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云
(福建師范大學 海外教育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20世紀90年代的小說創作接續了80年代以來的藝術探索而更向縱深發展,許多作家不約而同地將注意力轉移到恢弘壯闊的“歷史”上,而在這些紛繁豐茂的歷史小說創作中,“明清”成為一個集中而鮮明的題材選擇,二月河、唐浩明、熊召政、凌力、劉斯奮等一批耳熟能詳的作家都不約而同將目光投注到這個特殊的歷史階段。他們選擇“明清”易代之際的特殊歷史時空,以展現中西文明沖突、末世心理情結、知識分子生命選擇等諸多問題,成為20世紀90年代文壇一個重要的文學現象。
如何呈現“真實”的歷史,成為考察歷史小說一個不可回避的重要問題。歷史小說總是盡力為人們提供大量關于歷史的典藏記憶,從節慶禮儀到典章制度,從衣帽服飾到食膳器具,以及文化習俗、權力機構等各種景觀,歷史小說的一個重要功能便是通過文化景觀的還原和呈現,幫助讀者走進、認識和理解歷史。縱觀20世紀90年代大部分優秀的長篇歷史小說創作,無一不在“文化景觀”呈現細節上下足了功夫。這里的“文化景觀”借用的是文化地理學的概念,在文化地理學中,一般認為它的構成“可以分成兩類,即物質因素和非物質因素。物質因素是文化景觀的最重要組成要素,指具有色彩和形態,可以被人們肉眼感覺到的、有形的人文因素……非物質因素主要包括思想意識、生活方式、風俗習慣、宗教信仰、審美觀、道德觀、政治因素、生產關系等。這些因素是文化景觀的無形之氣,其作用不容無視;對它們進行研究,我們就可以透過景觀的物質外貌,深入文化景觀內部,使文化景觀研究深入到深層機制的水平上?!盵1]在歷史小說里,同樣也通過對物質與非物質的書寫,共同組合成了一個巨大的文化想象場域,形成一種努力接近歷史“真實”的時代文化景觀。而通過對歷史小說的“文化景觀”敘事的梳理,一方面可深入歷史小說“真實”性的思考,另一方面亦可透視歷史小說對社會發展歷史和民族傳統文化的認知和理解。可以說,文化景觀的考察,是我們體驗與考察歷史小說創作美學實踐和文化想象的重要線索。
德國歷史學家布姆克在論及“宮廷文化”時認為,歷史文學創作的意義遠遠超出人們的想象,因為“真實性的多少在于與現實直接聯系起來的程度有多大,真實性不是指物質對象的真實,或者虛構過程的真實,而是指想像、期待和希望的真實,是社會意識和文化準則的真實。”[2]因此,歷史文學創作不是簡單的虛構游戲,而是可以反映當時社會歷史的某種有意義的積極實踐。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布姆克認為出于研究歷史的需要,人們很有必要好好研究歷史文學創作,尤其是其中展現的“宮廷文化景觀”。
中國傳統政治結構是以帝王為中心的封建專制階層化制度,可以說,中國的古代歷史就是一部帝王興衰的歷史。而帝王活動最活躍頻繁的場所就是宮廷,這里不僅是帝王的居所,更是帝王處理政務、管理國家的“工作室”,是中國傳統農業文明中,國、君、家一體化社會結構的重要文化象征。因此,20世紀90年代大部分長篇歷史小說呈現出十分細致而豐盛的宮廷文化景觀也就不足為奇了。
在20世紀90年代的歷史小說家中,二月河可以算得上是對帝王故事最感興趣的一個,他的作品幾乎都以帝王為主角。其主要以“帝王心術”為突破口展現帝王的權謀機變和政治斗爭,由此塑造了一系列與眾不同的帝王形象。帝王權力的運行規律就是最大限度的保護和鞏固帝王權力,二月河以此為基點,描繪出皇帝的不同行動背后的繁雜心理。如他寫康熙在選嫡過程中,兩次廢太子、多次給予幾個兒子不同暗示,乃至有意無意挑撥諸皇子與群臣為了爭奪皇位而互相猜忌斗爭,這已不單純是為了鞏固皇權,更是一種享受權力帶來的操縱感和控制欲的反常心理。熊召政的《張居正》中主角雖然是朝臣張居正,卻也揭示了帝王權力的冷酷無情。作為帝王師友,張居正本是極受皇帝信賴和依托的重臣,然而,由于帝王需要掌握至高權力并鞏固自己勢力,在張居正死后,迅速清除了其所有的影響,撤消謚號、剝奪爵號,還牽涉到其家族,使之遭遇滅頂之災。
