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菁
若不是父親當年的激烈阻攔,許慶海如今可能是一位哲學學者,甚至是一位哲學家,跟商人、匠人都難以沾邊。不過即便人生軌跡不同,也不會撼動他玩主的本色——執著地玩、精細地玩、出彩地玩。只不過,這位玩主出現在似乎沒什么可玩的木工機械領域,卻又玩得那么有聲有色,有滋有味。
“混球”匠人
“你和我是一類人,都是‘混球類型的。”
當美國木工藝術家、木工工具品牌橋市(Bridge City)創始人John Eeonomaki第一次見到許慶海時,說了這樣一句讓兩人哈哈大笑,又耐人尋味的話。
橋市的木工工具堪稱工具屆的奢侈品,哪怕只是小小的直角尺,都如同是可以在手上把玩的藝術珍品,處處流露著制作者的用心。而海威設計制造的木工機械有著異曲同工的精致與講究。
同樣偏執于細節、工藝的二人一見如故,旋即成了忘年交。
“你知道為什么John自稱‘混球?那是因為他專心致志地設計、制造工具,并不是為了完成客戶的訂單而拼命趕工或者去迎合‘用戶的需求,他是跟隨自己的內心走,為自己而做。”訂購橋市工具產品的用戶一定要有足夠的耐心,因為交貨過程也許長達幾個月,甚至一年。
“我特別能理解John,”許慶海說,“因為在他心里,產品已經不是單純地擁有使用價值的工具,而是一件凝結著匠心的藝術品。”顯然,在許慶海心底,一定也住著一位執著的匠人。
作為匠人最典型的氣質,是對自己的手藝擁有一種近似于自負的自尊心。這份自負與自尊,令許慶海對自己的木工機械產品要求極其苛刻,并為此不厭其煩、不惜代價,但求做到精益求精,完美再完美。即使這并非什么偉大的科學,也不是什么崇高的藝術,但能夠把一項技術發揮到極致,“技也而近乎道矣”。
采訪當天,一位天津客商風塵仆仆地找到許慶海,只因一顆螺釘。“從來沒有見過哪家木工機械制造商用這么好的材料對待一顆小小的螺釘,在設計上還那么人性化。”上海展會上的匆匆一瞥,讓這位客商第二天又專門來到海威的展臺,細細研究了一番。客商口中的螺釘出自于海威耗時6年、自主研發的木工集塵器——GYRO AIR氣陀螺。
對此,許慶海覺得既驚喜又坦然。驚喜的是有志同道合者懂得欣賞,坦然的是自己的產品絕對經得起推敲。
為了產品能做到完美,許慶海曾經試過用舌頭去檢驗。“機器所有的部位都必須光滑,不會刺人,用嬌嫩的舌頭舔過后沒有傷痕,證明做工符合要求。”走在一塵不染的車間,組裝好的氣陀螺整整齊齊地擺放著,珠光白的外殼和酒紅色的調節旋鈕在白熾燈的照射下熠熠生輝。許慶海對氣陀螺表層漆面的要求是——“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光澤度和反光角度都必須一致”。而那兩個有著驚艷視覺效果的調節旋鈕則是許慶海的得意之作。“顏色調配多次,最終調配成我想要的‘勃艮第紅。”
匠人文化里“重視細節”和“敬業精神”在許慶海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這兩個短語所蘊含的東西已經融入他的血液,而最終由產品呈現出的則是“極致”二字。
來自歐洲的同行看完海威設計制造的木工機械,驚嘆于每個細節的精工細作,甚至提出這是“過設計”(over designed)。許慶海笑著回應道:“世界上并沒有什么‘合乎標準的設計,任何設計都在表達自己的價值觀。”他不在意自己的機器能不能成為市場上的暢銷品,但是極其在意產品是否符合本意。這是一種關注的定力,其創造力凝聚在平心靜氣的產品氣質和品位上。
商人與哲學愛好者
許慶海自稱為一個哲學愛好者。
從小對人生、世界充滿好奇,有著無盡求知欲的許慶海,在大學時便一頭扎進了哲學的海洋,盡管那時他的專業是機械工程。從東南大學本科畢業后,許慶海被分派到連云港的一所大學任教。幾年后,不甘心囿于一隅,他決定考研。他的首選是念念不忘的哲學,然而身為農業學科教授的父親始終不允,只能作罷。許慶海毫無懸念地考上東南大學機械工程的研究生,畢業后進入江蘇蘇美達集團,干起了機械外貿的行當。從業務員到美國分公司總經理,許慶海只用了8年時間。兩年后,許慶海又“離經叛道”了一回——不要高薪厚職,他決定辭職創業。
許慶海終究沒有成為哲人,而成了一位商人。
“沒想太多,或許是上世紀90年代的‘下海潮影響了我。”許慶海淡淡地說。從自己熟悉的機械貿易做起,1999年,他創辦南京海威機械有限公司,很快便風生水起。2001年,許慶海購置了當時南京市價最高的公寓。“那時房價沒現在這么瘋狂,70萬元已經是天價了。”然而房子并沒有讓許慶海得到內心的滿足,空虛感再次襲擊了他。
“這輩子我到底為了什么?”許慶海身體里埋下的哲學種子開始作祟。這一路走來,哲學成為許慶海無法舍棄的精神伴侶,即便自己所處的行業與哲學無關,但也毫不影響自己求知的熱忱與思考的深度。
許慶海骨子里并不喜歡商人這個頭銜,賺錢這種事在他看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目標。但對于匠人,他的態度則大不一樣。或許是受到哲學的影響,許慶海覺得無論做什么,都需要有“解決問題”的理念。做外貿可以賺到錢,但賺錢是不是就是創辦海威的出發點?海威到底可以為社會解決什么問題?身為個體的自己又能實現怎樣的人生價值?
