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德英,羅文萍
(肇慶學院 外國語學院,廣東 肇慶 526061)
英國人羅伯聃(Robert Thom,1807-1846),出生于蘇格蘭格拉斯哥市圣安德魯廣場(St.Andrew Square)的一個商人家庭[1]5。1834年,羅伯聃來到中國廣東,在怡和洋行(Jardine&Matheson)工作[2]71。到華初期,羅伯聃不懂漢語,他拜一些會說“廣東英語”的人為師,努力學習中國語言和文化。在此過程中,羅伯聃對“中國式英語”及其教材有所接觸和了解。1840年,他在英國領事館當翻譯。鴉片戰爭結束之后,中國被迫開放沿海五口通商。1844年,羅伯聃被任命為英國駐寧波首位領事。任職之前,羅伯聃敏銳地意識到英語在中西貿易中的重要性,但北方通商口岸城市“竟無一人略知”英語,中外通商“殊覺束手”。為了解決沿海通商港口急需英語外貿易人才的狀況,他編撰了一部“中國式英語”教材——《華英通用雜話·上卷》,自行出資,于1843年8月在廣州刊行[3]。
該書模仿了早期“廣東英語”教材的編撰體例,采用漢字標注英語的讀音。同時,為了克服南北方地域語言客觀差異而導致英語學習上的困難,羅伯聃將“廣東英語”教材中的“粵語記音”為改“官話記音”,以便于北方通商口岸的貿易人員學習英語。該書刊行后受到極大的歡迎,在沿海通商口岸廣為流傳,甚至被帶到了日本,成為明治維新時期廣泛使用的英語教材。筆者初步研究發現,日本早稻田大學圖書館、德國柏林國家圖書館、澳大利亞國家圖書館有該書的不同藏本,在某種意義上說明《華英通用雜話·上卷》在國內外流傳較為廣泛。
《華英通用雜話·上卷》的內容由“序”“英文字頭分別總目”“誦讀凡例”“生意數目門”“日常口頭語”“刊印錯誤說明”“致歉”及“致讀者”等七個部分組成。全書篇幅一共58葉,其中正文40葉(每葉相當于兩個版面)。
“序”介紹了當時中西貿易及對外語人才需求的基本狀況以及編寫本書的目的。“英文字頭分別總目”介紹英語26個字母的楷書和行書的大小寫以及發音,采用“官話”和滿文諧音標記英語字母發音。例如,26個英文字母的發音分別用漢字“阿/亞”“ 啵 ”“ 西 ”“ 哋 ”“ 衣 ”“ 富 ”“ 治 ”“ 嘻 ”“ 唉 ”“ 這 ”“ 唭 ”“ 啦 ”“ 咪 ”“ 惡/呢 ”“ 阿 ”“ 被 ”“ 舊 ”“ 耳 ”“ 士 ”“ 體 ”“ 友 ”“啡”“武”“刻士”“外”“洗”標記。“誦讀凡例”介紹了使用漢文和滿文誦讀英語的基本方法、原則及注意事項。該部分篇幅一共12葉,約占全書的四分之一。“生意數目門”總計18葉,每葉40個詞條,共計詞條約700個,內容涉及日常生活以及貿易所需的數詞、詞匯、短語等。每個詞條分別由漢語原詞、英語譯詞以及漢語記音詞構成。記音詞以北京官話為準。例如:“一百〇一”用漢語標記讀音為“溫恨嗯溫(下劃線表示兩字合讀,下同)”,對應的英語是“one hundred&one”;“半塊小洋錢”漢語標記音為“哈法嚧卑”,即“half a rupee”;“儞通得英國話麼?”漢語標記音為“吐尤嗯達示”,即“do you understand English?”等。“日常口頭語”所占篇幅為22葉,其中詞條17葉,短語與句子占5葉,涵蓋了天文、地理、時令、日期、飲食、人倫、人際交往及身體疾病等方面的知識,內容以短語和句子為主。“致歉”部分主要說明書中的刊印錯誤或英文難以辯讀是由于中國人不習慣于刊印英文字造成的,并因此向讀者致以歉意,最后簽名為R.Thom,時間是1843年8月10日,地點為廣州。“致讀者”部分簡要介紹本書的誦讀方法,特別提示要“北京話或者官話誦讀。如若采用本廣東或福建等地方言誦讀,英語將成為“一派胡言”(make nonsense of it altogether)。
《華英通用雜話·上卷》內容特征是以貿易通用語和思想道德教育為主。
