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自傳的敘事結構研究

陳　軍

（華南農業大學珠江學院人文學院，廣州 510900）

自傳的敘事結構即自傳所寫事實的組織形式。中國古代自傳作為敘述自我生平經歷與思想志趣的傳記文體，其事實的組織形式按照其與敘事時間的關涉性可分為五種：縱向貫穿式敘事結構、橫向鋪排式敘述結構、縱橫交錯式敘事結構、問對式敘事結構及對比式敘事結構。其中縱向穿式敘事結構及縱橫交錯式敘事結構涉及時間順序，其余三種敘事結構沒有明顯的時間序列性，不同的敘事結構體現著作者不同的寫作目的，也呈現出不同的文學風格。

一、縱向貫穿式敘事結構

古代自傳的縱向貫穿式敘事結構指自傳按照縱向的時間序列來敘述人物的經歷、安排文章的結構。自傳按照縱向時間序列貫穿人物生平經歷時，最多的是采用順敘，亦有少數倒敘、插敘的現象，即使是出現了倒敘與插敘現象，但文章主體的敘事結構依然為縱向的順敘式。縱向貫穿式敘事可視為中國古代自傳敘事結構的正體。

縱向貫穿式敘事一般開篇會先由遠及近追溯遠祖世系，交待籍貫、姓名、字號等，然后按照自己由小到大的經歷敘事；當然也有略去世系敘述，而徑直以自己的某個年齡階段開始敘述生平的。前者如漢代司馬遷的《太史公自序》、班固的《漢書?敘傳》、劉禹錫《子劉子自傳》、明代文元發《清涼居士自序》等，后者如曹丕《典論·自敘》、梁元帝《金樓子自序》、唐代的韓昶《自為墓志銘（并序）》、明代袁黃《立命之學》等。

上述兩種我們各再舉一例。前者如明代臺閣體代表楊士奇的《東里老人自志》，首先敘述自己里籍后，詳細敘述了高曾、曾祖、祖考、考的名字、官職，然后就按照年齡自敘經歷：

吾名寓，字士奇，后以字征。一歲而孤，陳夫人鞠之教之。既壯，起家文學。除吳王府審理副，改翰林編修，升侍講。又四轉至左春坊左諭德翰林學士。又五轉至少傅兵部尚書兼華蓋殿大學士，遂進少師繇承事郎，累轉至光祿大夫柱國。……吾生世八十年，叨祿于朝四十有四年，去世以正統九年三月十四日。[1]302

該自傳敘事從一歲時起，至八十歲止。文中雖有對某些人生階段如青少年時期的跳躍省略、大部分為官經歷的敘述也以官職的遷轉升黜代替了具體的時間，但其縱向的時間順序還是非常清晰，敘述順序與其生命歷程大體相符，能使讀者對其生命軌跡有較為清晰的了解。

也有一些自傳省略世系的介紹開篇直接切入自我生命歷程的敘述，如清詩文家范荃（1633-1705）《盟鷗野老傳》：

野老湖上布衣也。幼讀書多，苦疾疢，藥里書籖旅進旅退。五歲即禿筆作擘窠字。甫就外傳能解曰聲課以偶句，應答如響。八九歲輒搖筆作詩句，父師嚴禁弗許，然鼃廁壁涂著皆滿。十七歲先大人見背，弟兄析居，惘惘胥瞀，竟不能名一錢。……五十始滿，妻妾繼歿，村居岑寂，松元招致家塾，盤桓六七載，書囊轉徙，又及十年，其所交游皆忘機之侶。……年已七十矣，故曰野老云。[2]

范荃直接從幼時切入人生經歷的自敘，然后跳躍性地選擇了五歲、八九歲、十七歲、三十、五十、七十等年齡段的事跡貫穿起來展開敘述，揭示出貧賤與隱退的一生。

古代自傳縱向貫穿式敘事結構中亦會有插敘現象，作者在按時間序列自敘時，為了交代某些事情的前因后果，會插入一些對往事的敘述。如蘇轍《潁濱遺老傳》按時間順序敘述了自己一生經歷后，寫道：

