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胡昭廣
1988年5月,《北京日報》頭版刊登了一個關于北京市新技術產業開發試驗區招聘的廣告,這在當時是比較新鮮的事。具體內容是通過公開招聘,考核擇優錄取北京市新技術產業開發試驗區工作人員,一個主任,三個副主任。
招聘領導小組組長是北京市副市長陸宇澄,小組成員包括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楊心輝、科委常務副主任高原、海淀區委書記張福森。前來應聘主任的共四個人:航天部測控公司的總經理,北京電子進出口總公司的副總經理,北京市汽車總公司的副總經理,還有我。我當時在北京市醫藥總公司做常務副總經理兼總工程師。
面試的時候,陸宇澄問了兩個問題:為什么要到這兒應聘?應聘以后準備怎么做?我說,1988年3月,中央關于電子一條街的調查報告在《人民日報》頭版上刊登。這個報告里面有很多內容非常新,講了在中關村發生的一些事情和它的做法。這里出現了很多科技企業,一些知識分子走出大院大所來辦企業,他們執行了一個以市場為導向,技術為依托,技工貿相結合,實行自主投資、自愿結合、自主經營、自負盈虧的模式。我看了這個報告很興奮,因為我原來做過總工程師,長期在傳統企業中搞科技。我們的科技好像永遠在研究,很少面對市場,科研成果不能轉化為產品。而中關村不一樣,這里的企業是市場的主體,科技人員有充分的精力可以去做他想開發的東西,能跟市場緊密結合。我訪問過美國硅谷,中關村有許多地方與硅谷崛起時很相像。所以,我對這個地方充滿了信心,我覺得這里能干成事,能干出了不起的大事業。
準備怎么做這件事?我講了幾條。第一,首先要繼續堅持“四自原則”,這是核心和動力。要堅定堅持改革開放并有所創新。第二,抓兩個規劃,一個是根據國家高科技發展的方向,抓好高科技產業的規劃;一個是把中關村地區的空間規劃搞好;第三,既要有一個長計劃,又要有短安排。一定要快速起步,馬上去做。第四,我們這個辦公室應該是一個小政府大社會。工作人員應該是廉政、高效,能夠為企業服務的一個團隊。
我很幸運被選上了,我覺得自己的思路很靠譜才被選上的。緊接著又選了三位副主任,一位是原來的航天部計劃司的一個處長叫王思紅,一位是趙鳳桐,他當時在理工大學,是化工系的副書記,還有海淀區老科委主任胡定淮。
報名應聘副所長和工作人員的人很多,大約有1500多人。先經過筆試選出90人,再面試,最后選擇了40人。這一次的招聘應該說是優中選優,精中選精。后來看起來這支隊伍是很好的,非常敬業,有理想,肯干,有能力。這次招聘在我的記憶中是北京市第一次公開招聘,非常成功,非常好。
我1958年考入清華大學,對這個地區還是比較熟悉的。1958年我上學時,白頤路兩側都是稻田,種著大楊樹。1988年我應聘到中關村工作的時候,這里已經完全變了樣。白頤路兩側的稻田沒了,建了許多新的高樓大廈,也出現了一些科技公司,一片繁榮景象。另外,又一些新的大院大所成立起來了,這是我對中關村嶄新的感覺。
中關村的發展跟整個中國的大變革大變化是息息相關的。我1988年到中關村,內心有一個很深的感覺:覺得它好像又在醞釀一個更大的變化。電子一條街的出現,找到了一條科技能夠轉化為生產力的大通道,解決了科技改革的難點,推動著中國高科技產業發展。這是個大事情,了不起的事情。
其實,這也是我想到這個地區工作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關于中關村電子一條街的調查報告讓人眼前一亮,感覺到這種變化就要來臨。中關村開發區從1980年陳春先率先辦企業開始,到1988年大約八年的時間,這個地區有了148家科技企業,總收入9億元。我當時感到,大的機遇出現了。
