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文一
紀錄片《紐約災星》(The Jinx∶The Life and Deaths of Robert Durst)是美國HBO頻道拍攝的一部六集涉案紀錄片,影片的主人公Robert Durst(下稱杜斯特)是紐約的超級房地產家族成員,因涉嫌謀殺在得克薩斯州的鄰居Morris Black被捕,上交保釋金后潛逃,警方發布通緝令,后其故意在超市偷竊被捕。多年以來杜斯特一直身處輿論的漩渦之中:1982年他的第一任妻子莫名消失;2000年他的密友在洛杉磯被殺害,案件至今懸而未決;2001年,住在得克薩斯的杜斯特鄰居被射殺并且遭肢解。2015年3月,72歲的杜斯特在影片播到第五集時因被指控一級謀殺被捕,而直接原因便是影片導演組在采訪事件相關人員時發現的一封塵封多年的信件。
影片的六集分集標題分別為“A body in the bay(水中殘尸)”“Poor little rich boy(可憐的富家子弟)”“The gangster's daughter(黑手黨之女)”“The State of Texas VS.Robert Durst(得克薩斯州VS羅伯特杜斯特)”“Family values(家庭觀念)”“What the hell did I do?(我到底做了什么?)”,從標題可以分別看出六集的分集主題。在影片中,第一集梳理了引起輿論震驚的杜斯特鄰居分尸案的主要情況,包括被害人的身份、尸塊發現的地點、杜斯特在庭審前的聽證會上的陳述、杜斯特現任夫人的聽證會陳述等。這一集里杜斯特本人并未在實質層面與導演組產生接觸。第二集中,導演組通過杜斯特兒時的家庭影像、其自述母親在其幼年時的自殺行為、相關當事人的采訪等,交代了杜斯特的家庭背景以及本人的第一次婚姻狀況,引出了他的第一任夫人離奇失蹤的案件。第三集中,導演組介紹了他的密友、黑幫老大的女兒Susan Berman被槍殺的案件,她被案件調查人員及檢察官認為有幫助杜斯特處理第一任夫人尸體的嫌疑,她的死亡也引起了人們對杜斯特本人的質疑。第四集主要通過對杜斯特本人的采訪,陳述了其得克薩斯居所鄰居被碎尸案的細節,這一集節目還收錄了與采訪同時進行的庭審情況,在這起離奇的命案里,杜斯特被認定無罪。第五集主要聚焦于杜斯特與原生家庭成員的關系,本集采用了大量外拍鏡頭,反映了他與親生兄弟、杜斯特集團掌門人道格拉斯·杜斯特之間復雜的關系。第六集是全片的高潮,分集標題引用了杜斯特本人最后無意中被收錄的一句話,也是被認為其本人承認了之前所有謀殺指控的關鍵話語。
縱觀全片的敘事進度,在本片導演安德魯·杰瑞克奇前期根據杜斯特第一任妻子失蹤事件改編的電影上映后,杜斯特本人開始主動與導演組聯系,了解導演組拍攝紀錄片的意圖后,同意出鏡接受導演組的采訪,并允許導演組跟拍。也就是說,從《紐約災星》第二集的成片開始,作為導演組鏡頭的主角,由導演組拍攝剪輯并播出的杜斯特本人的影像開始進入觀眾的視野。當時杜斯特作為嫌疑人的殺人案還未公開審理,也恰恰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導演組其實已經有意無意參與到杜斯特本人的生活中去,并且將在未來對影片的敘事走向產生決定性影響(參考第五集末尾重大線索的發現以及第六集的分集劇情)。當然,此時包括杜斯特本人和導演組在內的所有人,對于這個參與敘事節點的重要性并沒有意識。“一般意義上的語言敘事者也是極其重要的一環,敘事規律要求語言敘事者角色的存在,這是紀錄片故事化的一個基本特征。”[1]
《紐約災星》這樣的事件類紀錄片,“具有捕獲公共注意力的先天優勢,與之相連的是命運,是奇觀,是那種懸念橫生的情節劇”[2]。攝制組圍繞著杜斯特這個極具爭議性的人物,做了大量的前期工作,從分集的主題,到每一集中出現的相關人士,都經過精心的選擇,力求呈現各方觀點,還原一個復雜的人物形象。與此同時,影片在援引相關人物采訪時,不僅將篇幅留給了杜斯特,也將鏡頭對準了杜斯特“對立面”的警方以及檢方,將判斷人物究竟有沒有犯罪的權利還給觀眾。這也是該片具有說服力和可信度的一大原因,即敘事觀點的平衡。例如,在影片第一集末尾,杜斯特主動與導演組取得聯系,表示愿意接受導演安德魯任何形式的采訪,這很容易給觀眾造成一種心理暗示:杜斯特既然這么理直氣壯地接受采訪,并不介意以紀錄片的形式播出,是不是意味著他確實是無辜的?的確,第一集中呈現出的公訴方提供的證據看似充足,但未必能百分之百使他入罪,否則檢方不可能允許他被保釋。隨即,導演組援引了杜斯特律師的采訪片段。他說:“作為刑事案件辯護律師,你不可能隨時為真相辯護,甚至來不及考慮自己的想法,但你盡力做判斷,是否要為真相而戰。”同時,影片也選取了警方案件調查人員的話:“當你只從兇手的話語里得知發生什么事,為什么要相信出自那人之口的話?”很明顯,律師在影片里的話語權受制于與委托人即杜斯特家族集團的保密協議,因此無法告知觀眾孰是孰非;警方顯然對于片方給予杜斯特在鏡頭面前訴說的權利表示不滿意,在案件未啟動控辯程序之前,讓嫌疑人開口說話,對于案件審理是否公平?一系列的矛盾膠著點,恰恰是影片極具戲劇沖突的地方,導演組此時正在盡力隱藏自己的敘事觀點。
