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強
2003年我有幸進入北京大學中文系,在孫玉文老師門下讀博士。2006年底博士論文通過答辯?,F在回顧起來,三年多的時間,孫老師不僅傳我絕活,而且注重性格的磨煉和長遠學術規劃的綢繆,是學術道路的領路人。
當時漢語上古音領域正在進行十分激烈的爭論,涉及復聲母、漢藏比較、上古音研究的材料、方法等重大問題。照我的個性,遇到矛盾紛爭寧愿繞道走;但是孫老師鼓勵我要敢于迎接挑戰,積極參與學術論爭,在論辯中學習和鍛煉,茁壯成長,并為我選定了博士論文題目。
這么選題還有一個深意,就是引導我處理好漢語內證材料和外部證據之間的關系。從長遠來看,要想使自己在學術道路上走得更遠,必須熟練掌握漢語內證材料,學習分析處理漢語內證材料的方法,這一步是無論如何也省不掉的。當時我在這方面的訓練還比較缺乏,孫老師要求我博士論文要立足漢語內證材料,打好基礎。這個安排為我后來能夠勝任高校的教學工作提供了必要的保證;同時也有助于對音研究,因為對音研究離不開傳統研究的底子,傳統研究的盲點有時靠對音材料才能發現,二者互相結合,取長補短。孫老師當年的安排至今令我受益匪淺。
如何看待漢藏比較在上古音研究中的作用是我寫博士論文時遇到的難題,一直縈繞在我心中。近些年來,孫老師帶領大家在音變構詞領域深耕細作,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果,這使我認識到如果從詞義引申規律的角度檢驗,目前各家找出的漢藏同源詞,爭議恐怕就更大了。歷史上藏語和漢語接觸密切,留下的古文獻相對較多,結合語言實際從多角度把這些材料充分利用起來是更加務實的做法,不要局限于同源比較,這樣或許能夠發掘新的研究材料,開拓新的研究領域。
通過具體指導寫論文,孫老師傳授我三門絕活,即歷史觀與系統觀相結合、定性分析與定量分析相結合、語文學與語言學相結合的研究方法。
我研究主題屬于上古音,孫老師卻讓我首先從中古材料入手,全面調查《經典釋文》中來母字的注音,后來逐步擴大到《史記》《漢書》音注、《文選》音注、玄應、慧琳《一切經音義》等其他音義材料,又擴大到《切韻》殘本、《廣韻》等韻書、字書材料以及從兩晉到隋唐的梵漢對音材料等,這樣中古以前關于來母的書面注音材料幾乎收集完備了。中古音是上古音歷史發展的結果,中古音的相關材料較為豐富,而直接反映上古語音信息的材料相對而言較為零散,只有以中古的演變結果為背景,才能得出有關上古音的較為穩妥的結論。這種研究思路體現了鮮明的歷史觀和歷史比較語言學的精髓,即便是在當今也是非常超前的。
我研究的是上古聲母問題,孫老師引導我要有系統觀,從語言的系統性出發評價現有學說。高本漢是復聲母學說的奠基人,也是現代音韻學的開創者,他的《漢文典》為上古時期出現的字全面標注了上古音。為了弄清楚他的學說,我整理出了《漢文典》的音節表。孫老師特意在課堂上從音位配合角度分析高氏的擬音,指出如果構擬復聲母,那么就會在大多數韻部與相關單聲母音節形成互補分布。這使得我對相關爭論豁然開朗,現代音韻學建立在音系學的基礎上,劃分音位的基本原則之一就是處于互補關系的音素一般情況下要歸為同一個音位,復聲母是構擬出的音位,如果構擬的結果造成大量互補關系的出現,那么顯然是有違音系學的基本原則的。這使得高本漢學說深層矛盾重重。
以前的復聲母研究,往往著眼于《說文》所謂“特殊諧聲”以及中古時期的某些的音注,認為這些現象是上古有復聲母的主要證據??墒沁@些現象到底占多大比例,以前還沒人能說清。孫老師囑咐我要把定性分析和定量分析結合起來,拿出具體的數據。經過統計發現《經典釋文》中來母字只注來母音的占97.5%,《說文》中來母聲首只諧來母字亦只占77%。以往當作復聲母主要證據的諧聲、異讀現象只能算作例外,不能根據例外現象去談普遍規律。當然例外現象要進一步探討其成因,諧聲的層級性就是一個新的發現。
語音研究要和語義相結合是孫老師格外強調的。音義結合體的確定是語言研究最基礎的步驟,以往的相關研究,對這一點往往有所忽視。孫老師要求,對于書面注音材料,要盡量回到最初的語境涵詠文意,從中提煉與語音相搭配的詞匯意義,這離不開傳統語文學的功底。把握住音義關系,許多先前比較模糊的認識可得以澄清。比如,從音義結合的角度看,大多數詞的聲母,只能證明上古有一個讀法,以前說的異讀,多是記錄不同的詞。又如高本漢通過文字諧聲討論語音規律,對字音和詞音的區別重視不夠??傊?,從音義結合的角度來看,復聲母學說確實存在諸多缺陷。
在孫玉文老師指導下,我順利完成了博士論文的寫作。最大的收獲不在于弄清了上古復聲母的有無,而在于初步掌握了研究上古音的方法,這使我對上古音的研究不再畏懼,培養了信心、磨煉了性格。近些年來,我主動參與學術論爭,在論爭中有所堅守,堅持走自己的路。如果對學術發展有些許貢獻的話,那全歸功于孫老師的悉心培養。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