予居潁川六年，歲在丙戌，秋九月，閱篋中舊書，得平生所為，惜其久而忘之也，乃作《潁濱遺老傳》，凡萬余言。已而自笑曰：“此世間得失耳，何足以語達人哉！”昔予年四十有二，始居高安，與一二衲僧游，聽其言，知萬法皆空，惟有此心不生不滅。以此居富貴、處貧賤二十余年，而心未嘗動，然猶未睹夫實相也。及讀《楞嚴》，以六求一，以一除六，至于一六兼忘，雖踐諸相，皆無所礙，乃油然而笑曰：“此豈實相也哉！夫一猶可忘，而況《遺老傳》乎？雖取而焚之可也。”[3]

蘇轍《潁濱遺老傳》按時間順序一直敘述到了寫作的當時，為了避免別人嘲笑其寫自傳有求名之嫌，在此他特意插敘了一段昔年四十二歲時學佛參禪的往事，表明自己已“萬法皆空”“惟此心不生不滅”的態度安處富貴貧賤二十余年了，這時自傳又回到了寫作的當下。自傳接下去又插敘往日讀《楞嚴》方知“萬法皆空”的實相之事，然后文章又回到當下，認為將《潁濱遺老傳》焚掉亦可，以示自己作此傳無留名之心。總之對往日學佛的插敘是為了表明自己作傳無求名之意而已，金王若虛《文辨》亦精妙地指出這點：“子由著《潁濱遺老傳》歷述平生出處言行之詳，且詆訾眾人之短以自見，始終萬數千言，可謂好名而不知體矣。既乃破之以空相之說，而以為不必存，蓋亦自覺其失也與。”[4]

古代自傳縱向貫穿式敘事結構中的倒敘現象，即自傳先敘述自己人生的晚年或作自傳的當下狀況，然后再追敘自己人生往事的敘事方式。如明代楊廷楨《自傳》，其開篇曰：“歲在戊辰，楊子年三十二于茲矣。多病無賴，無有名譽，又無妻子。愴然朝露之溘至也，乃自為狀，略述其概，庶幾當世之人，感而吊之。雖死之日，猶生之年，或未即云沒耳。”[1]304文章開篇即交代寫作自傳時的自我狀態，一幅貧病交加，百無聊賴之狀。文章接下去又按時間順序敘述世系及悲苦的一生。

自傳倒敘的作用是將主人公的命運擺在前面，能夠引起讀者的好奇心及閱讀興趣，更能增加表達效果。如楊廷楨《自傳》通過倒敘將一個行將死去的三十二歲的年輕人的悲苦生命擺在讀者面前，無疑更能激發大家的悲悼與同情。

二、橫向鋪排式敘事結構

古代自傳的橫向鋪排式敘事結構即所敘述的幾件事實之間沒有明顯的時間先后，而只是根據一定的邏輯，橫向靜態地排列敘述，每則事實各自獨立但共同體現傳主的性格特征。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陶淵明《五柳先生傳》：

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宏情去留。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5]

趙白生先生認為“書、酒、家貧是文中的三個主要事實，它們之間雖有聯系，但都沒有一定的發展”，因而認為這種事實間“靜態的排列”正是《五柳先生傳》組織事實的一個重要特點。[6]在橫向鋪排式敘事結構中，結構自傳的靜態事實之間甚至可以互相調換，而對文意不會有多大影響。如《五柳先生傳》將“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一句直接調換到“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一句之前，將讀書、著文聯系在一起似乎更好。“嗜酒”一事是文章著筆相對較多的，體現出陶淵明率真的性情；“家貧”則體現出陶淵明的淡泊寧靜、安貧樂道；“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一事或許體現了其通脫的一面。事實之間的聯系并非十分緊密。

古代自傳橫向鋪排式敘事結構中，自傳事實之間有時會體現出非常明顯的并列關系。如宋代鄭俠《大慶居士序》，以“此其學也”“此其識也”“此其守也”、“此其志也”[7]這四句話作為每一部分的總結語，采用鋪排方式整齊地敘述出了鄭俠為學、識見、操守、志向這四方面的事實，從四個角度清晰地突顯出傳主的正直人格與圓融思想。可見橫向鋪排式敘事結構的優點正在于多點突顯傳主精神世界及人格特征。

三、縱橫交錯式敘事結構

縱向貫穿式敘事結構有利于清晰地展現自傳傳主的生命歷程，特別是有利于展示自我人生關鍵節點上的成長變化，但對傳主的人格特征了解還需讀者自我概括與總結；橫向鋪排式敘事結構有利于展示作傳當下時候傳主的精神世界及人格特征，但卻不能體現出這種精神世界及人格特征形成發展變化的過程，而自傳的縱橫交錯式敘事結構則具有二者之長，而補二者之短，有利于塑造出傳主的立體形象。

