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明剛+俞曉帆
歐洲中央銀行執行董事會成員薩拜因·勞騰施萊格在2017年法蘭克福銀行監管論壇上曾提到,歐洲銀行業目前面臨五大主要問題:(1)在經濟增長緩慢的前提下,銀行如何實現收入來源多樣化,有效地控制成本,提高盈利率;(2)在歐洲大部分國家銀行數量眾多、市場競爭過度激烈的情況下,如何有效整合銀行業;(3)很多銀行擁有大規模分支行網絡,導致固定成本過高,在當今數字化沖擊下,是否還需要保持這樣的規模?(4) 如何化解金融危機后歐洲部分銀行積累下來的大量不良資產; (5)如何適應新的監管環境,建立良好的風險管理文化。結合以上這幾點,我們不妨回顧一下剛剛過去的這一年歐洲銀行業的表現到底如何。總的來說,2017年看似是次貸危機以來人們期待已久的曙光初現的一年。
盈利能力開始恢復
2017年的歐洲經歷了一系列不確定的政治事件,如英國的脫歐(Brexit),德國的牙買加聯盟談判,西班牙加泰羅尼亞獨立運動,以及意大利的五星運動和新選舉法等等。德意志銀行發布的歐洲政策不確定性指數(Europe Policy Uncertainty Index)維持在近10年的相對高點,這從一個側面證明了當下這種政治不確定性確實很高。然而經濟上終于有強勁的表現,歐元區2017年3季度GDP同比增長2.6%,較上年同期加快0.9個百分點,達到10年來的新高。11月份歐元區19國經濟景氣指數反彈0.5至114.6,創2000年11月以來的新高。歐洲央行一方面維持著金融系統的穩定,同時又保持了一個逐步收緊但又合理寬松的貨幣環境。與此同時,歐洲銀行業也苦盡甘來,MSCI歐洲銀行指數(MSCI Europe Banks Index)在過去12個月以來已經累計上漲33%。
歷史來看,歐盟銀行業總資產回報率(Return on Total Assets)和經濟增長的相關性頗為顯著(圖1),尤其是2007~ 2008年金融危機前。其中英國、葡萄牙以及荷比盧的相關性最強。但次貸危機后的最初幾年中,銀行資產回報率與經濟增長的相關性逐步減弱:一方面是源于歐洲銀行大幅去杠桿的進程,另一方面2011年開始的歐洲主權債務危機和南歐銀行大量的歷史債務負擔大大影響了銀行的利潤增長。
近年來看,隨著資本補充的到位、撥備計提的增加,歐洲銀行業盈利能力與整個經濟的呈現共同復蘇趨勢,尤其是歐元區內的經濟體內更是如此。2017年前三季度,歐洲銀行業利潤與2016年年底相比增長16%,其中三分之一受益于運營效率的提升,主要體現在成本收入比的下降,西班牙、北歐、波蘭等國家或區域有著明顯領先優勢,這一比值普遍低于60%,而德國、法國等國家的銀行成本收入比均值徘徊在65%到75%之間,個別銀行甚至高于80%,三分之二來自于撥備的下降。以撥備后經營利潤來看(post-provision operating profit),意大利銀行業在經歷了痛苦的休整后呈現出最快的增長(59%),法國(16%) 和瑞士(15%)緊隨其后。單就歐洲零售銀行來說,收入的快速恢復主要得益于中間業務的快速增加,如市場交易相關的手續費收入(資產管理、人壽保險、經紀費用等)。從歐洲央行直接監管的銀行數據來看,也呈現同樣的變化,2017年前三年度利潤比2016年同期增長33%,交易性收入增長、撥備下降和管理費用下降是主要的增長動力,相應地,凈資產利潤率提高到7%以上, 比2016年同期的5.4%有了明顯的改善。相應地總資產利潤率也有明顯的改善,從2016年三季度的0.34%提升到2017年三季度的0.47%。(見表1)
資產質量開始改善
