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南大學 湖南長沙 410006)
石一楓的長篇小說《心靈外史》于2017年入圍了第四屆“路遙文學獎”,作為一名70后的北京作家,有人說他是繼王朔后的新一代“頑主”。他的語言幽默無畏,很多時候將講述者設置為一個喜好插科打諢、口無遮攔的浪子形象,即小說里的“我”關注點與常人有異,時常不為現實生活所束縛而隨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同樣地,對于這部以“我”努力去尋找小時候照顧過“我”的大姨媽為主線展開、逐步揭示大姨媽一生的經歷的長篇小說,石一楓在創作談《關于一部“盲信史”》中也提到自己“構思的初衷來自于層出不窮的貌似‘與信仰有關’的古怪事件”,他想在小說里“把‘談玄’與‘務實’之間的關系處理得當”,于是有了這部“社會問題小說”。
實際上,在石一楓之前的作品如《世間已無陳金芳》、《地球之眼》中他就已經開始探討關于現代人理想失落的問題。在這部小說里,作者也不止一次通過人物的敘述語言提到“信仰”的問題,大姨媽向“我”哭訴時說:“我的腦子是滿的,但心是空的……信什么都無所謂了,關鍵得是先找個東西信了,別讓心一直空著……”[1]就連整天想著發財的李無恥,都能蹦出這樣一句“信仰出了問題。”可見作者的寫作目的就是站在一位逐漸成熟的青年作家的立場上敘述自己所理解的當代國民在精神層面上的惴惴不安——由此小說的題目《心靈外史》呼之欲出。
既然是“外史”,免不了對事件的記錄與反思。的確,雖然這部小說反映的是現代甚至后現代的精神困境,但在寫作手法上仍然是傳統的現實主義寫作:按照時間的順序講述了“我”——楊麥從小到大的思想與經歷,并在帶有限制的個人視角中逐步勾畫出那些在心靈歸屬上無所適從的人們的生存困境,由此本文試從以下幾方面論述作者是如何在小說中講述自己對現代人心靈世界的看法的。
法國漢學家、社會學家葛蘭言曾經說過:“中國人大多不會對自己所崇拜的神尋根究底。祭供,充滿著現世報的功利,培養著自己自私自利之心。沒有信仰的純潔性,或許更甚于沒有信仰。”[2]雖然這個過于武斷結論出自一位非中國文化語境下的外國學者,但卻一針見血地反映了小說里的眾生相。作者記述了大姨媽對“革命”、氣功、傳銷、上帝的信仰轉換,在這十來年的時間跨度里,大姨媽每一次的心靈皈依似乎都無比地虔誠。年輕時在國營飯館打雜時戰斗隊的副司令女同志想要動員她揭發自己的主家妹妹還藏著父親舊時的手稿最后換來的是每年春節得到的忽視,但她在愧疚的同時卻還愚昧地堅信著自己是“為了革命”才去揭發舉報。接著,作者還敘述了大姨媽帶著十歲還尿床的自己費盡千辛萬苦尋求氣功大師、大姨媽被傳銷組織欺騙、自己去救還被羈押的經歷。不只是大姨媽,還有那么多堅信傳銷組織可以給自己帶來財富的人們,在看到所謂的公司破舊不堪、人員生活艱難的情況下,他們并沒有能憑借最基本的生活常識判斷出這是一個騙局。為什么沒有人否定這個粗糙的陷阱?因為他們秉承的是無上的金錢觀,他們的最高“信仰”是功利主義的,所以只要有人不斷地以口號的方式對他們進行洗腦,他們就失去了判斷力。
在小說里大姨媽曾在給我的信中表達了疑問,這說明她逐漸發現自己追求的東西是錯誤的。于是她一次又一次迫不及待地投入下一場信仰追逐之中,最終將基督教作為自己心靈的最終歸宿,她對人生終極意義的追問不斷遠離自己生活經驗可以掌握的區域,她信的圣經只是一個鄉村的瞎子靠著聽背下來的,不可能以此接近上帝,但是她卻倒在了山里,再也沒有機會證明自己的錯誤了。毫無疑問,她的結局是悲劇性的,她輾轉了一生不斷地維護自己的信仰卻一次又一次被無情拆穿,她感到迷茫和不安,掉入了惡性循環:不斷尋找新的依附,而后經歷新的漂泊。