富麗堂皇的宮廷作為一個等級森嚴的小型 “社會”,除了最重要的帝王之外,還需配套大量官員仆從,隨時開展各種活動以滿足帝王辦公管理、日常交往、娛樂休閑等各種需求。因此,歷史小說的宮廷文化景觀呈現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為人們展示節慶禮俗為主的宮廷制度。如,熊召政寫皇城燈會,努力為讀者復原了堂皇華麗,美輪美奐的明朝皇城燈會景觀,充分顯示了古代宮廷物質資源的豐盛充沛,也體現出細膩而真實的歷史現場感。二月河則較重視對“儀式性”的景觀描寫,如對朝會的描繪,極盡表現其典雅精致和肅穆繁復,就連吃飯喝酒這樣簡單的活動,也必須帶有濃郁的制度化色彩:“舉止進退揖讓勸酒處處都講規矩分寸,‘守禮不?!瞧渥谥肌盵3]。凌力在表現宮廷景觀時略有不同,她以細膩的手法還原出宏闊壯觀的宮廷制度化場景,借宮廷禮俗的描寫,暗示了宮廷制度作為皇權權力的具體實施,其所有堂皇富麗的奢華外景和嚴苛繁冗的內在規則,本質上都是為了烘托、塑造、維護乃至鞏固皇權至尊威嚴而存在的。
麥考萊說:“一個完美的歷史學家必須具有一種充分有力的想象力,使他的敘述動人而又形象化。”[4]這種形象化要求作家必須在“占有大量歷史文獻的基礎上展開大膽合理的想象”[5]。因此,我們可以發現作家們紛紛下功夫對宮廷景觀進行細致的描繪,借助小說的場景式展示,人們可以更加直觀清晰地想象明清年間的“真實”面貌,更加真切深入地體驗古代帝王的生存狀態,從而對歷史有更進一步的把握和理解。這比起任何枯燥的文獻說教和冗長的史實介紹都要來得更深刻動人。因此,宮廷節慶禮俗制度呈現的細致程度、場景廣度和考據深度等問題,往往直接關系到整部小說歷史“真實性”和藝術表現性等問題。
正如陳平原指出的:“不能說某一種社會背景必然產生某種相應的小說敘事模式;可某種小說敘事模式在此時此地的誕生,必然有其相適應的心理背景和文化背景?!盵6]20世紀90年代出現大量的尤其是表現帝王的歷史小說創作不是毫無理由的。由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建立與發展,一方面商業潮流洶涌沖撞;另一方面,傳統政治權力運行尚未完全消失,使20世紀90年代的社會文化心理產生了巨大的變化。人們多年來形成的思維習慣、倫理秩序、道德判斷和規范秩序等都發生了潛移默化的改變,追求社會財富、熱衷權力分配的心理極其敏感而又強烈,由此產生了對宮廷政治的熱切關注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因此,可以說,20世紀90年代長篇歷史小說呈現出的帝王權力秩序與后宮政治文化景觀,不僅僅只是作家一廂情愿的喜好,更是回應社會現實的映照,從其細致的描寫里,一方面讓讀者深入了解了歷史“真實”,但另一方面也存在過度鋪張描寫帶來對權力的崇拜與迷失。例如二月河以“孤寂”來為帝王殘忍解脫,他對帝王權力既充滿同情理解,又不免心生困惑,既有意維護,又猶豫不決。
T·S·艾略特曾說:“歷史的意識又含有一種領悟,不但要理解過去的過去性,而且還要理解過去的現存性”;“這個歷史的意識是對于永久的意識,也是對于暫時的意識,也是對于永久和暫時的合起來的意識。就是這個意識使一個作家成為傳統性的。同時也就是這個意識使一個作家最敏銳地意識到自己在時間中的地位,自己和當代的關系”[7]。這種對作家個體性與歷史時代性相結合的強調,體現的正是一種對創作主體精神的強烈召喚,這也正是20世紀90年代文學思潮發展最明顯的特征之一,它不僅使歷史小說家從集體主義的政治意識形態捆縛中走出來,且讓他們有可能擺脫被歷史“真實”限制的視野和格局,轉而面向更加廣闊的社會人生現實和更加真實的自我內心精神,將作家的個人生命經驗、自我思想意識、文化理念訴求等融入歷史書寫中,達到歷史與現實的呼應與聯結。