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愛紅
(山東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 山東 濟南 250358)
2017年6月,筆者有幸與金莉教授見面交流,聆聽她對外國女性文學研究一些問題的真知灼見。從金教授身上,筆者強烈感受到一位前輩學者對學術研究的執著與熱愛,其筆耕不輟的精神以及高度的社會責任感讓人深感欽佩。以下是談話記錄。
任愛紅(以下簡稱任):金教授,您好!感謝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接受我們的訪談。您在美國文學研究,尤其是美國女性文學研究方面著述頗豐,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您出版了《文學女性與女性文學》《20世紀美國女性小說家研究》等專著,并撰寫多篇頗有影響的學術論文。您當初為何選擇這個領域進行研究?能否大致梳理一下您的研究歷程?
金莉(以下簡稱金):我從事美國女性文學研究有其歷史偶然性。90年代初,我在美國攻讀博士學位,當時西方學界對于女性文學關注度較高,女權主義批評開展得轟轟烈烈,我在此期間讀到這方面的書,博士論文研究方向便選了19世紀中葉美國女性小說。我的導師要求非常嚴格,所以除修課之外,我還進行了大量閱讀,雖然有些囫圇吞棗,但為以后的學術研究奠定了基礎,使我受益匪淺。這些閱讀不僅對于準備資格考試和撰寫論文至關重要,也基本確定了我以后的研究方向。我1994年回到北外任教,當時北京正在籌辦1995年的世界婦女大會,我認識了一批對女性文學批評感興趣的國內學者,包括北大的陶潔教授,當然還有我們學校的錢青、吳冰、王家湘等教授。很多國際知名學者當時也來參加世婦會,如撰寫了《女性的奧秘》(TheFeminineMystique,1963)、被譽為美國女權運動第二次浪潮之母的貝蒂·弗里丹(Betty Friedan),以及主編了《哥倫比亞美國文學史》的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埃默里·埃利奧特(Emory Elliott)教授。他們舉辦了一些講座,大家也在一起探討,之后我還曾邀請埃利奧特教授來北外做過幾次講座。《哥倫比亞美國文學史》首次打破了把文學史作為宏大敘事的做法,采用了一套與傳統文學史撰寫不同的、包含不同聲音的批評話語,有少數族裔的聲音,也有女性的聲音,所以具有開拓性的里程碑意義,對學界的影響很大。屆時大家都在談論對傳統經典書目的挑戰,美國的經典書目在這一時期也得到大大拓展。正因為如此,女性文學批評得到了學界高度關注。通過結識這些學者,我也覺得自己的研究方向有意義。有意思的是,不久后我在北大遇到前來講學的美國紐約大學的著名女權批評學者朱迪絲·菲特里(Judith Fetterly)教授,她聽說國內也有學者關注19世紀美國女性文學,既驚訝又欣喜,當即送給我一本她的著作。我就是從那時起開始美國女性文學的研究,并堅持下來。
任:您從90年代初就開始從事美國女性文學的研究,所取得的成績有目共睹,尤其是《文學女性與女性文學》、《20世紀美國女性小說家研究》的出版在當時填補了國內該領域研究的空白,對凱特·肖邦等女作家的評介推動了我國學者對美國女性作家的研究,如今國內對美國女性文學研究也如火如荼。您覺得目前國內這一領域的研究存在什么問題?
