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燦維



我國瓷器藝術受佛教傳播的影響,始于三國時的越窯。到了南朝及隋唐五代,邛窯系陶瓷繼承了越窯制瓷藝術,隋唐時期,佛教藝術的發展到達了頂峰。在巴蜀地域佛教盛行的推動下,唐五代邛窯系的瓷藝大師崇尚佛事,創造了不少邛窯系的佛教造像。本文以考古出土的唐五代造像為據,通過分析認為,自唐以來我國佛教造像藝術更加
中國化。
相傳約公元前6世紀到前5世紀,釋迦牟尼創立佛教,佛教與基督教、伊斯蘭教并稱為世界三大宗教。佛教傳入中國在兩漢之際,約公元1世紀時。佛教作為外來宗教傳入我國,首先得到帝王的支持與崇尚。《后漢書·楚王英傳》載:“楚王(劉英)誦黃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睗h桓帝也信佛,在宮禁中鑄黃金佛像,與老子像并列供奉,以祈求長壽富貴。至三國西晉,佛教開始流傳開來。據載,魏明帝曹叡曾興寺,陳思王曹植也喜歡談佛經,吳大帝孫權也建寺塔,在宮廷奉佛的影響下,佛教信仰也漸漸流傳到民間。民間對佛的供奉雖不見史載,但考古發掘有相關發現。例如,豐都的東漢晚期墓出土有帶有佛像的搖錢樹,長江上游支流岷江的樂山崖墓刻有佛像一尊,“佩項光,結跏趺坐,右手特降魔印,左手執一巾帶狀物置于膝上”。三國至西晉,吳永安三年(260年)青瓷堆塑罐上貼有佛像,永安六年(263年)帶盒青瓷三足尊貼有結跏跌坐佛像。于浙江上虞尼姑婆青瓷窯,出土的西晉青釉貼花三足尊,于腹上貼有佛像,頭佩項光,首挽髻,五官具現,身作弧形褶紋衣,端坐雙層蓮花臺。這些出土佛像的銅、石、瓷質雕塑品,既可證實佛教在東漢已有,三國、西晉時佛教信仰已分布中國的大江南北。從這些佛教造像中,人們可以探究一千七百年至一千九百年前的佛像藝術。它們既是研究佛學初傳中國的重要史料,填補歷史記載的空白,同時是研究中國雕塑藝術與佛教藝術相互融合、交滲互涵的最佳例證。
當今考古資料表明,瓷器中的佛教藝術裝飾,最早宣揚佛事的是越窯系青瓷,前面列舉的吳國青瓷堆塑罐與西晉青釉貼花的佛像均屬越窯系。邛窯系青瓷誕生于東晉,受到越窯瓷器文化的影響,與越窯關系密切,上面刻、劃、印佛教的“蓮花”。蓮花是佛教的圣花,又是佛教的象征。傳說,釋迦牟尼成道后,布道時坐的座位即名“蓮花座”,他主張眾生平等,以俗姓傳道,以蓮花為喻,迎合民眾的愛蓮心理,以便更形象地弘揚佛法。到隋代,邛窯系青瓷在繼承傳統制瓷工藝中脫颕而出,創造出多色高溫釉下彩,為長沙窯的多色高溫彩繪瓷的誕生與發展鋪平了道路,是中國彩繪瓷的先驅。與此同時,隋代崇尚佛教,佛教受到朝野的尊崇,有寺三千九百八十五所,造像二十余萬軀,修建佛塔一百余座。佛教文化之繁榮無以復加,在這種大環境中,邛窯陶瓷必受其影響與感染,即將佛教藝術的聯珠紋展現于彩繪瓷中,如邛窯系的各類器物的聯珠紋裝飾紋樣。