我到中關村工作以后,遇到的外部環境困難,主要是對于中關村電子一條街認識上的差異和阻力。有人說它是倒爺一條街、騙子一條街,褒貶不一,認識差距很大。這個問題的爭論由來已久,1982年陳春先的問題,是經過中央調查組了解過的,從1982年到1988年,中央四次派調查組到中關村,就是要探索個究竟。1987年底到1988年初,中央決定要把它搞清楚,那個時候溫家寶同志是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辦公廳主任。這個調查報告,實際上是溫家寶同志全過程領導做出的。溫家寶同志以很大的熱情支持了這個地方產生的新事物。后來這個報告得到了中央的全面肯定,報告后來又提交給中央財經領導小組,中央財經領導小組決定據此要建立試驗區。報告1988年3月在《人民日報》頭版刊登,但關于中關村的爭論并沒有結束,樹欲靜風不止。
作為試驗區主任,我第一次接受了部分人大代表的質詢。代表們讓我講講清楚,這條街究竟是不是倒爺一條街、騙子一條街?我回答說,這里不是倒爺一條街,不是騙子一條街,但是一條街上有倒爺、有騙子。一個新的事物在它破土萌動的過程中,很多人看不到它更長遠的重大意義。但是,大家所提的問題無疑是在辦好試驗區時候,要注意避免產生的問題。我們的歷史使命就是在這里,健康、快速、有力地發展高科技產業。這些質詢雖然是一種認識上的爭論,但對我們工作是有好處的。
從大的環境來看,我到開發區工作不到一年時,國家大的改革形勢發生了突變,對我們影響很大。1988年,中央決定進行物價改革。物價改革前執行的雙軌制,就是計劃內和計劃外兩種價格。生產資料的價格是不一致的,有指標的比較便宜;試驗區里面的企業,屬于計劃體制外的,就沒有價格優惠。執行雙軌制以后有指標的單位把好東西囤積居奇,然后倒賣指標,造成生產秩序非?;靵y,更嚴重的是出現了很多官員腐敗,問題比較嚴重。到1988年10月,中央政治局認定雙軌制不行,產生了太多弊端,于是全面放開物價,之后形成了物價飛漲,當年物價指數大約漲了26%,整個經濟秩序方方面面都受到極大影響。價格問題是進入市場經濟體制的一個重要關鍵點。面對新形勢,黨中央果斷決定進行經濟治理整頓,重點是兩條:一是清理整頓公司,二是壓縮基本建設。
這兩條對于中關村試驗區來說都是致命的。一要清理整頓公司,而我們是要大力發展公司,推動企業發展;二要壓縮基本建設,而試驗區剛剛建立,地無一壟,房無片瓦,搞些基本建設是必須的。當時的情況我覺得非常嚴峻,試驗區在起步階段剛好趕上這種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碰撞最激烈的時候,怎么能夠在這個夾縫當中去求生存,求發展?這是一個非常大的問題。
針對當時的形勢,我們做了幾件事。試驗區各個部所認真研究國家的政策和治理整頓的一些限定,其中關于公司的整頓治理,重點是針對市場流通方面的企業,規定只允許企業銷售自己生產的產品。這一條對試驗區來看也是很困難的,因為當時試驗區執行的是“技工貿相結合”的方針,開發區起步的時候好多企業都是從貿易起步。按照要求,這些企業都應該清理掉。試驗區工商所研究了政策可能存在的空間,以及試驗區的現實情況,最后把關于企業清理整頓中的這段話稍微作了些變動,加了幾個字,改成為“可以銷售經過企業開發過的產品”。開發兩個字的內涵很多,只要企業是把某些部件或經過研發改進的部件拿來裝到整機系統上,我們認為就是開發。對于這個變動,市工商局、區工商局都睜一眼閉一眼,沒管。他們實際上非常了解試驗區的實際情況,是對試驗區的無聲支持。
市工商局同時還把清理整頓公司的復查審核權交給了試驗區,所以在清理整頓公司中,試驗區得到各級政府的保護,沒有受到致命影響,順利邁過了這個坎。至1988年底,試驗區擁有527家新技術企業,1991年治理整頓結束時企業達到了1343家。試驗區的企業在逆勢中還是得到了健康、快速、穩定的發展。