除此之外,2017年前三季度歐洲銀行業貸款增速也恢復到近8年來的最高點(年增長2.9%)。無論是零售業務或是非金融類公司業務,貸款需求都出現了大幅增加。得益于此,即使利率還遠未正常化,作為銀行傳統收入來源的凈息差收入也貢獻頗多。歐洲央行在銀行業貸款調查(Bank Lending Survey)里也指出該趨勢還將繼續維持下去。
經濟的向好有利于改善歐洲銀行業所處的整體信用環境。國際評級公司穆迪(Moodys)在2016年10月的時候計算的投機級公司違約率高達4.9%,到2017年10月的時候已經大幅下降到3%,而且還有進一步下降的趨勢。信用環境的改善則直接影響銀行的信貸政策和貸款行為,也有利于風險權重資產的降低,損失準備計提的減少,最終恢復銀行的盈利能力。
總體來說,與年初相比,到2017年11月歐元區銀行業總體不良貸款減少了7%左右,從2015年算起,歐元區銀行不良貸款率從7.5%降到2017年11月底的5.5%。以絕對數值來看,下降規模達兩千億歐元。而歐洲央行直接監管的銀行數據顯示,2017年第三季度的不良率為5.15%,比2016年同期下降了1.34個百分點,而與2017年年初下降了1個百分比。但與2008年相比,目前的不良貸款水平仍然偏高(圖3)。其中,意大利仍然處于相對高位, 在2016年出現小幅改善后再次反彈。西班牙不良貸款率雖然最高,但可喜的是自2016年開始不良率的增長已經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德國則是一枝獨秀,不良率自2008年次貸危機以后一路下降到近10年來低點。
但即使如此,對于歐洲一些周邊國家,比如意大利和葡萄牙銀行業以及西班牙部分銀行,歷史的遺留壞賬的處理仍然是個令人頭痛的問題。鑒于此,歐盟單一監管機制在10月份的時候推出了不良貸款新規指引:要求歐洲銀行制定清晰可信的不良貸款減少戰略——需要各銀行制定既雄心勃勃又要符合實際情況的目標,同時設置相匹配的治理架構。現在看來,部分銀行上報的三年規劃目標差異較大,過度保守的目標是減少3%的不良貸款,而過于樂觀的目標是減少83%的不良貸款。無論目標高低與否,歐洲央行最終都會從三個角度來謹慎審查這些方案的可實施性:(1) 整體方案具體時間安排;(2)減少不良貸款的實施工具及其多樣性;(3)預期撥備的水平。看來,降低不良資產仍重道遠。endprint

銀行并購仍不活躍
縱觀歐洲銀行業這20年來的發展,期間銀行并購不斷,信貸機構數量直線下降(圖3)。以歐元區為例,在1999年底信貸機構總數為7906家,到2007年底下降至6127家,2016年底信貸機構家數為5054家,到2017年9月底只有4839家,到2017年底為4773 家,比上一年底減少了81家。但銀行市場過度的現象仍然存在, 表現為基于集中度(赫芬達爾指數)普遍偏低,以德國尤甚。以德國為例,由于德國銀行系統的特殊性,該國是歐洲各國中過度銀行市場過度最嚴重的國家,銀行數量從1980年的3133家持續減少,到2007年次貸危機前夕已經降到2038家左右,但截至2017年底銀行數量仍然高達1658家左右。
2005年至2017年12月,歐洲銀行間并購交易大概維持在4500 億歐元的水平,其中80%發生在次貸危機之前。次貸危機爆發后,歐洲銀行間并購活動陷入低迷(圖4)。不過,隨著“巴塞爾協議IV”(詳見后文)的落地,一些狀況較好的歐洲銀行完全可以在其中期資本規劃中開始考慮該類交易(哪怕背后有著政治考量),通過重組與并購,最終為股東創造價值(近期案例如: 西班牙最大銀行桑坦德銀行于2017年6月以象征性的1歐元成本收購了西班牙第六大銀行Banco Popular,使得后者免于破產)。