金:我國女性文學研究的確還存在許多不盡人意之處,主要有以下幾點:第一,對經典作家研究多,而對其他作家關注少。中國學者研究外國文學有一個趨勢,即往往研究對象過于集中。當年肖瓦爾特(Elaine Showalter)在她的評著《她們自己的文學》(ALiteratureofTheirOwn)里也曾形象地說到這一問題。她說我們現在看英國女性文學,關注的都是文學大家,如“奧斯丁巔峰、勃朗特峭壁、艾略特山脈和伍爾夫丘陵”,但還有一些低谷我們沒太去關注,說的就是這種現象。第二,對于作家的代表作品或重要作品關注多,缺乏對于作家的整體考量。第三,對于單個作家關注多,而缺少對于作家群體的整體把握。第四,重當代,輕歷史。這不光是女性文學研究的問題,也是美國文學研究的問題。從目前來看,真正做早期美國文學研究的學者較少,絕大多數人都在研究當代。我因為目前在撰寫女性文學史,所以也查看了這方面的研究成果,發現國內的類似成果非常少。研究文學如果不從源頭上進行探索,不去尋根求源,對后面的發展就不能有真正理解。第五,盡管目前研究女性文學的學者人數不少,但一個普遍存在的現象是:搞女性文學研究有時候會遭到冷眼,受到忽略。因為在一些人眼中,女性文學既不是嚴肅文學,也非經典。這種以性別論成敗的現象其實也是一種性別不平等的表現。美國女性文學已經從邊緣走向中心,但是否說明性別歧視就不存在了呢?不是。在中國也同樣如此,你一提起研究美國女性文學,有些人就從心理上低看一眼。這是國內外這個研究領域都面臨的問題。
任:美國著名評論家伊萊恩·肖沃爾特在其女權主義批評的經典之作《她們自己的文學》中挖掘被男權文化湮沒的女性作家,整理出女性自己的文學傳統。擴版中她提到女權主義批評取得可喜的成績,“英國小說的女性文學傳統曾是一個沉入海底的亞特蘭蒂斯島嶼,它如今已經成功地從海底升起并俯瞰著海洋”,并說作為一種分離的“她們自己的文學”也即將告終。您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金:我很贊同肖沃爾特的觀點。她的書雖然研究英國女性文學,但對于美國女性文學批評同樣具有重要指導意義。此書上世紀70年代末首次出版,1999年再版,當時正值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出了一套英美文學文庫叢書,是我為這本書寫的導讀。肖沃爾特指出,到了20世紀末或者進入21世紀,女性文學已經不再是“她們自己的文學”了。為什么這樣說?19世紀,由于普遍存在的性別不平等,大多數女性被局限于家庭領域。當時的女作家雖然自己的創作闖入公共領域,但她們同時仍然是家庭婦女,其寫作也更多地涉及家庭生活。從整體來看,女性文學的題材和內容范圍的確比較窄。當然并不是所有作品都如此,比如斯托夫人的《湯姆叔叔的小屋》就是一部影響了美國歷史進程的社會抗議小說,在當時極為轟動,享有很高的國際聲譽。但即便這部小說,在20世紀初美國經典形成的過程中也被排除在外。20世紀中葉以后,隨著社會的發展,以及包括民權運動、女權運動等政治運動的開展,女性地位不斷提高,女性作家參與到各種各樣的社會生活當中,所以她們的題材選擇和敘事方式顯然與之前不同。我在《當代美國女權文學批評家》那本著作中寫了一篇很長的前言,談到70年代以后美國女性文學的特點:第一,隨著學界對于經典書目的挑戰,大批女性作家(尤其是族裔女性作家)開始發聲,成為美國文學的生力軍;第二,在后現代主義潮流中,女性作家在敘事方式上也進行了各種大膽實驗和探索,比如湯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的作品就融歷史、自傳、傳說為一體,形成了自己的特色。縱觀當代文壇,大批優秀女作家涌現出來,而她們的創作從主題到形式都不是“她們自己的文學”了,很多優秀女作家已經進入主流。最典型的例子便是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如今當人們談到當代美國文學時,她是個無法回避的名字。她是非裔女作家,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作家,當然也是主流作家。
合作學習應該建立在學生自主學習基礎上,為進一步提升學生合作學習效率,作為中學教師要合理引導學生自主預學,使學生對本課學習內容形成初步認識。
話又說回來,是否性別歧視已經消亡了?不是的,性別歧視仍然存在。譬如人們談起一個作家時會特意提到她是個女作家,但不會說某個作家是男作家。盡管如此,女性文學已經向前走了很遠,雖然離男女平等的目標還遠,但社會在進步,問題會有改觀。
我想強調的是,進入21世紀,美國女性文學已經不再是“她們自己的文學”,它和其他美國文學作品一樣,已經成為所有人的文學。曾經有位學者問我如何看待女性文學批評的前景?我的回答是:女性文學批評的前景與其他批評視角都是一樣的,那么后現代主義的前景如何?后殖民主義的前景又是如何?女性主義批評只是諸多批評視角中的一個,何況女權文學批評不是以前經典文學批評那種鐵板一塊的宏大敘事,它具有多元化特征。有本介紹女權主義批評的書就不把它稱為feminism,而是使用了這個詞的復數形式feminisms。這樣做有它的道理,因為女權文學批評本身也有各種流派。女性主義批評又有極大包容性,可以和后現代主義、新歷史主義、后殖民主義、文化研究等理論很好地結合在一起。
任:很多研究者在做女性文學研究時喜歡用各種理論武裝自己。您覺得在這方面有沒有存在對理論的過度闡述、生搬硬套的現象?
