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云華
【內容提要】當前,亞太地區出現了由中美日及東盟四大力量占主導的新的多極化格局。在影響亞太地區秩序構建的四種力量中,東盟這一極可能是最弱的,但又是不可或缺的,無論東盟倒向哪一邊,都會使亞太地區的力量平衡發生傾斜,并導致亞太地區國際關系的力量對比重新調整。深化中國—東盟合作是構建亞太區域秩序的關鍵和重要保證。當前,中國—東盟關系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雙方都需要尋找新的突破和機遇。
【關鍵詞】東盟;亞太區域;中國;美國;日本;新秩序
【DOI】10.19422/j.cnki.ddsj.2018.12.003
當前的亞太秩序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調整和變化,東亞乃至整個亞太區域已經提前進入多極化格局,各個大國及國家間聯盟躍躍欲試,準備重塑未來的地區新秩序。美國、中國、日本和東盟是重塑亞太區域秩序的主角,過去由單獨某個國家主導局勢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
重塑未來亞太秩序的四種力量
特朗普上臺后推行的單邊主義政策和中國提出的“一帶一路”倡議,促使亞太地區提前結束了冷戰后一直由美國主導的單極格局,并迎來多極格局時代。新形勢下,亞太地區各大國都在致力于打造由其主導的、更加符合其戰略利益的區域新秩序。目前該地區最有實力并且具有主觀意愿打造亞太新秩序的國家或國家集團主要是美國、中國、日本及東盟。
一、美國
冷戰后至21世紀初,美國一直是亞太地區的領導者,從推動成立“亞太經合組織”到實施“亞太再平衡戰略”,再到特朗普上臺后推行的“印太戰略”,都是美國試圖打造亞太區域秩序,維護其在亞太地區霸權地位的各種嘗試和努力。特朗普上臺后,積極推行“美國優先”的單邊主義政策,試圖把現有的亞太合作架構邊緣化,如“亞太經合組織”、“10+3”(東盟加中日韓三國)、“10+6”(東盟加中日韓澳新印)和“10+8”(在“10+6”的基礎上再加美國和俄羅斯)等。美國特朗普政府新近推出的“印太戰略”,旨在構建一個單獨由美國主導并對中國進行排斥的亞太新秩序。從特朗普及其政府主要官員的一系列言論來看,美國“印太戰略”的實質就是要在中國周邊打造一個遏制中國的“防火墻”,阻止中國“一帶一路”倡議在亞太地區的順利推進,以繼續維護美國在印太乃至全球的霸權地位。特朗普政府的亞太區域秩序觀繼續強調以美國為主導,充分發揮日本、澳大利亞、韓國、菲律賓等盟國的作用;對東盟進行分化,許以各種利益,拉攏一些立場不太堅定的東盟成員國站到美國一邊;持續弱化或邊緣化那些中國在其中正在發揮或將要發揮積極影響的多邊組織。
二、中國
中國的和平崛起是一個長期過程。20世紀90年代中期起,中國開始推行“走出去”戰略,鼓勵和支持企業向外拓展,亞太地區尤其是東南亞成為中國對外開展合作的重點地區。“一帶一路”倡議的提出和實施,加快了中國與亞太地區各國合作的步伐。新時期中國提出與鄰國和周邊建立“利益共同體”和“命運共同體”的主張,得到了亞太地區大多數國家的認同。很明顯,中國希望與亞太國家包括美國和印度在內,共同推進本地區的長期和平、穩定與繁榮。中國積極推動構建亞太區域秩序,強調以“一帶一路”倡議為契機,打造新型的中國與周邊國家關系,其基本內核是“親、誠、惠、容”理念;在堅持新中國成立以來一貫奉行的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的同時,推行新時期積極進取的對外政策;以國際經濟合作為動力,推動“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基礎設施建設,在實現“互聯互通”的基礎上推進利益共同體和命運共同體建設。
三、日本