從貿易用語而言,該書一共收錄了約1 500個詞匯、短語及句子,都是對外貿易場合經常需要使用的,具有很強的針對性、實用性及教化意義。例如,“貴鋪什么字號”,注音為“士地”,對照英文是“what is the sign of your shop”;“小店字樣”,注音為“買對照英文是“my shop’s sign is”。又如,“儞有甚麼東西賣?”,注音為“乞土?”對應英文是“what have you got to sell?”回答是“各式各樣都有了。”注音為“挨。”對應英文是“I have got every kinds of goods”。書中所羅列的詞匯、短語、句子表面上看是獨立的,通讀下來,上他們之間是有內在聯系的,實際上是商人之間的買賣對話。例如,“這個東西叫什么名字?”“叫做…”“不通得你的話。你說什么?你再說那句話。”“你什么意思呢?”“我的意思好得很。”“這個東西賣什么價格呢?”“賣八塊洋錢半。”“價格太高了。”“你嫌價高?”[3]4等。可見,教材中的詞匯、短語和句子,根據具體情景相間出現,具有較強的交際功能和實用功能,與中國人之前所編“紅毛話”之類的語詞集的教材有明顯差異,可以視為中國英語會話教材的萌芽。
思想道德教育是《華英通用雜話·上卷》內容的另一個重要特征。例如,在“生意數目門”中,有一段典型的思想道德教育內容:“你聽我說,作買賣呢,總要公道,也要正經,也要認真,也要珍重,也要留神,也要小心,也要勤敏,也要勤謹慎,也要省儉,也要體面。不可懶惰,不可管閒事,不可誤事,不可朝三暮四,不可亂信人,不可失信,不可騙人,若騙人呢?天總不依。說話呢,也要老實,也要禮貌,也要正音,伶牙俐齒,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不可隨口應人,不可欺人,不可凌人,不可罵人,不可嚇唬人,不可講粗,不可大聲,不可吵嚷,人不拘到那裡,總要講情理,我這些話,不要忘記了阿。”[3]18這可以說明,《華英通用雜話·上卷》絕不僅僅是一本“詞匯集”,而是集詞匯、短語、句子為一體,兼顧交際功能與職業道德的典范教材,符合當代中國英語學科素養所強調培養語言能力、文化意識、思想品質和學習能力[4]4。從這個意義而言,羅伯聃編撰的《華英通用雜話·上卷》是具有現實意義的。
《華話英通用雜話·上卷》是中國迄今所發現的第一部由外國人編寫的流傳廣泛的“中國式英語”教材。自1843年8月發行之后,在中國沿海貿易地區廣為使用,不僅成為當時在中國創辦的教會學校使用的主要英語教材,而且流傳到日本、澳大利亞和美國等華人聚居的地方,成為海外華人自學英語的教材。這種狀況的出現,與該書的編撰方式及學習方法息息相關。
從編撰方式上看,《華英通用雜話·上卷》開啟了外國人編寫具有中國特色的英語教材的先河。作為一位外國人,羅伯聃完全有能力為中國人編寫一部地道的英語教材。而他為什么要采用官話為英語注音呢?這就是《華英通用雜話·上卷》最有遠見之處。早在鴉片戰爭之前,中國廣東一帶就萌芽了中國人自編的英語教材,其中最有名的是“紅毛話”。這些英語教材多為廣東人所編,用粵語標記英語讀音,流傳相當廣泛。美國人亨特在《廣州番鬼錄舊中國雜記》中就提到:當時廣州商館附近的書店出售一本叫《鬼話》的小冊子,這本小冊子每本才賣一兩個便士,但它常常見于仆役、苦力和店鋪主的手上[5]69。美國傳教士衛三畏在1837年第六卷的《中國叢報》上也提到一本由華人編寫的《紅毛買賣通用鬼話》,總共只有16頁,不到400個詞匯[6]93。這些教材有以下共同特點:第一,由廣東人編寫;第二,用粵語為英文注音;第三,沒有英文書寫。這種被后人稱為“洋涇浜英語”(即“中國式英語”)的教材,多為外國人甚至一些受過正規英語教育的中國人所不齒。羅伯聃在廣州生活多年,在怡和洋行就過職,在英國領事館當過翻譯,對中國當時的英語教育狀況及未來形勢比較了解,他敏感地意識到中國開放北方港口,對外貿易急需外語人才,而懂得英語的人寥寥無幾,且當時的教材都是用粵語注音,于是模仿廣東當時流行的英語教材,著手編撰了一部用官話注音的英語教材,以方便中國各地人士“爭先學成英語,早登利路,陶朱可致,猗頓能期”。[3]序更為重要的是,他留意到中國人學習英語向來不重視英語書寫,因此編了這本中英文對照教材,可視為中國第一本注重讀寫的英語商貿教材,為后來中國人自編的英語教材,如《華英通語》《英話注解》《英語集全》等產生了積極的影響。從洋務運動到民國初年,中國的英語教材編寫經歷由直接引用英美學生所用的教科書,到挑選外國教本改編而成的教科書,再到中國本土人士編纂教科書這個發展歷程,說明中國人學習英語跟外國人不一樣,需要一套本土化的學習方法。作為一個外國人,羅伯聃首先意識到這種“中國式英語”教材“簡單、易懂、有趣”,將其運用到自己編寫的英語教材中,充分肯定了母語遷移在外語學習過程中的積極作用,堪稱中國英語教材編撰史上的一種創舉。