金:這不是女性文學研究獨有的問題,在整個文學研究中都存在。不少人以一種理論為框架,然后像做數學題套公式那樣把文本分析放進來。當然如果套得好,能用理論真正指導文學批評,是件非常好的事情,就怕生搬硬套。而且有些文學批評因為過度依賴理論,反而忽略了文學文本分析。美國在20世紀中葉出版了一批非常經典的文學批評著作,包括《美國小說的傳統》《美國文藝復興》《處女地》等等,拋開其觀點的正確與否,這些批評著作都不是在套用某種理論,而是闡釋了自己的觀點。比如《美國小說的傳統》,以美國小說的傳統是羅曼司(romance)這一觀點來證實它與其他國家文學的不同,而且通過文學文本的分析來佐證這一觀點,這種做法真正值得我們仿效。這些年科技發展了,世界變小了,西方的理論傳到中國非常快,有時幾乎是同步的,但很多時候我們的學者還沒有吃透某個理論就生搬過來。對于文學批評而言,理論闡釋與文本分析應該很好地結合起來,這是個度的問題,如何把握這個度還得看個人的學術修養。
任:關于激進女權主義的作品,您認為這些作品是否值得研究?
金:只要是優秀的作品都值得研究。美國文學研究中有個很激進的分支,即同性戀研究。我覺得,要想全面了解美國的女權理論或女性文學,對這些東西還是應該有所了解,但如果撰寫文章準備投稿,那么還是要符合國情。了解是一碼事兒,但寫文章發表觀點是另一碼事。作為一個中國學者,我們要有自己的價值或美學判斷。我也想強調的是,不是所有的女性文學都是女性主義文學,有些女性作家甚至非常反感自己被稱作女性作家,認為這樣做已經表明社會或學界在用性別評判她們作品的價值,例如喬伊絲·卡羅爾·歐茨(Joyce Carol Oates)即是如此。
任:有些作家的作品可能美學價值是有的,單純因為她們的身份問題而忽略其作品,這讓人替她們感到不公和可惜。
金:我同意你的說法,但有些人可能會有不同看法。比如耶魯大學的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教授。他在《西方正典》(TheWesternCanon)前言中提起族裔作家和女性作家,就稱他們為“憎恨學派”(School of Resentment)。他認為族裔作家和女性作家的作品過于強調文學作品的政治作用,而忽略了美學價值。我同意優秀的作品必須具有較高的美學價值,那些純粹表達政治訴求的作品,不一定是很好的文學作品,但我認為不應該把一個人的創作與其身份完全掛鉤,譬如女同性戀的有些作品寫得也非常好,薇拉·凱瑟(Willa Cather)便是其中一位。
任:您做的研究,不管是19世紀美國女性小說,20世紀美國女性小說,還是《當代外國文學紀事》,都是很宏觀的研究,我個人感覺很難去把握。在浩瀚的文學作品中,您是如何去挖掘相關文本的?我感覺很難達到窮盡。
金:的確,文學研究的視角很多,任何人都無法窮盡,需要不同的學者從不同的視角、用不同的理論和方法來進行不同的探討。我這些年寫的一些文章和著作的確是采用了宏觀的視角。我在美國寫的博士論文只涉及到19世紀中期的美國女性小說,回國以后,有感于國內少有人研究這個領域,便萌生了寫一本19世紀美國女性小說研究的著作的想法。因為國內大多數人對這些作家還不了解,所以我采取了夾敘夾議的做法,一方面,把她們介紹給中國讀者,另一方面也是用批評的眼光去評論她們的作品。我把19世紀女性小說分為四大類,我的博士論文成為這本書四大章節中的一章,整本著作對于19世紀女性小說進行了宏觀研究。