長期以來,在東亞及亞太合作方面,日本一直有自己的立場,一直堅定不移地追求由其主導的東亞及亞太區域秩序。雖然日本的對外政策一直奉行美日同盟優先的戰略,但不會完全隨美國的指揮棒起舞。在特朗普上臺推行“美國優先”的單邊主義政策之后,安倍政府發現,當前美國政府的隨意性和不確定性太大,越來越難于跟隨。各種跡象表明,新形勢下日本將會推行更加獨立自主的亞太政策,以趁機填補美國相對退出所留下的“真空”。最明顯的例證就是當美國退出 《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 TPP)之后,日本取代美國率領11國在2018年3月8日簽訂了《全面且進步的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CPTPP)。美國智庫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CSIS)最近發表的一份研究報告指出:“日本首相安倍晉三正在向前邁出重要一步,將日本塑造為地區經濟協定的領導者,直到美國在貿易政策上找到自己的定位。CPTPP的其他成員也歡迎日本的領導。”[1]近期,日本一些學者也在反思日本的對美政策。例如,日本防衛研究所高級研究員佐竹知彥最近發表的一篇文章指出,“美國同盟仍將是日本外交政策的中心……與此同時,日本必須超越過去那種僅僅支持美國主導的秩序的模式,轉而尋求在地區秩序建設中發揮更獨立的作用。日本與具有同樣想法的地區民主國家的戰略伙伴關系,以及它與中國的不斷接觸,可以成為這種新秩序建設戰略的基礎”。[2]
四、東盟
2015年底,東盟正式宣布建成東盟共同體(包括經濟共同體、政治與安全共同體及社會文化共同體)。東盟共同體由10個成員國組成,總領土面積為449萬平方公里,總人口為6.42億,國內生產總值達2.6萬億美元,東盟已成為亞洲第三大經濟體和全球第七大經濟體。從2005年至2017年,東盟整體經濟年均增長5.2%,今后幾年將繼續保持5%—6%的增長率。東盟一貫倡導開放的地區主義,主張以協商為各國共同合作的基本原則,即“東盟方式”。東盟推動構建的亞太區域秩序具有如下特點:一是繼續強調和奉行“東盟方式”,即協商、包容與高度開放的地區主義,歡迎各大國的參與,為促進東南亞和亞太地區的和平、穩定與繁榮共同作出貢獻;二是堅持以東盟為中心,由東盟主導該地區的合作;三是繼續奉行大國平衡戰略,但在新的歷史時期可能會根據大國實力的變化進行調整。隨著中國和日本在該地區力量的上升,東盟會更加強調與中國及日本的合作,以抵消特朗普推行的單邊主義對東盟帶來的消極影響。
總體而言,亞太地區已經形成了中、美、日、東盟四種相互影響的重要力量(亞太四極),未來亞太新秩序的構建將主要由上述四大力量主導。當然影響亞太地區秩序構建的還存在其他力量,例如,近幾年印度也不甘寂寞,不遺余力地推行“東進政策”,大力加強與東盟的政治經濟及安全合作,印度在東南亞地區的影響力正處于上升的態勢,最近又被美國看中,極力拉攏其入伙。此外,如果朝鮮半島實現和平統一,以韓國的技術和資本與朝鮮的自然資源和大量的廉價勞動力相結合,其發展勢頭將不可阻擋,一個具有相當實力的地區強國將會在亞太迅速崛起。俄羅斯也正在重振雄風,近幾年以售賣軍火為主要手段,重新加強在亞太尤其是在東南亞的存在與影響。然而,與前述四大力量相比,后面這幾股力量目前乃至今后一段時間內還無法單獨成為一極,其影響力稍遜一籌。
東盟為何能夠崛起
成為亞太重要的一極?
憂患意識,抱團意識,經濟長期持續穩定增長,正確處理與大國的關系,加上其自身擁有的天然的地緣戰略位置,是東盟崛起的五大因素。
經過幾十年的努力,東盟已經建設成為令全球矚目的共同體。冷戰結束迄今,東盟一直有一種危機感,那就是在全球化與區域化時代,東南亞地區的任何一個國家,都無法與美國、日本、中國、印度等大國競爭。冷戰后東南亞國家的生存之道就是抱團,加快區域一體化,把東盟建設成為更加緊密團結的共同體,方能與周邊大國競爭并求得生存與發展。
最近幾年,世界與亞太區域的政治經濟形勢發生了重大變化,東盟又面臨新的危機。新加坡《聯合早報》刊文指出,東盟必須采取對策以應對新的挑戰,冷戰結束后的短暫紅利已經消耗殆盡,“和平與發展的前景,已經不再理所當然。世界經濟重心因中國、印度的發展而逐漸移向亞洲,導致大國博弈的現象在本區域儼然有越來越激烈之勢。中美在南中國海的針鋒相對,隨時有可能失控升級。日本逐漸要擺脫二戰后的和平主義,也為區域帶來更多變數。……這些外部的張力,迫使東盟必須在團結一致或各自為政之間,做出重大的戰略抉擇”。[3]正是這種危機感,促使東盟不斷地加強合作,不斷地提升區域一體化的水平,最終建成發展中國家間最大的共同體。
筆者認為,亞太地區多極格局的出現,將導致諸多大國的競爭。當前亞太地區最具有實力的大國和國家集團就是中美日三國和東盟,中美日三國之間的雙邊與三邊關系走勢,以及這三國與東盟的關系,將會決定該地區未來的命運。從實力對比來看,無論是經濟實力還是軍事實力,東盟都無法與中美日三極抗衡。例如,從國內生產總值占世界經濟總量的比重看,東盟的實力與中美日三國都相差懸殊,在2016年,亞太四大力量美、中、日和東盟國內生產總值占世界經濟總量的比重分別為:24.7%,14.9%,6.6%,3.4%(見圖1)。