聯珠紋,就是指觀音菩薩手持的佛珠,又名牟尼珠。牟尼珠是古印度傳說中的寶珠,意為如意、清靜?!洞笾嵌日摗吩f:“如意珠(牟尼珠),生自佛舍利,若法沒盡時,諸舍利皆變為如意珠,譬如過千歲冰化為頗梨珠。”由此可見,牟尼珠是釋迦牟尼圓寂后的靈骨。因此,佛教造像的冠帽、光背、衣紋、身軀之扮飾莫不以聯珠為飾。傳入中國后,佛教藝術得到廣泛傳播,人們開鑿出具有中國特色的石窟,寺院大興雕塑之舉,繪畫各種佛事神像與經變故事。而佛之光背邊欄、神祇的寶冠、身披之纓絡、胸飾、臂釧、腕釧、佛與菩薩的蓮座、寺窟之藻井,多以聯珠紋組合裝飾。因此,佛教藝術必對各類相關藝術影響滲融,這就是蜀地邛窯系以聯珠紋裝飾瓷器的藝術環
境所在。
唐代是政治統一、經濟發達、文化繁榮,對域外文化兼收并蓄的輝煌時代,也是佛教藝術在中國發展的巔峰階段。整個唐代約290年,共有20多個皇帝,除唐武宗李炎反佛外,其他皇帝都不同程度崇佛。于是,這一時期,佛教建筑、雕像、繪畫藝術燦爛輝煌,登峰造極。以巴蜀地域(今四川、重慶)而計,至今還留存于世的,以成都平原為中心,延伸到重慶周邊,其佛教石刻造像,自北魏至民國時期共68處,其中隋唐五代有51處(唐代49處)。邛崍、成都、綿陽、樂山等皆有佛教石刻造像,尤其是初唐的邛崍龍興寺、舉世聞名的樂山大佛,其藝術光環必融入各類藝術中,這些地區也正是邛窯陶瓷系的主產區。所以,唐代至宋代,邛窯的佛像與裝飾題材多廣選佛教藝術。而藝術是佛教宣傳教義最具效力的手段之一,可利用藝術的形象思維,通過佛、菩薩等藝術形象,引起人們崇敬與信仰。邛窯系的商家與制瓷藝師,為宣傳佛法、信仰佛法,為滿足社會的供求,其雕塑題材在造像上選擇了佛、觀音、文殊、普賢香音神(飛天)諸神,以及佛教的崇拜動物,如摩羯魚、獅子、大象等。今僅選佛教造像進行舉
例分析。
一、佛像
(一)綠釉釋迦牟尼佛像,高10.6厘米
綠釉釋迦牟尼佛像(見圖1)為晚唐之作。佛像雙手捧物于腹前,結跏趺坐于蓮座上。座上兩蓮瓣相連組為一大蓮瓣凸起,共四大瓣,瓣間有空隙組成單層蓮紋座。身穿厚重雙領下垂廣袖衣,溝槽狀衣紋,頭為五層螺警,肉髻高突,螺發顆粒明凸。眉間白毫位置偏高,雙耳下垂。面頰圓豐,鼻梁高挺,雙唇含笑,垂眸綈視,神態慈祥,溫雅敦厚,富有人情味。身后為橢圓形背光,背光外緣為平行短線,以示放射性光芒,內緣為外方內圓旳聯珠紋。全像肅穆端莊,體現了佛是最髙的教主,是睿智豁達、慈悲濟世的至圣者,使人對佛產生一種莊嚴神圣、不可褻瀆的崇敬之心感。
(二)綠釉阿彌陀佛像,高9.4厘米
綠釉阿彌陀佛像(見圖2)為五代所造。全跏趺坐,左于胸前,掌中似有接引眾生往極樂世界的金蓮臺和甘露瓶。身后是葫蘆形背光,背光外緣為平行短線,以示光芒,內緣著聯珠紋美飾。佛像頭戴三葉寶冠,發髻高大而夸張。耳珰圓形垂肩,面相飽滿,雙目微上挑,鼻翼較寬,雙唇豐厚,下頦有月牙形陰線,似漢人的中年人相。身穿雙領下垂廣袖大衣,內著坎肩,衣紋線條深陷。全像形貌溫厚傳神。阿彌陀佛譯意是“無量壽佛”,是西方極樂世界的教主。值得注意的是,此佛像與邛崍唐宋時期龍興寺遺址出土的綠釉佛像極為相似,如果邛崍龍興寺遺址出土的綠釉佛像,不受時空的毀損,可說這兩尊造像如出一模。