首先是質疑自我的敘事。最耐人尋味的莫過于小說結尾的附錄里筆鋒一轉提到“我”是一個長期服用精神類藥物的“病人”,警察的話語不容置疑地證明著我的記憶與自己行為上的不符,很有可能“我分不清真假了”,這樣一來,整部小說的敘述可能就只是一個“精神病人”的臆想,所以究竟是否存在“大姨媽”這個人都值得質疑。但是小說結尾又肯定地說 “對了,我的大姨媽,她叫王春娥”。王春林在書評中提到這種寫法很自然地就讓自己聯想到了魯迅的《狂人日記》,“魯迅借助于如此一種“佯瘋”的形式,尖銳犀利地戳穿了中國社會的“吃人”本質。某種意義上,作家石一楓借助于精神病患者“我”的幻覺,所呈現在廣大讀者面前的這部長篇小說《心靈外史》,也可以被看作是類同于《狂人日記》一樣的小說文本。”[3]我以為,就像《狂人日記》是“借助于狂人思維使一種新生的非中心的意識形態進入話語,新的意識形態的楔入,視點的移位,產生了與現實的分裂與沖突”從而達到“不被輕易地整合到具有絕對強大的整合能力的統治意識形態中去”[4]一樣,由于小說采取的是第一人稱的敘述,所以針對這種帶著強烈故事性的題材的逼真性表現,小說受到了個人邏輯、意識形態很大的限制:作者的話語是不自由的,他是受到社會意見扭曲的,所以表現出來的對自身、他人心靈的詰問尤其難以顯得客觀、真誠,但一個“瘋子”的敘述卻較好地解決了這個問題:患有精神病的“我”在對現實的描述上可能有所失真,但卻無所隱瞞,于是一定程度上避免了讀者受到第一人稱敘述的干擾而先入為主地接受了敘述者的價值觀,從而做出了自己的判斷。
另一方面,應該看到的是作者在小說里表現的對于自我認同的質疑。小說里的“我”成長在一個缺少關愛的家庭里,雖然在大多數時候我秉承的還是那套現世功利的處事原則,但對于小時候給過“我”相當于母親的愛的大姨媽的事我奮不顧身,甚至為了她涉險進入傳銷組織;與報社的其他同事相比,“我”雖然也愛錢但是總會在做決定前詢問自己底線的一個度,不至于毫無原則可言;與那些明知道大姨媽生活的村子已經被開礦污染了卻互相維護視若無睹的機關人員相比“我”還有著社會公民的責任感…… “我”似乎在很多問題上看得比別人要通透一些,但“我”能算是有信仰的人嗎?那倒未必。首先作者將敘述者設置成一個精神病患者,這樣的人在做很多決定的時候憑借的大多不是理智的判斷。另外小說多次提到的焦慮癥實際上包含了隱喻的功能。
孟子說“水信無分于東西,無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雖然作者在書中沒有解決人們的心靈歸屬問題,但他的確相信人最原始的對真善美的追求可以引導著我們這個民族走向更好的未來。 “人的意識有著冥冥之中的力量,是大姨媽希望我‘越過越好’的執念,令我擺脫了蛔蟲,迎來了生活的轉機。”在“我”的記憶中,每次想起大姨媽,都會伴隨著“海帶、鵪鶉蛋、鹵羊肉”——這是大姨媽做燴面時的主要材料,雖然是三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食物意象,但卻代表著人最本能、最低層次需求的滿足,所以可不可以認為作者實際上認為相比于知識這些后天積累的外在因素,人本身生來就具有的原始信念能更好地引導我們尋找我們的信仰呢?畢竟,“我”總是不能認同作為干部的父親“將我視為了一個預備役知識分子,一個和他、和我母親一樣的‘人’”,因為 “這樣的‘人’像一百零五毫米炮彈一樣,內部填滿了知識和理論的炸藥,外殼堅硬如鐵”[5]卻在家庭問題上就焦頭爛額;“我”在 “媒體人掀起的打落水狗運動中”只是故意“寫了一大批尖酸刻薄的文章”就“竟然榮幸地被一些以‘文膽’著稱的文化人引為同道,還被扣上了個‘公知’的頭銜?!盵6]
至少在“我”對自己的行為處事進行反省的時候,作者認同了一種需要他人加以鼓勵增強的“善端”。比如在“我”發現自己被李無恥騙錢又被他央求借錢之后,“我”沒有像原本所想的一樣堅決地拒絕并把他起訴到法院,而是因為“隱約想起,以前也曾經有人在自己走投無路的時候,卻把自己‘越過越好’的機會讓給了我”[7]而原諒了他,于是“我”明白“是大姨媽在我的心底種下了一顆善念的種子”[8]。這是一種不需要灌輸式教育就能輕易在人們心中生根發芽的念頭,也正是這種念頭,讓“我”在傳銷組織中命懸一線時因為組織里其他幾個人放心不下被拘禁的“我”而得救了。這些都說明作者雖然對人們的信仰依附存在擔憂,但卻相信人性本善,對“善端”加以引導勝過外在理論知識的盲目輸入,民族心靈發展史會有自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