當然,這本書在我回國以后又寫了好幾年才出版,原來寫的只占全書內容的1/4,另外的3/4都是后來通過閱讀,花了好幾年時間才寫成。借此機會我也讀了許多書,所以寫作的過程首先也是學習的過程。這本書出版之后,我又想到,國內也沒有關于20世紀美國小說的著作,因此又開始寫20世紀的書,這次我是與我的三個博士一起寫的。19世紀的那本書我寫了12個作家,20世紀的書我們涉及到25個作家。在分工時我負責寫以前沒有讀過的作家,我熟悉的作家由她們幾個做,這樣我就可以讀一些新的東西了。一個學者的知識儲存應該就是這樣不斷擴充的。現在做的《美國女性文學史》,我負責寫前兩章,第一章是早期美國女性文學,其中有很多書我也是最近才讀的。學界一般認為美國女性文學起源于1650年,從女詩人安妮·布拉德斯特里特(Anne Bradstreet)開始,我就從她開始寫,她是北美殖民地第一位發表作品的女作家,那時美國還尚未建國。
學者要一直保持學術上的好奇心,要不斷地充實自己,既要持續深入研究,也應不斷拓展自己的研究邊界。文學研究也需要以大量閱讀為基礎,不斷挖掘、舉一反三。對于所研究領域有了宏觀的認識,才能把問題看得更加透徹,下筆方能更有把握。
任:您讀書一定很快吧。很想跟您學習一下讀書的方法,比如面對那么多書,如何進行選擇?如何通過讀書將其變成自己的東西?
金:我讀書并不快,但閱讀應該分為不同方式,服務于不同目的。有些書需要精讀,有些則只需瀏覽,培根在談讀書時就說道,“書有可淺嘗者,有可吞食者,少數則須咀嚼消化”。從事學術研究也要學會如何讀書,才能做到融會貫通,取得更好的效果。說到寫作,我覺得自己屬于筆頭比較慢的。從一開始讀書到有寫作靈感的火花冒出來,再到最后文章的謀篇布局,都挺花時間。但是一開始做這個東西,腦子就會沿著某種軌道運行,會按照自己的思路,不停地想這件事,有時走在路上,有些想法都會不斷冒出來,慢慢對于要寫的文章在腦海里有了一個大概的框架了,這時就可以動筆了。其實這是一個循環的過程,先讀書,然后再去想,想了以后回去再讀,有針對性地讀,然后再寫。
任:您這個治學的辦法,值得我們好好學習。
金:我這是比較笨的辦法。我寫的那篇關于瑪麗·羅蘭森的印第安囚擄敘事的文章,實際上就是我在撰寫《美國女性文學史》的時候冒出來的一個火花。
任:提到正在撰寫的《美國女性文學史》,那就請您談一下這本書的規劃和設想吧。
金:這本書的撰稿已經接近尾聲。2009年,肖沃爾特發表了一部《美國女性文學作家》(AJuryofHerPeers:AmericanWomenWritersfromAnneBradstreettoAnnieProulx),我當時寫了一篇書評,發表在《外國文學》上。這些年我一直很關注肖沃爾特的研究成果,讀到這本書后很感興趣,也感觸很深:2009年美國才第一次出版一本女性文學史,對美國女性文學進行了系統梳理。這本書也從布拉德斯特里特開始談起,追溯了美國300多年歷史上的200多位女作家。由此我想我們國內女性文學研究這幾年發展很快。雖然出版過美國文學史和族裔文學史,但大家對于美國女性文學的整體發展情況了解不夠。據我所知,我們國內目前只有一本美國女性文學史,是徐穎果、馬紅旗寫的,出版于2010年。這本書具有開拓意義。我記得作者選了128個美國女性作家,但整本書的編排更像一部文學詞典,所有的作家都是三段式,作家介紹、代表作和評價,對一些美國文學史上的重要女作家,沒有給予足夠關注,所以我就萌生了寫一本美國女性文學史的想法。