歐洲央行行長德拉吉(Mario Draghi)早在2016年9月就已提出,“過度銀行市場是歐洲銀行業低盈利性的主要原因之一”。顯然,這一現象是不可持續的。正如歐洲央行監管局主席丹尼勒·諾伊(Daniele Nouy)在2017年3月時所強調的:“歐洲銀行業仍然呈現高度的碎片化。產能過剩必將導致激烈的競爭和極低的盈利率。這種情況下,人們很容易預期一些銀行將被擠出市場。在我看來,(這種產業整合)很簡單,可以通過并購來實現。然而,到目前為止這類案件屈指可數。即使有,也是發生在同一國家內部,而不是歐元區內的跨國并購。”諾伊的表態很直接,銀行業不光是追求穩定性,也要追求盈利性。盡管充足的資本與流動性可以為銀行帶來抵御危機的韌性,但銀行最終所依靠的還是銀行整體盈利能力的提升。而適當的合并對銀行提升盈利能力非常重要。
金融科技影響深遠
隨著當今以互聯網金融、大數據、云計算、智能投顧以及區塊鏈技術的發展,銀行的網點轉型和分支行層面的整合與優化同樣是歐洲各大銀行亟待解決的問題。根據歐洲銀行業聯合會(European Banking Federation)2017年的最新調查統計, 2008年至2016年底,歐盟銀行業總共關閉了48000家分支行,占目前分支行總數的25%。隨著網絡銀行與移動支付的快速興起, 越來越多的銀行選擇關閉成本高昂的物理分支行網點,逐步轉為線上,僅英國銀行在2017年前三個季度就關閉了多達762家分支行。以德國零售銀行業為例,更多的銀行開始嘗試自助服務或直銷銀行模式,其中最為成功的是德國的ING DiBa銀行,該行以大數據驅動為核心,通過不斷優化的產品線與精準的客戶定位,在不到20年的時間里一躍成為德國第三大零售銀行;其他直銷銀行還包括德意志銀行下屬的Norisbank,德國商業銀行的Comdirect,以及巴伐利亞銀行的DKB等。
此外,除了依靠線上模式的轉型來減少對物理網點的依賴, 部分銀行也通過網點布局的優化與重組來提升效率,降低成本。以德意志銀行為例,歷史的原因導致該行有大量分支網點客戶覆蓋區域重疊,成本高昂的同時并未對業務有實質性的幫助。近幾年該行重新審視網點布局,以盈利性考量為基礎,從過去的廣泛但缺乏戰略性規劃的布局,逐步轉型為少而精的優化型布局,在減少網點數量的同時仍然保持了與客戶的近距離接觸及業務的拓展。
監管新規影響不小
2017年同樣是個監管年,歐洲央行和歐洲銀行業管理局(European Banking Authority)等監管機構已經認識到進一步推進全面與主動型風險管理對于歐洲銀行的重要性和緊迫性。臨近年底,巴塞爾銀行監管委員會(Basel Committee on Banking Supervision)終于打破僵局,于12月初發布報告稱完成巴塞爾協議III資本框架最終稿(業內更傾向于稱之為巴塞爾協議IV)。該協議的最后階段主要是卡在資本充足率的分母計算上即銀行風險資產的計量和認定的統計模型上。眾所周知,2010年的巴塞爾協議III關于資本充足性的要求只解決了分子的問題即資本的構成及數量要求,但風險加權資產的認定更為關鍵,與銀行所需資本的計算密切相關,因此成為了各方利益平衡的一個關鍵點。其中的焦點是:新的協議給銀行通過用內評法衡量資產的風險(即風險加權資產)設定了底線(floor)。如此一來,銀行通過新方法所計算出的風險加權資產將顯著增加,這種現象稱為風險加權資產膨脹(RWA Inflation),這勢必將對銀行當前的資本充足水平產生不利影響。而為了維持合規甚至充分的資本充足率,銀行不得不去外界尋求更多的資本。
過去一年,歐盟官員及歐洲銀行業極力反對該限值,而美國則強勢建議設定限值,并將其設在相對高位。這背后既有對銀行體系穩定性及銀行間風險與資本計算可比性的考慮,也不乏大洋兩岸的政治較力。美國銀行業在2010年多德-弗蘭克法案(Dodd-Frank Act)實施后就已經開始實施類似的限值規定, 即:無論是通過高級內部評級法或是標準法計算出來的風險權重,取相對保守權重較高的那個。而反觀歐洲銀行業,尤其是一些大型銀行高度依賴復雜的內評法,借此得到比標準法更低的風險權重。也就是說,這些銀行通過該方法做風險相似的業務, 所需資本會比美國同行要少。