然而,東盟在亞太區域中的地位與作用不能僅從經濟總量來衡量,還應該考慮其他因素。例如,東盟的地緣戰略位置,東盟的大國平衡戰略,東盟的團結與區域化一體化,這些因素都使東盟在亞太區域中的地位與作用表現出極大的特殊性與不可或缺性。如果缺少了東盟,中美日三大國在亞太地區就很難合作與共存,尤其是東盟的大國平衡戰略,使另外三大國極為看重,東盟推行的高度開放的地區主義,又使世界各大國在東南亞和亞太都能夠獲得存在與影響。可以說,東盟是一塊黏合劑,有了東盟,才能使亞太其他大國坐到一起,如“10+1”“10+3”“10+6”“10+8”“東盟地區論壇”“亞歐會議”,等等。
美國和日本倡導的亞太區域秩序觀都具有排他性和不兼容性,尤其是特朗普上臺之后奉行的“美國優先”的單邊主義政策,讓許多大國都在重新考慮其對外政策。中國提出的“一帶一路”倡議具有相當的兼容性與親和力,但是面對中國迅速崛起及其與一些鄰國存在的領土和海洋權益爭端,亞太相關國家依然保持戒心。相比之下,東盟具有較強的親和力、兼容性與謙虛心,可以在三極力量之間扮演一個協調者的角色,在中美日三種力量之間調和、折中、溝通,而且這種作用也得到了中美日三個大國的認可和尊重。
深化中國—東盟合作是構建
亞太新秩序的重要保證
展望未來,東盟可能不是亞太地區最有實力的一支力量,但卻是任何一支力量也不能夠忽視的一極,中美日想要在未來的亞太新秩序中發揮主導作用,都必須依賴東盟這一極的支持。因此,東盟扮演著亞太新秩序構建中不可或缺的角色。中國與東盟建立關系要晚于美國和日本,但經過最近20多年的發展,在經濟貿易等方面已經大大超越美日等國。新時期深化中國—東盟合作已成為構建亞太區域新秩序的重要保證。這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首先,中國與東盟都是亞太地區處于上升階段的新生力量,朝氣蓬勃,雙方合作的空間非常廣闊;其次,特朗普推行的單邊主義使東盟國家充分認識到,亞太地區的事務、前途與命運,更多地還是要靠本地區的國家發揮主導作用;最后,最近幾十年中國—東盟關系發展的歷史經驗表明,對東盟而言,中國這個朋友是可以信賴的,如在1997年和2008年兩次世界經濟危機中,都是中國挺身而出,成為本地區經濟持續發展的穩定器和源源不斷的動力。
中國—東盟關系走到今天,雖然實現了跨越式發展,但也面臨一定的瓶頸。當前,為了突破瓶頸,中國與東盟都訴諸創新,特別是科技創新。創新是一國發展的動力,也是國家之間深化合作的動力,但是除了科技創新,國家間關系的發展很大程度上還是依賴雙方政府及人民的相互信任及共同利益的維系。在這方面,中國—東盟關系的發展還有很多深入細致的工作需要去做。特別是在提高軟實力方面,中國還需堅持不懈、持之以恒地積蓄力量。
中國與東南亞地緣相鄰,雙方之間的交往歷史悠久、源遠流長,但在漫長的歷史演變中,雙方關系的發展也曾受到過嚴重干擾甚至中斷。歷史上,中國與東南亞的友好交往曾兩次被打斷,一次是在16世紀西方殖民主義者入侵和占領東南亞之后,中國與東南亞長期存在與發展的友好往來被西方殖民主義者粗暴地中斷了,中國在東南亞的存在與影響力幾乎被西方殖民主義者全部抹平;另一次是在冷戰時期,面對西方國家的封鎖,新中國與西方國家以及東南亞國家幾乎斷絕了一切往來。直到20世紀70年代中期之后,中國與東盟各國的關系才逐步恢復和正常化。新加坡作為東盟的重要成員國,直到1990年才與中國正式建交。經歷了兩次中斷交往之后,中國在東南亞地區的存在及其影響遭到嚴重削弱。從某種程度上說,中國與東盟的正式交往,是從20世紀90年代之后才正式開始的,同時在此后的20多年間實現了突破性發展。
與日益密切的經濟貿易關系不同,文化的存在與影響力卻不是短期內能夠建立起來的,它需要一個長期耕耘的過程。在軟實力方面,日本在東南亞擁有更大的存在與影響力。日本雖然在戰后初期曾經一度退出了東南亞,但是在美國的支持下,日本借著戰爭賠償等手段于20世紀50年代初期又重返東南亞,經過半個多世紀的深耕,日本文化及其軟實力已經在東南亞深深地扎根。近年來,中國日益重視與東盟開展文化和民間交流活動,但是若在民間社會層面進一步夯實軟實力,需要一個更加長期的過程。