如葛洪《抱樸子自敘》就采用縱—橫—縱—橫相交錯的敘事結構。前一部分先以時間為序，縱向貫穿敘述其遠祖、父輩情況，然后過渡到自我情況的敘述。自敘時先采用縱向結構抓住了其人生為學的幾個關鍵時間段：

洪者，君之第三子也。生晚……年十有三，而慈父見背……年十六，始讀《孝經》《論語》《詩》《易》……晚學風角、望氣、三元、遁甲、六壬、太一之法，粗知其旨，又不研精……今齒近不惑，素志衰頹，但含損之又損，為乎無為，偶耕藪澤，茍存性命耳。博涉之業，于是日沮矣。[8]644

接下去又以橫向結構鋪敘其性格的各個側面：“洪之為人也，（有脫文）而騃野，性鈍口訥，形貌丑陋，而終不辯自矜飾也”；“洪期于守常，不隨世變，言則率實，杜絕嘲戲，不得其人，終日默然”；“洪稟性尫羸，兼之多疾，貧無車馬，不堪徒行，行亦性所不好”；“而洪之為人，信心而行，毀譽皆置于不聞”；“洪性深不好干煩”；“口不及人之非，不說人之私，乃自然也”。[8]650橫向鋪敘了其本性、操守、交游等方面。但文章接下去又回到縱向敘述結構，重點敘述其為學、作文、著述的發展過程：“洪年十五六時，所作詩賦雜文，當時自謂可行于代”，“至于弱冠，更詳省之，殊多不稱意”，“洪年二十馀，乃計作細碎小文”。文章結尾再次又轉向橫向鋪排敘述：“洪體鈍性駑，寡所玩好……洪少有定志，決不出身”[8]653。

在這樣一縱一橫的反復敘述后，作者有利于全面地展示其個性風采及思想的發展演變過程。這類縱橫交錯式敘事結構在自傳中也較常見。如胡應麟《石羊生小傳》前部分以時間為經，縱向敘述完人生經歷后，作者又對自己人生價值觀及個性特征進行了全面審視，列敘了三十多年來的“立言”成就，并借他人眼中的“我”，對自己的“狂”與“狷”的獨特個性進行了體察與確認。

四、問對式敘事結構

古代自傳的問對式敘事結構指作者通過設置主客問對的形式，通過對話來展示主體的性情志趣或交代出事情的來龍去脈，這是受賦體主客問答影響而形成的一種敘事結構。

自傳的問對式敘事結構的形成有一個發展變化的過程。現存的第一篇自傳作品司馬遷的《太史公自序》即已采用了主客對話。司馬遷在父親臨終遺言的影響下提出了自己作史之宗旨：“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后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9]壺遂對此連發三問，第一個問題是從史書撰述目的的角度詢問司馬遷“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第二個問題則是“今夫子上遇明天子”為何還要作史書呢？針對壺遂的兩次發問，司馬遷皆做了回答，回答“顯示出司馬遷對孔子《春秋》的深刻認識和無比景仰，以及其作史主旨的崇高境界”。[10]

但這種主客問對式敘事還只是在局部段落中運用，后來大部分自傳仍然只是局部地采用問對式敘事，如魏初曹丕《典論·自敘》、宋代柳開的《補亡先生傳》《東郊野夫傳》等作品中仍然如此，直到歐陽修的《六一居士傳》才實現了采用問對式來結構全篇以敘事：

客有問曰：“六一，何謂也？”居士曰：“吾家藏書一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客曰：“是為五一爾，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間，是豈不為六一乎？”客笑曰：“子欲逃名者乎？……”居士曰：“……吾為此名，聊以志吾之樂爾。”客曰：“其樂如何？”居士曰：“吾之樂可勝道哉！……”客復笑曰：“子知軒裳珪組之累其形，而不知五物之累其心乎？”居士曰：“不然。累于彼者已勞矣，又多憂；累于此者既佚矣，幸無患。吾其何擇哉？”于是與客俱起，握手大笑曰：“置之，區區不足較也。”[11]

歐陽修通過采用問對式結構敘事，使自傳呈現出委迂婉曲的敘述風格，使自我厭倦仕途向往隱逸的隱微思想世界得到層層深入地展現，體現出了較高的藝術成就。宋代王向的《公默先生傳》也是問對式敘事結構的繼承者，文章通過公議先生與弟子的三問三答展示出公議先生明辨是非，剛正不阿的人格。

