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雨萌
(中國傳媒大學,北京 100024)
由大連電視臺制作的紀錄片《兒子/兒子》以一位名為黃品萱的母親為主體,為觀眾展開了一個帶著疼痛卻又飽含治愈力量的故事。影片以小人物為焦點,通過運用多種藝術手法真實呈現出他們背后的酸甜苦辣,洞悉人物內心深處的掙扎,展現了人性溫情的一面。這其中流露出的人文關懷不僅能夠觸動每個觀者心中最柔軟的部分,更能促使我們對其中由某一個體所折射出的社會現狀進行更加深刻的思考。
英國紀錄電影運動的發起人格里爾遜為紀錄片下了這樣的定義:對真實事物做創意處理。在他提出的定義中,一直強調兩點:一是真實,所取材的對象必須是真實事物,要對電影的認識功能有足夠的重視,同時,紀錄電影創作的過程中,重點強調面對現實,剖析社會問題;二是“創造性地處理生活場景”,即在創作中可以在不影響真實性的情況下對實物進行創意處理。從這樣的角度來說,紀錄片是直接切入社會現實的創作方式,由此作為社會主體的人就成為其首要的關注對象,這使得紀錄片天然帶有人文主義的烙印。
與西方傳統的紀錄片不同的是,中國特殊的歷史造就了新中國獨特的紀錄片創作傳統。新中國成立以后,紀錄片常常背負著意識形態宣傳與道德教化的重任,多表現為對重大歷史事件和名人偉績的官方記錄,以及行業發展的影像資料保存,并以新聞簡報的形式出現。這些影片往往由政府管理下的機構制作而成,敘事嚴肅宏大,表現手法單一,缺乏對個體的命運和生存狀態的關照,也缺乏對人的心靈和思想境遇的關注。紀錄片《兒子/兒子》中所富有的人性內涵和人文價值則反映了自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紀錄片在創作視角、價值取向、美學原則和與現實的關系的變化。在大敘事大制作的紀錄片主流區域之外,許多紀錄片創作者開始把人本位價值觀、人文精神的展現、對人性的眷顧和表達作為創作的內核。他們將目光移向普羅大眾,將鏡頭貼近日常生活,剖析個體的生命體驗,以點帶面地對整個社會在轉型變革之中的人性動態進行反思。該片就是一部秉承以人為本創作理念的典型作品,從方方面面流露出人文精神與人文關懷。
從選題上來說,影片并不是直接以某個社會群體為中心表現對象,而是進一步細化視角,縮小故事的橫截面,將鏡頭聚焦于“黃媽媽”這個普通的女性,通過故事的展開串聯出與之相關的幾個人物,并揭示出他們各自的命運。這些小人物掙扎的生活境遇,他們坎坷泥濘的人生可能對于大部分觀眾來說帶有著戲劇化的色彩,而導演正是運用紀實的手法將這如戲的人生赤裸裸、血淋淋地真實呈現出來,時時刻刻提醒著觀者這些小人物的辛酸苦辣其實就是現實生活中無數個體的縮影,有脆弱也有堅韌,有仇恨也有釋然,有傷痕也有愈合的力量。
如此“以人為本”的創作理念不僅僅體現在選題時對個體生命和生活的關切上,更滲透在影片創作者的職業素質之中。在紀錄片《兒子/兒子》中,創作者始終采用平視被攝者的視角,客觀平等地介入。“黃媽媽”雖然經歷了種種苦難,但導演為我們呈現得依然是一個堅強、包容、智慧、心懷大愛的女性形象。我們似乎可以同時嗅到美國直接電影與法國真實電影的氣息,創作者在客觀冷靜紀錄主體的同時,隱藏在攝影機背后,對被攝主體進行采訪,經表面探入人物內心深處,表現其“內心真實”。這可謂真正做到了“放棄你的所謂責任感,放棄你的所謂對文化的深層次思考,像朋友和親人一樣去關心你的被拍攝對象。其結果是你可以看到最真摯的責任,最深刻的批判。正所謂無為而無所不為。”
作為紀錄片的本質屬性,真實性是區別其與故事片的根本特性。紀錄片的真實性是否與藝術性的表現相矛盾?這樣的討論直至今日仍然不絕于耳。筆者認為,紀錄片作為一種由人類創造而成的影像藝術形態,真實與表意都是其重要的組成部分,紀實是表意的基礎,表意是紀實的升華。
“創作者為了傳達出一種情緒、一種感知、一種感受,他們常常利用影像所具有的‘還原性’與‘變異性’,并對現實中攝錄的影像進行主觀的‘打碎重構’,極大限度地發揮出自身獨特的創造力,以凸顯‘心理的真實’。”在紀錄片《兒子/兒子》中,導演將表意寓于真實的影像之中,運用多種藝術表現手法,直抵人物的內心深處,從更豐富的維度上展現其內心世界,從而更深刻地挖掘人性中的閃光點,使得人物的真情實感能夠透過熒屏直達觀眾的內心,達到雙向心靈的碰撞,由此人文關懷的表達更加具有詩意。這種人文關懷的詩意表達,可以從影片的敘事方式和視聽語言上顯示出來。