多年機械外貿經歷,讓許慶海有說不出的苦悶:“身為機械出口大國,中國的機械制造水平為何總是備受譏諷?”長久以來,中國制造的機械產品價格低廉,但品質卻總是差強人意,不是可靠性低,就是工藝設計上缺乏美感。粗糙、質量次成為中國機器的“標簽”。“不是我們造不出好產品,而是意識還沒有轉變。”許慶海說。商人從根本上講是逐利的,以最低的成本獲得最大的利益。因此在很多創業者心中,情懷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能不能掙到錢,掙快錢。他們認為產品只要能賣出去,有市場、有利潤就行,精工細作只不過是掛在墻上的“企業文化”罷了。endprint
許慶海的身上有著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生人特有的“英雄主義”“完美主義”基因。2001年,他決定投身實體制造業,“造什么不重要,但一定要造好東西。”當時他列出3個方向——木工機械、紡織機械、食品機械。一時無法決定,許慶海競選擇了拋硬幣的方式。似是冥冥中早有安排,最后的結果還是和老本行靠得最近的木工機械。
知易行難,“制造好的木工機械”哪是件容易的事。光琢磨、研究,許慶海就花了兩年時間。想明白了,2003年,他開始建廠,但根本沒想到投進去的500萬元兩年后就“燒”完了。然而此時,除了幾臺精心打造的臺鋸樣機外,海威在市場上根本泛不起水花,“只是nobody。”
許慶海永遠不會忘記第一次去國外參展時,外國客商詢價后的反應。“什么?這么高的價格?瘋了吧!”那是一種夾雜著驚訝與不屑的語氣,即便他們不得不承認眼前的機器跟普通的中國制造有著質的不同,但依舊無法接受高出許多的價錢。
存在即是合理。篤定的許慶海認為自己的價格合理,只是缺乏發現的眼睛。
慧眼識器者必然有之。隨著第一臺臺鋸的售出,海威品牌漸漸被市場接受,如今已銷往105個國家,擁有20多萬終端用戶。即便如此,許慶海說依舊不掙錢。品質為上的海威采用的是類似蘋果手機的供應鏈模式,所有零件都由300多家供應商提供,質量則由海威把控。“定制、量小、要求高,燒錢是必然的。”
“玩”出來的紅點獎
在許慶海看來,想要成為一流的機械制造商,拋開情懷不談,必須要有絕技。“什么是絕技?就是獨一無二、別人難以超越的核心競爭力。”而想擁有絕技只能靠創新。
“創新就是‘作死,但又不得不‘作。”對許慶海而言,創新一來無法規劃,二來如同一場賭博,賭贏可獨步天下,賭輸則滿盤皆輸。“我是幸運的,只是‘作,沒有‘死。”
7年前,許慶海賭了一把,帶著團隊研究如何改進木工集塵器。傳統集塵器采用簡單的負壓收集、強制網格過濾的原理,存在噪音大、分離效率低下、易于堵塞等弊端。但聊勝于無,木工用戶也只能默默承受。機緣巧合下,許慶海發現可以將原創軸向離心強制分離技術(氣陀螺技術)應用于集塵器中,于是和團隊開始長達7年的研制與打磨,終于在2016年推出GYRO AIR氣陀螺集塵器這一顛覆性的創新產品。更讓他沒有想到的是,氣陀螺還一舉斬獲德國紅點獎評選機構創辦的“中國好設計獎”。
回望這7年,許慶海形容自己是“穿著褲衩在沙漠中挖井”,個中艱辛,冷暖自知。支撐著他沒有放棄的僅僅是兩個?-——“好玩”。
而同樣獲得“中國好設計獎”的“筷子大師”,也是“玩”出來的。
2013年,許慶海和John探討中國木工發展現狀,發現中國人對木材的偏執向來超過其他民族,不過相關的知識和技藝又十分匱乏。倆人越聊越嗨,天馬行空地聊到中國文化的推廣上。最后兩人決定要做一款零基礎的木工工具,讓人們在制作筷子的過程中了解中國文化,體驗木工文化。
沒做過筷子的人,無法想象這簡單的兩根木棍竟然擁有20多個尺寸,尤其是筷頂的“寶塔蓋”,必須保證四面完全一致。如果不借助現代工具,沒有大師級的手藝,要做出一根完全符合傳統標準的筷子,幾乎不可能。但用這套工具,普通人也能化身為大師,做出精美的筷子,時間不過一刻鐘。
精美的筷子制作被簡化了,但實現簡化的過程又是一次“作死”的過程。沒有任何經驗借鑒,許慶海和John反復開會討論,光設計圖紙就搞了12輪。“剛設計出來的時候,成品率只有15%。”前前后后反復推敲試驗,磨了近一年,最終才找到最佳方案。如此費時費力的產品在利潤至上的廠商那里估計早已胎死腹中,但許慶海執著地讓它活了下來,還是為了“好玩”。
不僅如此,細節控的許慶海在包裝盒上都將“作”發揮得淋漓盡致,高雅黑的硬挺盒身上印有“筷子大師”4個燙印紅字,一雙筷子的銀色剪影錯落在側。“包裝就要簡潔、明了,不要英文,因為我想表達的就是中華文化的美與深邃。”
“大師者,為常人不可為之也。今一物現世,即令傳統制箸之事成常人易為之樂事,遂以筷子大師謂此物。妙哉。”
得到紅木大師楊金榮的肯定,許慶海甚是欣慰。在他看來,既然是“玩”,就要隨自己心意、“做自己”。“玩這件事,與掙錢沒有直接關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