因此,20世紀90年代長篇歷史小說家們不約而同地將目光集中到“士”身份上。“士”是中國古代社會常見的一個人身稱謂,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含義?!稘h書》里說:“學以居位曰士”[8],因此,“士人”不僅是一種身份的代表或者一個階層的象征,更是一種內在精神境界的追求,小說家們希望從他們身上重新挖掘與發現面對困境的啟示。作家們通過認真扎實的史料考據和豐富大膽的想象虛構,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個生動各異的“士人”形象。作為歷史事實和作者主觀想象結合的產物,他們既承載了中國傳統文化精神,又背負著現代文明理想;既謹守君圣倫理秩序又向往個人主體自由;既維護封建專制帝制又不失社會道德批判,是遠比帝王將相更加復雜的一個群體。歷史小說通過對他們糾結纏繞心理狀態和深幽隱秘精神意志的表現,反映了古代知識分子的特殊生存狀態和生命體驗,同時也表達了現代作家對歷史和現實的認知、判斷、理解與想象。
雖然歷朝歷代各門各派對“士”的具體內涵闡釋不盡相同,但關于“士”的基本要求卻是一致的,即外能輔佐君王安天下,內能修行養德正己身。而要實現這樣的志愿,最理想的事業和最輝煌的成就當然是作隨時待在帝王身邊、教育引導帝王的“帝王師”,一方面親身傳授,教導帝王學習“致君堯舜”的“圣道”;另一方面借帝權的施行和運用實現自己的政治文化理念。因此,與其說“帝王師”是一種職業,不如說是一種中國古代專制君主制下的特殊身份,是實現“士”之人文理想和政治理念的最佳選擇。20世紀90年代主要的歷史小說中,完全以“帝王師”為表現對象的是熊召政的《張居正》。選擇這樣一個人物,一方面當然是因為歷史上張居正確實是歷代帝師中成就較大、功名較顯、君臣關系處理較為和諧的典范;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作者寄予和表達自己政治文化思考和社會歷史認知的一個綜合考量。小說塑造的張居正是一個善于協調“圣道”與“王道”復雜關系的人物,他堅持以“圣道”嚴格教導太子,同時還有著更深廣的政治抱負,即力除明代前期余留的各種弊病殘垢,“廓清政治,開創新風”。
熊召政力圖寫出一個實現“王道”與“圣道”合一的理想“士人”,但同時也揭示兩者存在沖突時的士人心態?!巴醯馈币劳械氖乾F實政治,一旦現實政治發生改變,政治人物的立場、士人心態也會因此而改變。正如《張居正》里,當得知父親去世、對于是否回家守孝一事,張居正內心更偏向于“奪情”而不遵守“圣道”,而這恰好是從根本上違背了儒家的“圣道”。正如葛荃指出:“中國的士人不過是君主政治及其文化的造物。從這個意義來看,士人表現出來的理想抱負、責任感、價值立場、獻身精神等等均與現代知識分子的有著根本的不同?!盵9]他認為中國傳統“士人”依賴體制,依附權力,對于知識分子主體精神的自由和獨立追求、對于文明道德秩序和政治文化制度的考量和反思并沒有那么自覺和主動,所以一旦文化理念的“圣道”和政治權利的“王道”發生沖突時,他們往往主動選擇放棄“圣道”而追隨“王道”,這其中的深層原因恐怕并不完全是“為天下計”的大智大勇。
20世紀90年代歷史小說塑造的諸多“帝王師”形象中,凌力在《暮鼓晨鐘》里的“帝王師”——西方傳道士湯若望顯得較為特別。凌力在《少年天子》和《暮鼓晨鐘》兩部長篇小說都花費了相當筆墨描寫這個人物,無論是順治還是康熙,都曾不斷請教于他,甚至孝莊太后也將其視為人生導師,尊其為“義父”。借助這個人物,凌力試圖探討的問題是,西方文明是否能成為封建傳統文化的指引?宗教文化能否成為人性沉淪的救贖?可以說,湯若望對皇帝的很多政治指導,都是源于人人平等、自由博愛的現代西方文明和宗教文化,如他從人性慈善的角度教導順治要盡快促成滿漢融合。但這種包容博愛的宗教情懷與自由平等的科學觀念,與追求權力絕對性的封建帝王皇權有著本質的沖突。因此,雖然湯若望即使貴為“帝師”,甚至對康熙繼位產生影響,但當湯若望遭到殘酷的迫害時,孝莊太后和康熙皇帝都束手無策——其原因并不是他們權力所限,而是他們看到西方文明與宗教文化對封建王權的沖擊,有意縱容。湯若望的形象顯示了希望在帝王權力中心成長起西方文化的設想破滅。
