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群
上古漢語中有這樣一類現象:“請勾踐女女于王,大夫女女于大夫,士女女于士。”(《國語·越語上》)句中“女”既指稱女兒,又陳述將女兒嫁給某人的行為。該現象涉及彼此緊密相關的兩個重要課題:上古漢語名動詞類的區分、上古漢語名動轉類現象。我的博士論文《〈國語〉名動關系研究》以此為研究對象,以先秦重要典籍《國語》為基本語料。
從博士二年級選題到論文完稿,其間自有一番苦樂。我最深的感受是,做論文是勞人心志筋骨的活兒,但遇到一個有價值又有趣的題目,在浩繁的語言材料中獲得新知,又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
在選題上孫玉文老師給了我很大的自由。我找他談想做的題目,他說,有想法不錯,但不能一會一個想法,想做哪個題目就要沉心去做。這種自由讓我能始終按照自己的興趣和意愿做研究。
我選這個題目最初是上古漢語中相應的語言現象對我的吸引。本科時我問孫老師怎么學古漢語,他讓我好好讀原典,從跟著他做本科畢業論文開始,他一直強調要從材料出發做研究。碩士階段邵永海老師帶著我們讀文獻,任何一段文句都要字字音義落實、語法分析到位,雖常有爭議未定之處,但培養了我們對待語言材料的基本態度:重視語言材料,尊重語言事實,理論方法為語言材料服務。
博士階段,我讀上古文獻時,“君君”“君國”這類現象引起了我的興趣。我去和孫玉文、邵永海兩位老師談對這個現象的認識,他們鼓勵我從中選學位論文題目。孫老師的音變構詞研究中也分析過這類現象,例如“飯”“樹”由動詞轉化為名詞,發生了變調構詞,這加深了我對這類現象的興趣。朱德熙先生的《關于先秦漢語名詞和動詞的區分的一則札記》篇首談道:
說古漢語沒有詞類,恐怕要比說現代漢語沒有詞類的理由更多。因為古漢語里詞類“活用”現象十分常見,最明顯的是名詞和動詞可以互相轉化。
這也使我意識到處理好名、動關系問題是解決上古語法基礎性問題、深入探究上古語法體系必須攻克的課題。胡敕瑞老師指導過兩篇研究名詞動用的學位論文,我向他請教選題是否合適,他認為這是可以繼續深挖的課題,也鼓勵我選定這個題目。
我的論文屬于古漢語專書語法研究,選擇專書語法研究主要基于我們研究漢語語法史的一個基本理念:“要建立科學的漢語語法史必須以專書語法研究為基礎?!保ㄒ姽a良《〈古代漢語專書語法研究〉序》)我的碩士論文《〈山海經〉語言特點及其成書年代考》也屬于專書詞匯、語法研究,從碩士到博士階段,我對專書語法研究的重要性有了更清晰的認識:只有踏實做好每一部重要典籍的語法研究,才能構建起古漢語各階段的語法體系,系聯起整個漢語語法史。這是學界先賢和我的老師們的理念,何樂士、管燮初等先生曾經率先力行,邵老師的博士論文對《韓非子》句法作了深入的研究,孫老師也曾想遵何樂士先生囑咐做《國語》語法研究,因全力研究上古音而耽擱了。我選專書時便選了《國語》。
選擇研究《國語》名動關系,和該問題在專書語法研究中的重要價值也有關系。郭錫良先生的《〈古代漢語專書語法研究〉序》指出:“詞類系統解決了,句法結構和句式的研究也就具備了堅實的基礎?!睂W界對上古漢語名詞、動詞關系的認識有很大的分歧。傳統觀點認為名詞、動詞是相互對立的兩個詞類,也有學者提出不同觀點,例如沈家煊先生認為動詞是名詞的次類。因此,我的論文試圖深入剖析《國語》名詞和動詞共性、特性,對名動轉類現象進行精細而系統的研究。
想在該項研究上有所推進,必須在以語言系統性為綱的基礎上做精微的個案研究,將大量個案串聯起來揭示屬性和規則。怎么做顆粒度小的個案研究呢?首先要對字詞文句有正確的解讀。在通讀《國語》的基礎上整理文本,確定詞語的形音義、判斷語法性質。這是基礎工作,看上去簡單,實際上卻不那么容易。例如,《國語·周語上》中耳熟能詳的“道路以目”,其中“目”是用作動詞表示“用眼色表態示意”嗎?《漢語大詞典》作這樣的解釋。我們仔細分析,發現“目”仍是名詞。又如《國語·吳語》中“王枕其股”的“枕”能否釋為“以之為枕”?它是臨時性的所謂意動(或“處動”)用法還是新的動詞?這要從形音義、整體句法表現的角度仔細辨析。在研究方法上,我吸收了孫老師的研究成果,將句法分析與音義研究相結合。每寫完一章我就呈孫老師過目,有時我們有不同的看法,經過討論甚至是爭論后,我們對具體問題才達成一致意見。最終,我的論文以個案研究為主體,詳細分析了200多組名動配對詞。我們發現掩蓋在名動同形表象下有不同性質的現象,包括由名動轉類構造的名動配對詞和依賴于語境、修辭的臨時“語境詞”。同時也看到《國語》中名、動范疇之間有明顯的區別,名詞做謂語和動詞做主語、賓語有句法、語義上的限制。
論文提交答辯后,雖然得到答辯委員的認可和鼓勵,但我自知其中還有許多問題,于是博士后階段也繼續做上古漢語名動關系研究的課題。學位論文可以體現我們的學術修養和耗費的精力,實際上這種學養來源于一路上帶我們問學的諸位先生們。在學養和理念上的傳承,是我們把學問好好做下去的動力。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