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文博
摘 要:關于法的本質屬性問題,馬克思主義法學與近世西方法學之間呈現出“階級性”與“全民性”的歷史分歧。其中,馬克思主義法學基于對19世紀西方社會情狀的“實然描述”,主張“階級性”為法的本質屬性。與此同時,近世西方法學則基于對西方宗教理想的“應然描述”,認為法的本質屬性是“全民性”(“社會性”)。如今,對于時處“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中國而言,在“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大背景中,應當認為中國目前的“社會主義法”是“人民共同意志”的體現,其本質屬性是“全民性”。同時,對于“社會主義社會”之前的其他社會類型的法的本質屬性問題而言,則應根據具體的社會情勢進行判斷,再不可教條地套用傳統“階級性”的觀點。
關鍵詞:法的本質屬性;階級性;全民性;馬克思主義法學;近世西方法學
中圖分類號:D90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7)08-0111-03
馬克思主義法學認為,法是具體的而非抽象的。在資本主義社會,“法律、道德、宗教在他們(無產階級)看來全都是資產階級偏見,隱藏在這些偏見后面的全都是資產階級利益”[1]38。在與“資產者”論戰時,馬克思有云:“你們的觀念本身是資產階級的生產關系和所有制關系的產物,正像你們的法不過是被奉為法律的你們這個階級的意志一樣,而這種意志的內容是由你們這個階級的物質生活條件來決定的。”[1]44依此而觀,馬克思主義法學主張法的本質是“統治階級意志”的體現。而與此同時,彼宗認為近世西方法學“企圖以所謂的‘社會契約‘社會連帶關系‘社會利益‘社會工程等來取代或掩蓋法,尤其是資產階級法的階級性,抹殺無產階級同資產階級的根本對立,為資產階級或壟斷資產階級的利益服務”[2]271。然而,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馬克思主義法學在討論法的本質問題時必以法的“階級性”為前提?同樣,近世西方法學在討論相同問題時又何以“企圖否認”法的“階級性”而主張“全民性”?
一、法的本質屬性問題的歷史分歧
(一)馬克思主義法學主張法的本質屬性為“階級性”的緣由
論者或曰,這個問題其實在馬克思主義關于國家和法的理論中已經得到解釋。依據此一理論,國家是“維護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統治的機器”,其實質就是“階級專政”[3]20。法與國家同時產生,而“一切共同的規章都是以國家為中介的”[4]76。因此,國家的性質決定了法的性質。“這些個人(統治階級)通過法律形式來實現自己的意志,同時使自己的意志不受他們之中任何一個單個人的任性所左右,這一點不取決于他們的意志”[4]108。因此,“由他們(統治階級)的共同利益所決定的意志的表現,就是法律”[4]108。而這種“意志”的內容,是由統治階級的“物質生活條件來決定的”[4]45。
然而,若僅僅以此作為問題的答案,未免不夠透徹。因為,綜觀西方政治理論,就國家的起源問題而言,除馬克思主義主張的“階級斗爭說”之外,尚有“強力說”與“心理說”等觀點。所以問題在于,為何馬克思主義主張“階級斗爭”產生了國家而否定其他理論?這涉及馬克思主義“方法論”上的問題。
有學者指出,“我們所接受的傳統馬克思主義在方法論上的優異之處就在于很敏銳地洞察‘是什么(to be)的問題,但往往忽略‘應該是什么(ought to be)的問題。它的應然結論時常是從實然描述中直接推導出來的”[5]58。其實,馬克思主義所設想的未來社會——共產主義社會,及其第一階段——社會主義社會與其他西方學者所設想的諸如“自由、平等、博愛”的人類社會,在本質上都屬于“應該是什么”(ought to be)的范疇。然而,這一“理想世界”的來源——“社會現實”抑或另一“理想世界”——才是問題的關鍵。
如這位學者所言,馬克思主義的“應然結論”是從“實然描述”中直接推導出來的。據此分析,馬克思主義關于“階級斗爭”的主張,以及法的“階級性”的本質屬性認知,不啻19世紀西方社會情狀的“實然描述”:因當時的選舉制度存在財產資格限制,導致民意機關中缺少“無產階級”的民意代表。從而彼宗認為,“現代的國家政權不過是管理整個資產階級的共同事務的委員會罷了”[1]29。而當時西方社會的廣大勞工“并不是隨著工業的進步而上升,而是越來越降到本階級的生存條件以下。工人變成赤貧者,貧困比人口和財富增長得還要快”[1]39。因此,“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的矛盾無法在當時的體制內通過“合法的”手段予以解決,而只能以“非法的”暴力的“階級斗爭”的形式予以呈現。這種社會情狀便影響到馬克思主義,使其認為“至今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1]27。國家就是通過此等“階級斗爭”的方式產生的。而法就是“統治階級”(當時為“資產階級”)的統治工具。馬克思主義法學關于法的本質屬性為“階級性”的認知大抵導源于此。