20世紀90年代長篇歷史小說里的“帝王師”基本都不得善終:張居正死后被抄家、二月河筆下的“伍次友”遁入空門了卻殘生,“鄔思道”歸隱田園寂寂無聞,湯若望被迫害入獄身染重病……所有這一切不約而同的結局,表明了“士人”在封建帝制皇權面前,不管是遵從傳統儒學“圣道”也好,或者傳播西方現代文明也罷,任何文化力量都只能是輔助與配合權力運行的“工具”,任何試圖引導、左右乃至決定權力的嘗試,都將以失敗告終,這似乎就是中國數千年封建傳統專制制度文化的全部真相。
當中國處千年未有之變局時,面對其時政治體制更張、民族文化沖突、東西方文明碰撞和社會矛盾激烈等一系列空前巨變,“士人”數千年來崇仰和謹守的經典和自信立刻變得搖搖欲墜、岌岌可危,而他們所秉持的忠君之道、所操持的帝王之術也將很有可能變成無用之術?!笆咳恕庇謱⑷绾握{適這種變化?唐浩明的《楊度》深入地反映了這一時代“士人”內心的糾結。楊度一心想要從政實現志愿,屢屢不得只好退隱江湖潛心佛學,一旦時局稍有變動,他又無法安心青燈古經……就這樣一再嘗試、一再失敗,在左沖右突的探索里始終未能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場所。借楊度這個形象,唐浩明為我們展現了晚清變局中進退無度、左右為難的“士人”整體生命狀態。但必須指出的是,對這一問題的審視和批判,作者的態度顯得有些曖昧不明,他將楊度對“帝王之學”的沉迷、對政治動蕩的投機,以及對權力欲望的追求等等復雜生命狀態,歸結為“報效國家建功立業的思想”,顯然太過簡單。楊度這一代“士人”所面對的問題絕不是“報國無望”,其中夾雜著個人功名欲望、傳統思想與現代文明沖突、宗教救贖與出世救人的內在矛盾,其復雜與艱難不是簡單一個“報國”便可概括。
事實上,所有處于世變之際的“士人”,都將面臨艱難的生存選擇和?;蟮纳w驗,都將會有復雜的心靈悸動和曲折的精神動蕩。因為在中國傳統“士”的精神里,包含著兩方面的內涵:治國平天下和修德正己身。因此,除了努力追求政治抱負之外,“士”的另一個重要任務的就是對自己內在精神世界的關注和調整??上攵跉v史轉折時期,“士人”所面對的問題肯定比任何時候來得更復雜而尖銳。作家通過對“士人”在易代之際拯救國家危難、探求民族發展、維護傳統文化尊嚴的各種嘗試和努力書寫,極盡描摹了古人文人群體在這個過程中的困惑與艱難、茫然與不安,為我們揭開了歷史變局之中的另一重風景,同時對中國傳統士人作出了更加深入的透視和反思。
海登·懷特提到:“已故的R·G·柯林伍德 (Collingwood)認為一個歷史學家首先是一個講故事者。他提議歷史學家的敏感性在于從一連串的‘事實’中制造出一個可信的故事的能力之中,這些‘事實’在其未經過篩選的形式中毫無意義。歷史學家在努力使支離破碎和不完整的歷史材料產生意思時,必須要借用柯林伍德所說的‘建構的想象力’,這種想象力幫助歷史學家——如同想象力幫助精明能干的偵探一樣——利用現有的事實和提出正確的問題來找出到底發生了什么?!盵10]對于致力于協調歷史“真實性”與藝術“虛構性”的歷史小說而言,這種“建構的想象力”更是不可或缺的,在小說里其途徑就是通過對歷史氛圍和歷史情境的打造,重新恢復傳統習俗和文化景觀,創造符合歷史時代性的物質和精神雙層想象空間。這往往成為評價一部歷史小說是否接近歷史“真實”、是否吸引讀者的一個重要指標,也成為我們觀察和理解作者認知歷史、想象歷史、解讀歷史的一個有效切入。