當前,有一種流行的論調認為,“東南亞經濟依靠中國,安全依靠美國”。筆者認為,這一看法不準確,且非常有害。事實上,在東盟看來,無論是經濟還是安全,都不能單純依靠哪一個國家,“不能把所有雞蛋都放到一個籃子里”。就經濟而言,東盟一直推行高度開放的地區主義,與世界各大經濟體的聯系都非常密切。的確,近年來,東盟與中國的經濟聯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密切,相互依賴水平不斷提升。目前,中國是東盟最大的貿易伙伴和最大的外國游客來源地,中國投資在東盟吸引外資中的比重也在急劇上升。但是,這并不等于“東南亞經濟依靠中國”。對大多數東盟國家而言,外資、市場、產業合作等都是非常多元化的,美國、日本、韓國、印度、歐盟及東盟內部各國,都是東南亞經濟的重要參與者。從這一角度看,即便是經濟聯系,中國與東盟依然有很大的合作和提升空間。
新形勢下,中國對東南亞的投資、發展援助以及各種文化交流活動需要實現三大轉變:一是以市場為導向;二是重視發揮企業的作用;三是以人民的利益為根本。在中國—東盟關系發展的早期,一切以政府為主導是必需的,但是當國家間關系需要進一步深入和持續發展時,則需要采取市場化的手段,使更多企業和民眾參與其中。只有如此,中國與東盟的關系才能真正實現可持續發展。
第一,以市場為導向。中國在海外的投資,包括民營企業和國有企業在海外的投資與發展,都應堅持市場導向的原則,政府可以做一些宏觀的布局,營造良好的投資環境,適當做一些政治與戰略考量,但不宜將自身變成投資的主體。遵循市場規律是中國改革開放以來所積累的基本經驗,這一經驗同樣適用于中國企業在東南亞以及海外地區的發展。
第二,重視發揮企業的作用。海外投資項目,包括國有企業的海外投資項目,在堅持市場為導向原則的同時,也需尊重企業的自主權。“春江水暖鴨先知”,海外投資經營環境如何,能否實現盈利和長期發展,企業是最為敏感,也是最有發言權的。如果政府越俎代庖,最終受到損害的不僅是企業利益,還有國家利益。
第三,以人民利益為根本。中國的海外投資與援建項目,需進一步向民生領域傾斜,提高當地民眾的“獲得感”。例如,在一個偏僻的村莊,幫助當地民眾挖一口水井,解決他們的飲水困難,這樣的援助資金不多,卻更加見效,當地人民群眾更容易有“獲得感”。中國也可以此提高在東南亞國家社會層面的吸引力和影響力。
結 ??語
中國發展與東盟的關系,中國與東盟建設利益共同體和命運共同體,絕不是排他性的,而是高度開放的。中國與東盟是亞太地區的重要力量,中國—東盟合作是構建亞太區域秩序的重要保證。中國深化與東盟的合作,推動構建新的亞太區域秩序,不是要壟斷該地區的事務和謀求區域霸權,而是要與亞太地區各國建設相互尊重、公平正義、合作共贏的新型國際關系,并在此基礎上推動構建和平、穩定、繁榮的亞太區域秩序。
【本文是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東南亞安全格局對我實施‘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的影響研究”(項目批準號:16ZDA091)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系暨南大學國際關系學院/華僑華人研究院教授,泰國瑪希隆大學中國研究中心客座教授)
(責任編輯:張凱)
[1] Richard L. Armitage and Joseph S. Nye, “More Important Than Ever Renewing the U.S.-Japan Alliance for the 21st Century”,October 2018 ,P5, Published by the Center for 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CSIS).
[2] Tomohiko Satake, “Should Japan continue to support the US-led international order?” East Asia Forum: Economics, Politics and Public Policy in East Asia and the Pacific,2nd October, 2018, http://www.eastasiaforum.org/2018/10/02/should-japan-continue-to-support-the-us-led-international-order/.
[3] [新加坡]《東盟的未來與挑戰》,載《聯合早報》,2015年1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