“蘇北水鄉”純樸無邪的環境中,就顯得并不違和,都是生命最本真的愿望。鹿女的誕生正是這場相遇珍貴的結晶,美的事物終是短暫的,鹿女投井,和尚圓寂的結局使這個傳說就像一個夢,而隱藏在傳奇色彩背后的,正是對傳統綱常戒律的蔑視和挑戰。
出家人的生活雖然簡單,但是并不妨礙他們對生活智慧的慧悟、倫理戒律的沖破,“蘇北水鄉”的僧人們不忘最初的心意,孜孜以求本性的回歸,獲得心靈的超脫。佛心的真諦,不正是如此嗎?
總之,僧人的生活,在常人的印象中就是晨鐘暮鼓,青燈黃卷,然而在蘇北水鄉得天獨厚的環境之下,佛門生活顯示出多種可能性,僧人的心靈也幾乎沒有受到規定和戒律的扭曲,多了一點煙火氣、人情味,使人覺得生動可親。正如作家本人集儒、釋、道為一身,他筆下的僧人,也不僅有儒家的入世,更有道家的超脫,追求健康自在的性情,契合了汪曾祺提倡的“美、人性,是任何時候都需要的”[14],這是水鄉環境的自然、純樸所致,也是作家對佛門戒律和人性本質的深刻洞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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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夏希.論汪曾祺“高郵故事”的發展演變[J].小說評論,2012 (12):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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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汪曾祺.受戒.菰蒲深處[M].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16:42.
[8]黃沛.鐵橋.人間舊事[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117.
[9]王鶴,楊杰.高郵縣志[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0:708.
[10]汪曾祺.復仇.邂逅集[M].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16:10.
[11]汪曾祺.復仇.邂逅集[M].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16:3.
[12]譚桂林.世間苦的慧悟與超解.20世紀中國文學與佛學[M].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98.
[13]汪曾祺.鹿井丹泉.矮紙集[M].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16:27.
[14]汪曾祺.關于受戒.汪曾祺全集(六)[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3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