對于基本建設問題,當時開發區做了一個空間發展規劃,我們沿著白頤路上幾條橫街搞了一個節點戰略,規劃了10個大樓,就叫試驗區十大建筑。第一個建筑在北京圖書館的待建地上,取名科貿大廈。1992年5月,江澤民總書記、李鵬總理來試驗區視察,就在這個科貿大廈里聽取了匯報。這也是黨和國家領導人第一次對中關村科技園進行視察。

1991年5月11日,中國第一家高新技術交易市場——北京市新技術產業開發試驗區科技貿易中心在中關村正式開業
科技大廈是在壓縮基本建設的大勢下建成的。當時北京圖書館二期建設暫時閑置了一塊地,我們就提出來,能否由開發區立項,北圖出地,企業集資,不需政府出資。建筑面積是15000平米,整個資本是2500萬。這個項目我們報到了市里,當時是1988年10月,市政府常務會討論,一致同意批準這個項目。在當時,政府不出資,企業自己出資,自己找資金去建設,發展自己的高科技,沒有先例。市政府給予了大力支持。
1990年,市政府又批準試驗區開發建設“上地信息產業基地”,2平方公里,進行整體開發。試驗區的實創公司為一級土地代理人,這在北京是第一次,是很新的事。國家科委宋健、李緒鄂兩位主任多次視察,并親自參加了開工儀式。后來陸陸續續把試驗區十大建筑也都搞起來了。我們深深感到,市委、市政府、區委、區政府,在最困難的時候,給了我們巨大的支持。
當時在開發區,每個月有一次全體人員例會,講形勢,講我們工作的方方面面,最困難的時候,我們有個提法叫“要做一棵忍冬草”,意思是相信冬天一定會過去,春天一定會來臨。大家以極大的信心,認為我們的事業是正確的,一定會向前發展的,而且會大發展的。這樣的一種精神,克服了當時的治理整頓的壓力,實現了逆勢而上。
“六四”風波結束后,市里決定對四通公司進行清查。市里組織了清查組,由市紀委、海淀區委、區政府、稅務、工商、審計、銀行、公安等部門組成,共有27人,讓我做組長。作為清查小組組長,又是開發區的主任,這個工作很難做。我深知要把握好度,一定要執行黨的政策,該清查的人和事必須清查,另外要注意保護好試驗區。
四通是一面旗幟,它的整個收入占了試驗區的一半,納稅大約占試驗區的將近40%,有兩千多職工,下屬46個企業。如果四通垮臺了,可能試驗區就是多米諾骨牌,辦不下去了,這些民辦企業都要遠走高飛了。在這種情況下,如何來開展清查工作,當時市里的指示很明確,對于參與動亂的人和事,要認真清查,絕不手軟。但是一定要把有問題的人和犯過錯誤的人區分開,大多數的人是教育的問題。另外工作組不參與企業的經營,我們還是讓企業繼續辦好、經營好。
截止到8月中旬,四通在動亂中涉及的人和事基本查清。1989年8月21日下午,清查小組向市委書記李錫銘等領導做匯報,匯報了整整三個小時。市委書記李錫銘同志非常認真地聽了我們的匯報。到最后,他作了一個極為重要、有歷史意義的結論,就是“萬潤南是萬潤南,四通是四通,沒有萬潤南,四通還要辦得更好,還要辦下去”。
四通的全體人員在大禮堂一直靜靜等著我們向市委的匯報結果,當這個消息傳過來,四通的同志們立刻歡騰雀躍起來了。市委對四通的處理意見,對試驗區的企業產生了很大的影響。這之后,開發區又迎來了一個大發展。這就是四通的故事。
企業發生一些情況,我們怎么去做?這個例子比較多,我講一個當時試驗區企業的進口問題。進口,對于試驗區的高科技企業來說,是一種剛性行為。因為當時我們國家的原部件質量、品種等方方面面,還是不能達到發展高科技產品的要求,所以必要的零部件要依靠進口。但是,當時在進口上有很多的約束條件,要有進口批件、外匯指標、準運證。這些東西只有計劃內的企業才有,試驗區企業沒有,我們都屬于體制外的,沒有這些指標,怎么辦呢?