影片主要講述了黃品萱領養殺害了自己親生兒子的李叢安的故事。為了鋪開這個故事,導演巧妙地選取了“黃媽媽”開車去監獄探望李叢安并返回的一路作為影片的“骨骼”,中間穿插了大量的采訪片段,包括對黃品萱的采訪、對李叢安父親的采訪以及對黃品萱前男友的采訪,并利用剪輯手法將紀實性拍攝的事件串聯起來,如李叢安父親與黃品萱見面以及影片最后黃品萱正式簽署領養協議,這些構成了影片的“血肉”。整部影片有少量說明人物和事件的字幕,但沒有解說詞,而是讓拍攝者自己說出來,于是人物采訪中的講述構成了事件展開的主線條。同時,導演利用了類似邁克爾?摩爾“雜耍式”的拼貼手法,將信件、照片、影像資料、新聞資料等嵌入影片中,與人物的話語相結合,使得影片敘事更加飽滿、多元,也更加具有說服力。
更值得注意的是,由影片開頭直至結尾,反復出現了六次“讀信片段”,即采用長鏡頭固定機位拍攝白色背景之前的黃品萱,背景音配以清澈溫暖的歌聲,畫外音朗讀李叢安在監獄里寫給“黃媽媽”的信。這個片段在影片中間隔出現,形成了敘事過程中的停頓,讓觀眾從敘述中暫時抽離出來;另一方面相似的畫面反復出現,形成了一種影像的重復辭格,突出了某種特定意義的表達。信件稱呼由“唐阿姨”到“黃媽媽”的改變、內容的深入以及畫面中黃品萱細微的表情變化又為接下來故事的走勢積蓄了力量。這樣一來,既增加了影片的節奏感,也增添了觀影的趣味性。
視聽語言作為影像的重要組成部分,顧名思義包含畫面和聲音兩個層面,二者不僅是紀錄片乃至一切影像藝術的物質基礎,同時也是一種修辭手法,是創作者利用影像紀實和表意的工具。在紀錄片《兒子/兒子》中,導演不甘于做一只“墻壁上的蒼蠅”,攝影機也不是24小時工作的監視器。從拍攝過程中到影片的后期剪輯制作,都體現出創作者的主體意識,自覺運用視聽語言向內探尋被拍攝者的生活與心靈,向外傳遞情感與情緒,流露創作主體的生命感悟。
“鏡頭所體現的不僅僅是一種矢量上的差別,也不只是一個寬廣或狹小的空間范圍。鏡頭與它所再現的事物共同構成了一種它所獨有的形式以及一種特殊的‘主觀感受性’。”影片中主人公“黃媽媽”接受采訪時的講述占據了大量的篇幅,不論是在房間里還是在車內,導演多采用固定機位、長鏡頭、近景或特寫的方式進行拍攝。鏡頭毫無保留地捕捉著黃品萱話語、動作乃至最細微的表情變化。攝影機看似冷靜地旁觀,實則敲開了主人公的內心,也使觀眾與人物達到了心靈上的共振。
影片唯一的配樂出現在“讀信片段”,同一段音樂反復出現,貫穿影片始終。這段吟唱名為Yemaya assessu,常常被用于瑜伽、冥想。音樂的出現不僅渲染了畫面的氛圍,給人一種凈化心靈之感,更生動形象地刻畫了人物內心的狀態,參與到了“黃媽媽”這一形象的塑造,并進一步深化了影片的主題,拓寬了觀眾對生命的理解。導演正是通過對視聽語言的純熟運用,透視著人心與人性,使得影片流露出的人文關懷帶有著詩意的光暈。
對于觀眾來說,紀錄片其實成為了一面現實的鏡子,提供了關照他人和自我的機會。透過這面鏡子,人們可以洞悉人性與人心,理解人類的生命體驗和生存處境,窺視到社會的矛盾與問題。紀錄片《兒子/兒子》以普通的小人物為切入點,讓我們看到黃品萱這樣一個普通的女人、平凡的媽媽,從泥濘的生活中站起身,用自己經歷過的苦痛體察他人的境遇,從閱讀和生命中汲取哲思,把光帶到內心的黑暗面,并將光繼續傳遞給他人。愛與恨、錯與原諒、黑暗與光明一直都是人類的宏大主題。“沒有空間給恨,沒有空間。”在寬容另一個靈魂的過錯的同時,“黃媽媽”也在與自己和解,治愈內心的傷痕。我們能從其中看到女人的掙扎、母親的愛,看到少年的莽撞、老人的無可奈何,我們能從中看到自己,也看到身邊的每個普通人。我們能看到人心的復雜,也被人性的溫情深深打動。
紀錄片來自生活,又高于生活。就本片來看,個體的坎坷境遇折射出的是整個社會家庭環境、家庭教育中隱藏的問題。紀錄片中流露出的人文關懷不僅能使觀眾反觀自身,也能將人們的視線引向當今社會的現狀,促使人們進行自覺的反思,推動社會不斷進步。這就正如小川紳介所說:“經由拍電影的人來描寫人的心靈,在描寫心靈的同時,和活在同時代的人們共同分享光明,分享和困難斗爭的勇氣,分享活著的樂趣和活下去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