對于歷史小說而言,描摹世俗風情最重要的任務當然是呈現 “歷史感”,創造具象逼真而繽紛多彩的歷史情景,豐富歷史氛圍,給讀者有如置身“歷史”中的感覺。劉斯奮的《白門柳》可謂是這方面的代表,他寫秦淮河新鮮生動:“蜿蜒貫穿于東水關和西水關之間的十里秦淮……這里有著最繁華奢費的妓院,最舒適優雅的住宅,最富麗堂皇的酒樓和最出色的戲班子。雖然緊靠著秦淮河北岸,就是莊嚴肅穆的應天府學宮和科舉的考唱—貢院,可是,這絲毫也不影響秦淮河那花天酒地、紙醉金迷的氣氛,而且不如說,正是虧了那一班飽讀詩書而又自命風流的圣人之徒的熱心參與,才使得這醉生夢死的十里秦淮,平添了許多特殊魅力和奇異的色彩?!盵11]作者在小說中通過對風土人情、屋宇器皿、盛典儀式等細致描摹,較好地實現了歷史“真實”的鮮活再現。類似的歷史場景表現還有唐浩明的市井帝都以及熊召政的制度文化與專門知識介紹。
事實上,不少歷史小說作者關于歷史世俗文化的敘寫和描繪除了呈現歷史感和還原歷史情境之外,更是為了增加文本閱讀的豐富性和趣味性,如二月河寫行酒令,文人雅趣中透著濃郁的市井風味。作為清朝年間社交慣用的一種娛樂方式,本是人們為了佐酒行樂、消遣放松的一種手段,卻也往往能夠通過觥籌交錯的杯盞和你來我往的言辭,透露出人心微妙和人情錯綜,也為故事展開做好鋪墊,不失為一種有效的藝術表現方式。
在歷史小說中,傳統世俗文化景觀具有兩層意義。一層是具有一定歷史“真實性”的物質性場景,如制度規則、文化習俗、節慶禮儀等,它們往往是不以人們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客觀性存在。作者通過認真的史料考據和爬梳整理,力圖在小說中還原它們的風貌,從而達到還原歷史情境、營造歷史氛圍的目的。如二月河在小說中常喜描寫一些諸如摸福氣、吃緣豆、燒香還愿、測字扶乩等民間習俗,除了展示清朝民間風情以及豐富文本的通俗性之外,也往往起到隱喻性暗示的作用。另外一層是作者想象、理解和呈現出來的文化景觀,它們更多時候是作為承載作者思想觀念和情感態度的某種意向性修辭而出現的,其呈現方式往往傳達出作者觀物感事的認知狀態和價值判斷。如唐浩明的《曾國藩》開篇寫曾國藩回鄉奔喪,在洞庭湖邊:“大雨嘩嘩而下,雨急風猛,溫順的洞庭湖霎時變成了一條狂暴的惡龍。曾國藩坐在樓上,渾身感到涼颼颼的。他有點擔心,這座千年古樓,會不會被這場暴風雨擊垮?”[12]這段描寫中,“涼颼颼”是人物的當下感受,而“這座千年古樓,會不會被這場暴風雨擊垮”卻明顯是修辭隱喻,看似表達人物對古樓的擔憂,實則暗示了敘述者——作者對歷史轉折中的民族生存追問。在這里,隱喻象征的修辭運用、敘述者主觀判斷以及文本人物體驗等融合在一起形成意義同構,較自然地表現出個體面對歷史轉折時期的茫然困惑與艱難選擇。與唐浩明借助風景不一樣,凌力則較側重于世俗文化的意象修辭的運用。如在書寫順治的婚姻盛況時,呈現出帝王婚姻的浩大而繁瑣的婚禮,接著筆鋒一轉,卻寫出后宮里失落的妃子暗自垂淚。奢華熱鬧喜氣洋洋的大婚慶典就如同一個吞噬青春生命的黑暗甬道,珠玉盛裝嬌羞美好的新皇后也許從此就如在后宮哭泣的妃子一般走進無邊深淵。兩相比較更能突出小說人物的悲哀與制度的無情,傳統宮廷婚嫁節俗在凌力筆下,已然超越了歷史情境的還原意義,更是后宮女性孤苦悲絕命運的象征,也是封建皇朝宮廷制度殘酷森嚴的隱喻。在凌力看來,無論是傳統制度還是文化習俗,亦或是規范禮儀,其實都是世態人情的體現,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是人情的寄喻和人心的象征。
從根本上講,不管是自然風景還是世俗風情,在歷史小說里都成為觀察主體與觀察對象相互作用的“認識性裝置”,承載了小說人物的價值理念和情感態度,其實相當于承載了作家對歷史、政治、人文等問題的認知和理解,從而使其帶有強烈的文化功能和價值意指,值得我們去認真梳理與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