之前不久,商務印書館剛出版了我們學校的《當代外國文學紀事》叢書,那是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我是項目主持人和叢書總主編,外加美國文學卷主編。這套書共十卷,約1000萬字,光美國卷就有110萬字。我們這套書做得很辛苦,商務印書館的編輯也非常認真,才促成最后的成果,之后我與他們一直保持聯系。他們聽說我正在撰寫女性文學史,很感興趣,就讓我把課題策劃給他們看,結果商務印書館同意出版這本書,與我簽了合同。我覺得能夠在商務印書館出版這樣一本書是我的榮幸,他們的學術聲譽很高,之前我們有過合作,雙方都有相互信任的基礎。這本文學史預計也會有五六十萬字,按照時間順序進行編排,共分了五大章,我與其他三位學者合著。撰寫這本女性文學史的初衷,就是基于想真正全面了解美國文學就必須要了解美國女性文學的想法。
我前面說過,我自己是研究小說的,寫了一本19世紀美國女性小說研究,又寫了一本20世紀美國小說研究,之后做了一本美國女權文學批評家研究,下面自然就想到要寫一本女性文學史。這些年,就是這樣一步步走過來的,我想把幾個大一點的項目做完,對自己的學術生涯算是一個交代吧。我研究美國女性文學這么多年,在這個領域做久了,想法也不斷涌現出來。我一直對我的學生強調,一個人的研究方向要相對專一,研究才能不斷深入。一個領域只有你進去了,不斷加深了解,那么你說出話來才不會無的放矢。
任:之前您做的是19世紀和20世紀女性小說研究,就很宏觀了,而這一本書比之前的更為宏觀,那它是否除了小說以外還涵蓋詩歌和戲劇等體裁?
金:當然。這是一本美國女性文學史,既有小說,也包括戲劇、詩歌,但在美國女性文學當中,小說所占比重最大。第一章是早期文學,從安妮·布雷斯特里特開始;第二章是19世紀上半葉;第三章是19世紀下半葉至20世紀初的美國文學;第四章是現代文學,也就是20世紀上半葉;第五章是當代文學,這一章所涉及的作家最多,這也反映了當今女性文學的蓬勃發展。我自己撰寫前兩章。撰寫文學史首先是個學習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的大量閱讀使我獲益匪淺,也加深了我對美國文學的理解。譬如,這次我就把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的1700多首詩看了好幾遍,這一個小節我寫了一萬多字,現在我對她的了解就更多一些了,還是蠻有意思的。我接著寫了瑞貝卡·哈丁·戴維斯(Rebecca Harding Davis),她是在美國女性文學中第一位描寫工人階級生活的作家,被稱為美國現實主義文學的先驅。她寫了一本《鐵廠生活》(LifeintheIronMills),描寫19世紀美國工業化帶來的社會變化以及對于工人階級的殘酷剝削。國內學界對她關注較少,在中國知網上我僅找到一篇中國學者關于她的文章。有意思的是,在撰寫這部分的內容時,突然就有寫作靈感冒出來,之后就衍生出來關于戴維斯的《鐵廠生活》與美國工業化社會的文章。我之前寫的關于囚擄敘事的文章,也是如此。在撰寫這一小節時,我從囚擄敘事又聯想到囚擄這一經歷為女性帶來的文化越界,把那兩點聯系起來,就寫出了一篇批評文章。
任:非常期待能夠早日看到這本文學史面世。此外,《當代外國文學紀事》的出版是出版界的一大盛事,這一卷叢書梳理的是 20世紀最后20年的文學發展歷程。從2000年到現在已經快過去20年了,您有沒有關注如今的美國文學又有什么新的熱點和變化?