(三)黃綠釉佛像,殘高28厘米
五代邛窯系黃綠釉殘佛像(見圖3)于2005年出土于邛崍唐宋龍興寺遺址。頭頸殘缺,雙手疊于腹前,施禪定印,袒胸,雙腿作跏趺坐。衣著厚重,內穿交領衫,領緣鑲圓點紋花邊,外穿兩層袈裟,內層施黃釉,似為交領式,外層袒右肩綠釉袈裟,下擺呈橢圓形垂于臺上,臺座前左側有一枝蓮苞,無論身前身后袈裟衣紋皆清晰流暢,刀法嫻熟,做工精細,如未遭破損,其原塑件必是-件珍貴的佛教造像藝術精品。
二、菩薩
(一)乳濁綠黃釉觀音像,高10.2厘米
乳濁綠黃釉觀音像(見圖4)是典型的晚唐五代時的漢式佛教造像。頭束三高結,頂飾寶珠。背有葫蘆桃尖形背光,外緣內卷,內緣作二至三層不等的聯珠紋環繞。身著雙領下垂廣袖衣,衣間飾聯珠紋垂地。上身坦露,雙乳圓凸,左手置胸前搭于右腕,右手持佛珠搭于左腕,挺胸站立。面相修長,眉間隱有白毫,眼瞼低垂,鼻脊挺直,雙唇閉合,面相略顯清瘦,女性特征明顯,展現了觀音是阿彌陀佛的脅侍,在弘揚佛法中是救苦救難、不分貴賤賢愚的“大悲”菩薩。
(二)乳濁灰釉文殊像,高8.6厘米
乳濁灰釉文殊像(見圖5)屬晚唐所造。頭隱現五結高髻,頭微揚面似在思考,身板挺直,雙腿騎獅,兩手馭獅頭,獅體碩壯做行跑狀,獅頭鬃發張立嘴微上翹,眉骨鼓凸,神態勇猛,全像簡單粗獷,但仍有文殊菩薩是佛的脅侍之特點:頂結五髻,騎獅子,智慧辯才,威猛。
(三)乳濁釉三彩普賢像,高12.5厘米
乳濁釉三彩普賢像(見圖6)為晚唐之作。束高髮髻,頭戴尖頂披風帽,白毫偏高,五官隱現,頭微低視。身披厚重袈裟,左腕曲置右胸上,右手馭象,上身微弓坐于象背,雙腿緊夾象身。象頭飾一圓形物,兩耳下垂,眼圓凸,長鼻卷曲,四肢碩壯似圓柱爪趾明顯做欲行走態。
(四)素胎香音神像粉盒,通高4.8厘米,口徑4.9厘米,底徑3.1厘米
素胎香音神像粉盒(見圖7)應屬五代之作。蓋面印雙線六瓣桃尖形寶相花邊,邊內刻畫兩朵祥云,兩香音神追逐于行云流動的天空。皆頭戴蝴蝶形高冠,寶繒曲結飛揚,腰系褶皺長裙,左腕曲置胸前,右手欲散花,身后張二級羽翅,披肩回曲結飄逸翅邊。左翅下插呈“個”字形三小葉連“個”字形葉脈清晰的菩提枝。面相俊秀,眼口清晰,美如夢幻中的仙女,成對地在流云繚繞的空中迎風飄游,婀娜多姿,表現了對未來生活的向往。它充分展示了瓷藝大師旳豐富想象力,是一幅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典型佳作。
三、素胎缺頭造像,殘高9.2厘米