按其主張,在當時遭受經濟與政治不公平對待的“無產階級”打破困局的唯一途徑,必須通過暴力推翻“資產階級”的統治,實行“無產階級專政”,繼而過渡到無階級的“聯合體”——共產主義社會。在那里,國家消亡,法律蕩然,“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1]50。斯乃其學說的“應然結論”,由是觀之,馬克思主義法學對法的本質的“應然結論”——法在共產主義社會消亡而無所謂本質——是從“實然描述”——法乃統治階級(當時為“資產階級”)意志的反映——中反其道而行之,直接推導而來的。對于此一理論推導的過程,可謂之由“現實”到“理想”的思維路徑。
舉凡一種理論,其主張的提出乃植根于現實,這固然是使人信服而適切的。但是,致命的問題在于,倘若“現實”情況不變,譬如“在政治上把工人階級組織起來,訓練他們運用民主,為國內的一切適于提高工人階級和按民主精神改造國家制度的改革而斗爭”[6]4。從而,取消選舉制度財產資格限制而使“無產階級”亦得享有選舉權與被選舉權,使“在一百年以前需要進行流血革命才能實現的改革,我們今天只要通過投票、示威游行和類似的威迫手段就可以實現了”[6]7。若這種情形發生,那么馬克思主義法學關于法的本質屬性為“階級性”的“實然描述”則需修正,以致其“應然結論”“隨時隨地都要以當時的歷史條件為轉移”[1]3。
(二)近世西方法學主張法的本質屬性為“全民性”的緣由
1.馬克思主義法學對此問題的解釋
彼宗認為,近世西方法學家之所以主張“全民性”為法的本質屬性,是由于他們秉持“唯心主義”的世界觀,摒棄“決定論原則和因果關系原則”,而堅持“目的論和思辨哲學”造成的。其理論“都極端輕視法與社會經濟制度的密切聯系,并竭力反對用唯物主義的觀點來解釋國家和法”[7]71。馬克思主義法學認為,“法是上升為法律的統治階級的意志,而這種意志的內容,則是由該階級的物質生活條件來決定的”[7]72。近世西方法學家“既然拒絕對法做唯物主義的解釋,那就一定要全盤地否認法的階級性、特別是要否認資產階級法的階級剝削性質”[7]72。
然而,問題在于,如果僅有部分西方法學家秉持“唯心主義”,則可將其解釋為個人世界觀的取向問題。但是,見諸學界,除馬克思主義法學家之外的近世西方法學家大都是“唯心主義者”。因此,解釋近世西方法學為何主張“全民性”為法的本質屬性的更為適切的視角,則應基于西方法律傳統的宗教背景。
2.基于西方法律傳統宗教背景的分析
根據現實,西方社會的最大特點,莫過于其濃厚的基督教傳統。而這種宗教傳統,亦深重地影響了西方法律傳統的形成。“一直到20世紀,西方法律的基督教基礎才差不多完全被拋棄”[8]240。易言之,宗教理想是了解西方法律傳統的關鍵。
近世西方法律傳統的形成,肇始于11世紀末期由教皇格列高利七世對神圣羅馬帝國皇帝亨利四世所發動的授職權之爭(Investiture Contest)(亦稱“教皇革命”)以及由此引發的全面政教沖突。在此期間,出現的三個新的社會心理意識——關于僧侶的社團自我意識的新觀念,關于僧侶有責任改革世俗界的新觀念以及近代性概念和進步概念的歷史新觀念——對西方法律傳統發展的影響至深且鉅[8]128。
約言之,在11、12世紀,僧侶的社員自我意識(階級意識)漸由原先“精神上的”、“信仰和內心傾向上的”統一體意識而遞嬗為一種“政治或法律上的”統一體意識[8]128。原先的基督教僧侶,對“塵世”多持否定性的看法,將人間生活僅視為自己生命旅途中的驛站,而其生活的意義,莫過于通過自己在人間的苦行,歿后得以進入上帝的“天國”而獲致永生。但是,時至11、12世紀,僧侶團體漸漸地改變了原先遁世的生活態度而變得淑世起來,認為自己“負有改革世俗界的使命”[8]130。基于這兩點,一種“包含了近代性概念和進步概念的有關歷史時代的新意識”便在僧侶集團中逐漸產生了[8]134。這正為包括法的本質屬性在內的西方法律傳統的價值取向奠定了基礎。
美國當代法學家伯爾曼(Harold J.Berman,1918-2007)指出,“教皇革命引入了一種能動的特性、一種時代進步的觀念或一種改造世界的信念。人們不再設想‘現世生活必定不可避免地墮落,直至最后審判。相反,如今人們設想——第一次——在這個世界上可以朝著實現來世的靈魂拯救所需要的某些前提邁進”[8]141。所謂“某些前提”,即主張按照“天國理想”來改造人類社會,使其實現體現這一崇高理想的人類社會的“塵世理想”。然而,在“天國理想”中,除上帝外所有子民一律平等,因經商而致富者為人所不齒,故無所謂階級的差別。上帝愛世人,故但凡人們遵循上帝的律法,即可進入“天國”,得到世界上最大的利益——獲致永生。因此,近世西方法學家因其固有的宗教信仰,乃將基督教的“天國理想”投射到人間,形成“自由、平等、博愛”的“塵世理想”。同時,參酌民權革命的精神,訂立人間的法律,以期借由“法治”(Rule of Law)實現體現上帝榮耀的人類理想社會。因之,近世西方法學家受這種宗教理念的影響,自然以否認法的“階級性”為前提,而認為法乃體現了“全民意志”或“全社會利益”的社會關系協調規范。