彭博資訊(Bloomberg)在2017年做過一個市場調研,發現歐洲銀行的風險加權資產均顯著低于實際總資產,其中像德意志銀行(Deutsche Bank)、北歐銀行(Nordea Bank)、法興銀行(Société Générale)等銀行的風險加權資產占總資產比率只有區區不到30%,遠低于美國同類銀行的均值(50%)。這樣一來,即使是風險相似的信貸資產組合,由于歐美采用的計量模型不同,使得最終兩者的偏差值甚大,由此導致美國的銀行需要更多的資本才能做與歐洲同行同類型的業務。恰恰是出于這點考慮,美國監管機構與業界竭力要求底線設定在75%(在這一水平上,美國前六大銀行中只有摩根斯坦利沒有過線)。經過長時間的談判與綜合考量,歐洲同行最終妥協,但傾向于70%的底線(巴塞爾銀行監管委員會最初提議的限值范圍是60%到90%之間)。有趣的是,2017年12月巴塞爾銀行監管委員會的最終報告顯示,確定的底線endprint
恰恰是兩者的均值,即72.5%這個水平線上。這正好說明這是歐美相互妥協的結果。雖然近年來,歐洲銀行業不斷提高資本充足率水平,但考慮到歐洲銀行業較低的風險資產系數,新的監管辦法的影響卻不容小視。
當然,考慮到如下因素,這種影響在短期內還不算是噩耗:
首先,該限值將分五年逐步實施(從2022年到2027年),這個過渡期對于歐洲銀行業來說是相對充足的,從歐元區監管的銀行來看,2017年9月底核心一級資本充足率為14.33%,比年初又有增長;
更為重要的是,協議中對于操作風險的計量方法以及更低的違約損失率限值規定,使得最終風險加權資產膨脹效應要顯著低于預先估算值(21%);
最后,協議終稿中也提到,具體的實施會由各國自由裁決(national discretion),這暗示著最終的方法實施將會在一定程度上呈現碎片化。
巴塞爾協議IV的落地,部分消除了銀行所面臨的不確定性監管風險。但歐洲銀行管理局的內部模型參數指引(Guidelines on PD and LGD estimation),仍然是懸在歐洲各大銀行頭上的利劍。該指引于2017年11月20日完成,正式實施擬定在4年后的2021年,主要聚焦于深度理解銀行估算違約概率以及違約損失率等參數的方法論,減少風險參數無法辨別的差異,使得各參數的計算與設定在不同銀行間更具有可比性。目前來看,歐洲只有意大利的裕信銀行(UniCredit)出具了一份基于該指引的潛在影響評估報告。
我們看到,雖然從監管與政策角度,歐洲的總體趨勢是追求更強的透明性與可信性,以及銀行間的一致性與可比性, 但這并不能掩飾愈加明顯的全球銀行業巴爾干化(即碎片化, Balkanisation)。基于2010年的多德-弗蘭克法案,在美國運營且持有超過500億美元資產的外國銀行組織(FBOs)必須在美設立中間控股公司(Intermediate Holding Company)。這一規定雖然加強了在美國運營的外國銀行機構的資本與流動性,強調了銀行間的一致性,進一步提升了審慎監管的水平,但與此同時也被業界質疑該方法會導致跨國銀行部分資本、成本乃至流動性等資源被“鎖定”在美國。基于這一規定,歐洲數家大型銀行在2016年7月1號分別設立了中間控股公司,其中包括德意志銀行、巴克萊銀行、瑞士信貸以及瑞士銀行。這一舉動,對于銀行的治理架構、風險管理、報告與信息透明度等基礎設施提出了相當的挑戰。一石激起千層浪,歐盟委員會也隨之推出類似新規,要求非歐盟全球系統重要性銀行(G-SIBs)或資產超過300億歐元的外國銀行組織設立中間母公司(Intermediate Parent Undertaking)。這對中國銀行業機構在歐發展將產生影響,值得關注。
(作者單位:外交學院,德意志銀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