素胎缺頭造像(見圖8)應屬唐代之作。雙腿跏趺坐,袒上身,左手置放左腿上,右手曲于右腹。上身寬大披帛繞肩下垂至座前,項掛珠串、纓珞。腰系長裙,裙裾飾有聯珠紋,通體無衣褶,但披帛褶皺線條清晰流暢。另一殘造像,缺頭缺四肢,僅存上身。殘高7.6厘米。袒胸,身穿圓領緊身衫,項胸掛串珠、纓珞,肩披帛寬大繞臂腕,腰系扣裙。此二造像出土于邛崍十方堂遺址第四層,屬唐代層。
四、結語
綜上列舉之佛、菩薩及小沙彌造像,其時代較早為中唐,多為晚唐五代之作。其制作工藝約有兩類,一為大手筆的寫意瓷塑,二為工筆的精微寫實瓷塑。其大手筆寫意瓷塑,信手拈來,略作心意中的手捏塑像,使其處于似與不似之間。例如,釋迦牟尼的左脅侍文殊菩薩,美名“大智文殊”,其典型法像,應是頂結五髻,手持寶劍,坐蓮花寶座,騎獅子。而所塑之全像卻省略手持寶劍、坐蓮花座;又如,釋迦牟尼的右協侍普賢菩薩,美名“大行普賢”,其全像應是手持如意或蓮枝,騎象坐蓮臺,其所塑之普賢,僅騎四肢碩壯卷長鼻的白象。雖然有所省約,但神韻不減,仍具有文殊、普賢菩薩神靈的主要特征。其工筆瓷塑,可謂精微巨細倶現,琢磨精細工整,具有極強的寫實感。例如,綠釉釋迦牟尼造像即造型工整,刻塑細麗,形態端端正正,莊嚴神圣,形神皆備。無論是頭之螺結,五官之刻塑,衣紋的褶皺起伏,背光紋飾的光芒與聯珠紋,還是蓮座之蓮花瓣紋,皆清晰細麗,刻塑入微。尤其是面相,雕琢細膩逼真,顏面額部寬廣,鼻梁隆起通入額緣,眼大唇薄,下腭略寬大突出,頭發波浪螺結,眉間有白毫,形象婉麗肅穆,具有古印度的健陀羅式遺風。其身軀頎長,身著寬袖長衫,衣紋褶皺線條寬粗,具有厚重溫暖的觸覺感。又如,綠釉阿彌陀佛造像,其刻塑亦精細入微,面部不僅頰豐頤滿,還呈現碩頭大耳,鼻脊略肥,眉眼微上挑,頰肌圓凸,下腭肌肉肥疊呈U形,完全是中國中年男人的風貌。其衣紋厚重,又完全脫離了薄衫緊貼輕飄之感。以上兩佛造像的塑造雖然受古印度佛教的影響,但它不是簡單的模仿,而是融會中外文化藝術、有自己民族特色的再創造。
以上所列造像實例,從側面表現出邛窯制瓷大師對佛教信仰的崇尚與欽敬。他們發揮高超的智慧,真切地表達了自身對“人”與“神”的深刻觀察和認識,正確地運用了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結合的表現手法。由于對人的尊敬,對神的歌頌,他們才能創造出這樣卓絕的作品。這也表現出中華民族自古以來就善于學習、吸納其他民族的文化精華,從而不斷地創造、發展民族文化藝術的優良傳統。
以上所列造像呈現出獨特的藝術特征,正如常任俠所言:“自唐以后,佛像和菩薩像,更加中國化。中國的雕塑家們,在中國人中間選取美與健康的典型。反映在作品上,面貌和肌肉都表現美與力量,佛、菩薩、力士,也就是最可愛的形象。作品中的衣飾、背景、用具都逐漸中國化,使佛教與中國雕塑藝術融合一致?!?/p>
(重慶文理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