一言以蔽之,近世西方法學之所以認為法的本質屬性為“全民性”(“社會性”),是基于一種對宗教理想的“應然描述”,其思維路徑呈現出從“理想”到“理想”的特點。
二、法的本質屬性問題的當代視角
馬克思主義法學所主張的法的本質屬性為“階級性”的理論,導源于馬克思主義關于“階級斗爭”與“無產階級專政”等學說。馬克思主義誕生于西方,其立論乃基于19世紀西方社會情狀的“實然描述”,而非著眼于東方社會的“亞細亞生產方式”。因此,唯有將馬克思主義加以“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方能使其成功地指導東方社會。
自古希臘以來,西方社會多為“團體生活”,“階級”的概念伴隨其歷史進程。“所謂階級,就是這樣一些集團,由于它們在一定社會經濟結構中所處的地位不同,其中一個集團能夠占有另一個集團的勞動。”[9]35所以,“階級”與經濟之不平等相關聯。然而,在中國傳統社會,由于政治機會開放,“獨立生產者之大量存在”,以及“在經濟上,土地和資本皆分散而不甚集中,尤其是常在流動轉變,絕未固定地壟斷于一部分人之手”等原因,近世西方社會中的所謂“階級”并不存于中國傳統社會[10]149-150,遑論“階級斗爭”。因此,在民國時期,有學者基于中國固有之社會情狀,“反對階級斗爭,主張階級調和”[16]40。然而,1949年以來,馬克思主義統領國家建設,因承襲俄制而缺乏變通,故在“階級斗爭”的問題上走了不少彎路。其實,早在19世紀80年代,中國法學界在掀起“法的本質問題”大討論時,就有學者揭示了單純將法視為“階級斗爭工具”的危害[2]11-12,以及片面認為法的本質屬性為“階級性”的流弊[2]44。今日視之,仍為不刊之論。
拉斯基(Harold Joseph Laski,1893-1950)曾指出,“無產階級專政,基于本身的需要,不得不是共產黨專政”[16]32。又云,“無論哪個掌權的階級都會產生一種自己階級的利害心、一種永遠保有權力的欲望、一種保持自己職務的尊嚴和重要的野心,并且還要努力去保持這種利害心、欲望和野心”[16]32。對此,我們當然可以回應:共產黨人“沒有任何同整個無產階級的利益不同的利益”[1]40。工人階級“以解放全人類為己任,所以它所考慮的不僅只是自己的利益,而且是大多數勞動人民的利益”[3]156。然而,認識的真理性會得到歷史與現實的檢驗。
要言之,對于“無產階級專政”而言,其最大的問題集中在與“法治”的沖突方面。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權力不論大小,只要不受制約和監督,都可能被濫用”[11]59。中共十八屆四中全會昭示我們,“讓人民監督權力,讓權力在陽光下運行,是把權力關進制度籠子的根本之策”[12]54。如是種種,均為“法治”精神與原則的體現。然而,“無產階級專政是不受法律限制的一種政權。但是,無產階級專政,在制定自己的法律時,卻利用法律,要求遵守法律,并懲罰違犯法律的行為”[13]18。質言之,作為無產階級專政工具的法律,僅要求他人遵守,而公權力自身卻不受其制約。這種“法律”與現代“法治”理念背道而馳,實乃“治民之具”。有人認為,依據傳統觀點,“我們國內現在還存在著極少數敵視和破壞我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反革命分子和刑事犯罪分子,我們決不能放松同他們的階級斗爭,決不能削弱無產階級專政”[14]21。但是,“專政是一個階級概念”[9]12。在消滅了“剝削階級”的社會主義社會,極少數的“反革命分子和刑事犯罪分子”均不構成一定的階級。倘其違法犯罪,則與普通公民無異,有關部門需依據相關法律,運用“法治”的思維予以偵辦。
三、結論
“一種政體如果要達到長治久安的目的,必須使全邦各部分(各階級)的人民都能參加而懷抱著讓它存在和延續的意愿”[15]89。如今,我國正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而這個歷史時期,“是全民奮起,艱苦創業,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階段”[14]447-448。因此,在當代中國,在論及法的本質屬性問題時,應當萬分篤定地認為我國“社會主義法”乃“人民共同意志”的體現,其本質屬性是“全民性”。同時,對于“社會主義社會”之前的其他社會類型的法的本質屬性問題而言,則應根據具體的社會情勢進行判斷,再不可教條地套用傳統“階級性”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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