問對式敘事結構在后代有所發展，主客問對不再是層層深入，而是由多則一問一答的小單元敘事構建全文，每一個獨立的小單元之間聯系不大，但分別折射出傳主的個性特征的一個側面。如明代陳繼儒的《空青先生墓志銘》由諸如“或問：‘先生曷不著書？’曰：‘天生人而與之十指，寧盡令握毛錐之老也。’”、“曰：‘曷不仕？’曰：‘仕者如梓匠焉。’”[12]等六個小單元的問答構成。陳繼儒利用漢賦問答體形式結構全篇，每一小則對話涉及其精神的一個側面，展現出對著述、出處、生命、隱居生活方式等方面異于常人的獨特見解，展示出迂與傲的個性特征。

五、比較式敘事結構

比較式敘事結構是自傳中作者將自己的傳記事實與他人的傳記事實進行對比敘事的一種形式。這種敘事形式由于引入他人命運與自我命運進行比較，傳主與他人同頻共振或異頻反差的命運遭際能夠給讀者以帶來強烈的情感沖擊效果。

南朝劉峻《自序》開創了中國古代自傳比較式敘事結構的先河。

余自比馮敬通，而有同之者三，異之者四。何則？敬通雄才冠世，志剛金石；余雖不及之，而節亮慷慨，此一同也。敬通值中興明君，而終不試用；余逢命世英主，亦擯斥當年，此二同也。敬通有忌妻，至于身操井臼；余有悍室，亦令家道轗軻，此三同也。敬通當更始之世，手握兵符，躍馬食肉；余自少迄長，戚戚無歡，此一異也。敬通有一子仲文，官成名立；余禍同伯道，永無血胤，此二異也。敬通臂力方剛，老而益壯；余有犬馬之疾，溘死無時，此三異也。敬通雖芝殘蕙焚，終填溝壑，而為名賢所慕，其風流郁烈芬芳，久而彌盛；余聲塵寂漠，世不吾知，魂魄一去，將同秋草，此四異也。所以自力為敘，遺之好事云。[13]

劉峻的《自序》以一種比較的方式敘述自己與馮敬通三同四異七個方面的情況，除第一個方面標明自己與馮敬通皆品節高尚，正義豪邁之外，其余六個方面皆為不幸遭際：遭摒棄，悍室，生不得意、少長無歡，無后，溘死無時，聲名寂寞，馮敬通的不幸“我”皆有，但馮的成功與榮耀“我”皆無，整個自傳籠罩著不幸人生的悲苦之音。劉駿開創的比較敘事在古代自傳史上產生了深遠影響。唐劉知幾《史通·自敘》將自己與揚子云比較、清汪中《自敘》將自己與劉駿比較、近代李祥年《自序》將自己與汪中比較，這些自傳表達了各自人生悲苦的遭際，表明都受到了劉駿《自序》的影響。

中國古代自傳之所以呈現出不同的敘事結構，可能有以下原因：一、自傳文體類型的內在要求。如仿史傳型自傳、自撰墓志、自狀這些較為正統嚴肅的文體，作者多采用縱向貫穿式敘事結構；而仿《五柳先生傳》這類抒情言志型自傳則多用橫向鋪陳敘事；而自敘類自傳則結構靈活，不拘常規。二、取決于作者的寫作目的。作者如想通過自傳揚名后世、訓勉子孫，則可能采用縱向貫穿式結構敘述自己的奮斗歷程；如果作者是想抒情言志或以文為戲，則可能采用橫向鋪排式或問對式敘事結構，因為文筆可自由馳騁文行無忌；如果作者向讀者立體地展示自我、宣揚自我則較多采用縱橫交錯式敘事結構；如果想引人同情或自悲自悼則可能采用比較式敘事結構。自敘的敘事結構不僅是形式問題，而且體現出不同的文風。縱覽中國古代自傳，一般而言，采用縱向貫穿式敘事結構的呈現出自然平淡之風，但也不乏板滯之作；采用橫向鋪排式敘事結構的呈現出整齊錯落、疏蕩跳躍之美；采用縱橫交錯式敘事結構的文風嚴肅中不乏活潑之姿；采用問對式敘事結構的呈現出靈動與層見錯出之境；采用對比式敘事結構的多呈現出悲苦之調與不平之音。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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