當時試驗區企業的對策是兩條:第一,買批件。向有指標的企業購買多余的批件。當然這是違法的,但有時候也很難買到,因為指標還是很少。第二,買人家已經進口了的產品。這個也有很大風險,因為對方如果是走私的,你買了他的產品,視同為走私。這個問題比較嚴重,當時柳傳志就遇到這個問題。他在廣東的一個分公司,買了別人進口的產品,結果海關稽查后,確認買的是走私品,金額近一千萬元。柳傳志面臨被判刑的局面。這種情況在試驗區企業中非常普遍,不這么做生存不了。不久,試驗區又發生了信通公司走私案。但是,信通用其他商品名報關,實際上內裝的是計算機。當時計算機的稅率很高,大約200%,但信通報關的是稅率非常低的頂替的品種。開箱檢查就出了大問題。信通當時已經用這種方式連續多次走私,數額達到七千多萬元,最多一次是兩千多萬元,已經是全國最大的走私案了。后來公司負責人金燕靜被判了八年。這件事情株連了試驗區,海關把注意力集中到試驗區的企業。出現了一種新的輿論,中關村不僅是倒爺一條街,騙子一條街,還是走私一條街。
1989年以后,海關稽查組和工商部門全都進來查企業。很多企業紛紛離開北京。試驗區分析認為,絕大多數企業問題的產生,是由于計劃經濟跟市場經濟的碰撞結果,是體制問題。用計劃經濟體制下的各種規定去檢視新技術企業的話,沒有不犯錯誤的。怎么解決這個問題?試驗區的工作人員深入到企業調查,寫了一篇內參。

1988年北京中關村一角
這篇內參送到了區委、區政府。區委很重視,把內參轉到了市委,開發區現在面臨難題,進口零部件是剛性需求,現在遇到的問題是計劃經濟體制的,使試驗區的發展受到了阻礙,才發生了“違法”情況等。內參報到市里,市委非常重視。我記得是1990年1月,市委書記李錫銘主持召開了市委政法聯席會第三十九次會議,在這次會議上,錫銘同志說,試驗區的工作是帶有試驗性質的,對他們所作的事情要加以分析,遇到困難要給予解決。
這次會議充分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支持新鮮事物的發展,就要有一些新的做法。這次聯席會之后,海關稽查組就撤出了,其他的檢查組都撤出了,中關村又開始了平靜的生活。后來海關為更好地服務試驗區,在中關村還專門設立了一個試驗區海關,支持我們的發展。
再一次證明,只有在市委、市政府、區委、區政府的大力支持下,試驗區這個新生事物才能健康發展。此事之后,試驗區的同志們深刻認識到,我們作為試驗區的小政府,就應該為企業遮風擋雨,要與企業風雨同舟。后來,有人講我們試驗區像一個圍堰,我們稱為“圍堰效應”,形容試驗區好像一個孤島,外面是計劃經濟,里面實行市場經濟,試驗區等于在周邊圍了一個堰,防止外面各種浪潮打進來,保護好企業。這后來也成為到試驗區發展的指導思想。所以,我們跟企業的關系非常融洽。企業方對試驗區的工作人員都充滿了感情,因為大家確實是風雨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