金:我現在無法預測美國文學下一步會如何發展,但我想應該是一個更加燦爛的春天,會涌現出更多優秀的文學作品。曾有人斷言小說的消亡、作家的消亡、批評的消亡,我倒是對此滿懷信心。只要有人類社會,文學就不會消亡。雖然文學創作和文學研究受到高科技、商品時代、金錢社會的沖擊,但物質上的富足替代不了精神追求,總有人是文學的創作者和文學的閱讀者。尤其可喜的是,當代的美國文學越來越體現出其多元化的特征,族裔作家和女性作家的聲音也越來越響亮。此外,許多作家摒棄了20世紀后半葉某些后現代作家那種文字游戲式的創作,對于社會和時代進行了深刻反思。
當然,我特別希望國內有更多學者去關注美國女性文學。盡管有人說,現在從事美國女性文學研究的人太多了,我倒覺得還不夠,因為現在的女性文學畢竟占據文壇半壁江山。希望能夠看到更多學者之間的交流,這樣才能對美國文學有更完整更全面的認識。
任:做邊緣文學研究,比如女性文學、族裔文學、兒童文學,如何確定一個好的選題?我是做兒童文學研究的,有時候不免也會心存困惑,如何面對他人的質疑?
金:沒有任何一個研究領域是不值得做的,沒有任何一個研究領域是愚蠢的。我跟我的弟子也這樣說,在選擇博士論文題目的時候,重要的不是你選哪位作家,關鍵是你怎么做,怎么才能扎進去,進行深入研究。對于研究,我建議年輕學者一定要盡早確定自己的研究領域,之后就要進行持續的關注,要有濃厚的學術興趣,要有研究的緊迫感,也要持之以恒,最后一定能出成果。要堅持走自己的路,不要太在意別人怎么看。兒童文學研究實際上是比較邊緣化的,在國內外都是如此,很多人會認為兒童文學不算嚴肅文學,寫出來的研究文章相對來說會比較淺,所以投稿也會比較困難。我當年開始做女性文學時,國內同行寥寥無幾,但我對女性文學很感興趣,就做下去了,別人對此怎么看,我都不是特別在意。一個學者想要做出東西來,就要選定自己的研究領域,不能朝三暮四,也不能面面俱到。選擇了就去做,做到底,把學術興趣轉化為學術成果,這才是最重要的。
任:金老師,您擔任外語界知名學術刊物《外國文學》的主編,對辦刊肯定有一些獨到的思路和想法。我受《山東外語教學》編輯部的委托,很想聽聽您的高見。
金:簡單說一下,我擔任《外國文學》的主編也只有四年時間,我們的雜志從80年代創刊,已經有一段歷史了,是國內外文學期刊中辦得不錯的,在學界一直享有較高的學術聲譽。但這絕對不是我的功勞,因為這么多年來,我們雜志的所有人,都對這個雜志的建設投入了大量心血,我自己的作用微乎其微。一個好的期刊,實際上是搭建了一個學術研究平臺,那么就希望通過這個平臺的建設,使國內學者能夠了解這個學科領域的學術前沿和發展趨勢,讀到專家學者的學術高見,開闊自己的學術視野。我覺著一個雜志要辦好,最重要的有以下幾點:第一,要建設一支過硬的編輯隊伍,所有參與編輯的人既要真正熱愛這個工作,把它當作自己的事業來對待,又要有較高的編輯水平;第二,要善于借力發展,一家雜志自己的人手畢竟有限,要借助其他杰出學者的學術力量,不斷提高雜志的學術水平;第三,要有較高的學術敏感性,能夠及時挖掘和關注新的學術熱點和話題,一本好的雜志應該起到引領學術潮流的作用。
任:金老師,非常感謝您耐心回答了我這么多問題,真是受益匪淺。時間不早了,我還有很多問題想向您請教,但只能就此打住,等待下一次機會。再次感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