有趣的是,如果因為敘事觀點的暫時隱藏,就此判斷導演組只是純紀實性地拍攝出一部流水賬,也恰恰低估了該片的高明之處。影片并非沒有觀點,只不過導演組將自己的敘事觀點運用旁觀紀實手法表達出來。影片的第四集引用了杜斯特此前碎尸案庭審的畫面,在該集末尾,已被宣布無罪釋放的杜斯特在接受導演安德魯的采訪時,顯得無比淡定,并且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事先準備過的痕跡,這對原本遲疑的觀眾而言,似乎提高了一些其言語的可信度。此時導演安德魯提出暫停一會兒再繼續拍攝,并且離開座位,于是精彩的部分來了——杜斯特沒有關閉麥克風的習慣,他以為當時設備已經關閉,自言自語地練習著:“我沒有刻意地撒謊,我確實犯了錯。”直到他的律師迅速走到他身邊,提醒他麥克風并沒有關閉,依然在收音時,他才面露尷尬地停止。而他自言自語重復的話語,恰恰是剛剛導演詢問他有無在庭審中撒謊時他所回答的,由此可見,他在面對導演組時的回答,都是事先經過排練的。也許導演是故意離開座位,也許只是偶然,但卻捕捉到了如此重要的時刻,而導演組將這樣的畫面和聲音保留并剪輯到影片中,是在用一種委婉的方式表達態度:杜斯特所說的一定不完全可信。這也為影片最后一集的高潮部分埋下了伏筆。
前文提到,《紐約災星》導演組在推動影片敘事的過程中,既是“局外人”、旁觀者,又是“局內人”,甚至是直接推動者。如果說影片的前四集因為展示了各方證據和說辭卻不給出準確清晰的答案而略顯沉悶,那么影片的最后兩集則是全片敘事的高潮,導演組已由攝像機背后的旁觀者完全變成了參與者。這個過程并不是一蹴而就的,相反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因為到第四集末尾,原本觀眾就已經由于杜斯特這樣具有超級家族背景的人利用天價律師團將自己的嫌疑撇清而憤怒,這種情況對于影片敘事的參與不但沒有破壞影片的整體架構,反而完全調動了觀眾的情緒和注意力,并且完全符合大眾追求正義的心理。從第五集開始,導演組成員開始逐步出現在鏡頭前的畫面中,首先是導演安德魯以及攝像師、燈光師等工作人員圍繞杜斯特工作的畫面被記錄下來,展現了拍攝杜斯特時整個攝制組的工作動態。例如,陪著杜斯特去集團大樓和其弟弟道格拉斯家門口的畫面,從側面反映了杜斯特的表演型人格。其次,在第五集末尾,導演組收到由之前第二個案件的被害人、杜斯特密友Susan Berman的好友在其遺物中發現的足以指證杜斯特涉嫌謀殺的證據后,將證據提交給警方和檢方的同時,導演組商議如何在當時主體拍攝已經結束的情況下,引導杜斯特再次到采訪地點接受最后一次專訪,并當面質詢證據與他的關聯。整個商議的過程也如實地拍攝記錄下來,并被剪輯到成片中。此時,導演組已成為主導影片敘事的主體,觀眾的緊張心情一下子被調動了起來。
影片的最后一集中,針對收集到的證據,導演組請來筆跡鑒定專家對證據中杜斯特的筆跡進行鑒定,證明是其本人的筆跡。接下來導演組就杜斯特到達采訪現場后可能出現的情況進行了分析和預演,將安德魯對杜斯特提問的問題、提問的順序和方式進行了周密的計劃,觀眾通過影片了解到了導演組的良苦用心以及采訪可能存在的風險,有了強烈的代入感,仿佛自己也在采訪現場,同時為導演組捏一把汗。當針對杜斯特的采訪開始以后,安德魯對其提問循序漸進,最后用微微顫抖的手向其展示了證據的復本,此時鏡頭拉到了杜斯特本人的面部特寫。很明顯地與之前模式化的回答不同,他的面部表情表現出扭曲和不自然的形態,并要求停止拍攝和去洗手間。觀眾在這個時候心里已經有了答案,而全片最高潮的部分出現了——杜斯特再一次忘記關閉麥克風,導演組再一次成功地將他自言自語狀態下說的話收音:“你被抓住了。你當然是對的,但你肯定想象不出來,逮捕他。他說得對,我是錯的。我應付不了這些提問,我到底做了些什么?當然是把他們都殺了。”畫面中的空房間隨即漸漸變暗,全片結束。
盡管在美國的法律中,這樣的自我供述不能作為呈堂證供的全部依據,但導演組出于平衡觀點、旁觀敘事的努力,對于涉案細節的深入挖掘所獲得的證據成為檢方對杜斯特再一次提起謀殺指控的主要依據,并且直接促成了警方對杜斯特的逮捕。可以說,《紐約災星》這部紀錄片對于“進行敘事”的把控無論在片中還是片外都實現了實質性的統一,也開拓了紀錄片敘事功能的另一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