自《華英通用雜話·上卷》問世之后,不少外國傳教士模仿這種教材的編撰體例。例如,波蘭藉美國人斯坦尼斯拉(Stanislas Hernisz,M.D.)編寫了《習漢英合話》(A guide to conversation in the Eng?lish and Chinese languages for the use of Ameri?cans and Chinese in California and elsewhere),于1854年在波斯頓出版,采用官話標記英語讀音,成為在美華人學習英語的主要教材。1871年,美國駐上海副領事官晏瑪太編著了《中西譯語妙法》(First Lessons in Chinese),由美國長老會發行,采用上海土話標記英語讀音,成為上海教會學校使用的英語教材。1888年,美國傳教士Stedman,T.L和華人李桂攀(K.P.Lee)編著的《英語不求人》(A Chinese and English Phrase Book in the Canton Dialect),在美國舊金山發行,采用粵語方言標記英語讀音,成為當時舊金山華工學習英語的教材。
從學習方法上看,《華英通用雜話·上卷》體現的是“綜合性教學方法”。不僅注重誦讀,還注重拼寫;不僅注重詞匯教學,還注重會話功能及語法的傳授。在《華英通用雜話·上卷》中的“誦讀華英通用凡例”,用12葉的篇幅詳細介紹了采用官話誦讀英語可能出現的問題,并提出相應的解決辦法。當然,由于漢英兩種語言分屬不同的語系,采用官話標注英語讀音,存在不可避免的語音缺陷。但是,該教材成書于19世紀40年代,當時西方學校教育系統尚未引入中國,英語國際音標尚未制定,在特殊的教育環境下,羅伯聃借用中國古代傳統的“切音法”,幫助中國人有效地掌握英語發音,具有一定的借鑒價值。19世紀中后期編撰的中國英語教材基本上模仿了這種編撰體例。例如,子芳的《華英通語》,馮澤夫的《英話注解》及唐廷樞的《英語集全》等,借鑒了羅伯聃《華英通用雜話·上卷》中的“切音法”。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下,這是一種有效的英語教學方法。除了發音之外,羅伯聃還意識到英語書寫在中外貿易交往中的重要性,他將中英兩種文字并列編排在教材中,可視為“聽說讀寫”兼顧的一本教材。此外,該教材中將詞匯教授融入會話,語法及跨文化交際知識穿插于詞匯、會話當中,開啟了“綜合英語教學法”的先例。例如,教授序數詞的時候,列舉了第一、第二、第三、第四之后,接著說明“餘數皆如此,將其吠啡、昔士、士呅等,或以頭韻加一個‘農拔’,或以尾韻加一個‘特均’可也。”英文意思是:the others are all this,either put a“number”before five,six,seven etc.,or put a“th”after them[3]3。縱觀我國英語教材編撰史,先后出現了語法型、文選型、閱讀對比型、結構型、綜合型、立體式和內容型等多種教材[7]54。1922年新學制頒布后,綜合型英語教材成為中小學英語教學最常用的教材,甚至目前的大學英語教學也普遍采用這種教材。可見,羅伯聃的《華英通用雜話·上卷》體現的“綜合英語教學法”具有開創性的意義。
羅伯聃送給中國人最重要的禮物是《華英通用雜話》[8]414。他借鑒了當時中國民間英語教學實踐,采用漢字標記英語發音,使不懂字母的中國人在漢語詞素的有限范圍內比較準確地掌握英語的發音。不過,由于缺乏系統的理論指導,該教材在內容選擇、編排方面沒有什么規律,沒有聽說讀寫教學的先后順序,沒有課時計劃,也沒有分級層次,只是按照作者的意愿,把常用的數字、計量單位、貨幣、品名、稱謂、話、語法等羅列出來,構成一個雜集而已。在語音教學上也存在一定的缺陷。但是,《華英通用雜話·上卷》明確了教材編寫目的及教材的使用對象,考慮中國特定的英語教育背景,根據中國人學習外國語言特有的習慣,采用中英文字對照,以官話為英語注音,以通商貿易中使用的日常詞匯和會話為主要內容,基本按照相關話題編排教學內容,并兼顧文化知識、語法知識以及職業道德知識的傳授,成為當時國內外廣泛流傳的教材,其編寫體例、教材內容、教學方法等都具有開創性的意義,對我國早期英語教育與英語教材的編寫產生了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