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偉
(安徽警官職業學院 基礎部,安徽 合肥230031)
有關《孔雀東南飛》中個別語句的理解和個別人物身份的確認,一直以來存在著不同的解說,有的解說屬于推測猜想,鮮見有力而可接受的理由。筆者擬對此試作分析。
《孔雀東南飛》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長篇敘事詩,也是樂府詩發展史上的巔峰之作,后人將它與北朝的《木蘭辭》合稱為“樂府雙璧”。作為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最長的一部敘事詩,《孔雀東南飛》故事繁簡得當,此詩原題為《古詩為焦仲卿妻作》,焦仲卿妻劉蘭芝為核心人物,作者對表現劉蘭芝的故事情節,進行了完整細致的安排;人物形象栩栩如生,通過焦家母親、兒子、女兒,劉家母親、兒子、女兒,這樣成組對稱互為對照的次要人物形象作為輔助,還通過縣令、太守、太守夫人、縣丞、媒人不同社會層次人物的加入,從側面進一步豐富了劉蘭芝的性格特點——聰明善良、勤苦自持、委屈求全、堅貞不移,表現了追求戀愛自由和幸福生活強烈愿望的深刻主題。然而詩中的個別語句和個別人物身份卻存在著不同的解說,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對詩的理解和欣賞。
有關《孔雀東南飛》的不同理解,主要集中在三點:
其一,“媒人去數日,尋遣丞請還。說有蘭家女,丞籍有宦官。云有第五郎,嬌逸未有婚。遣丞為媒人,主簿通語言。直說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結大義,故遣來貴門。”此段是否存在著文字的脫漏?
《孔雀東南飛》中這段文字存在脫漏問題,最早見之于清人的注解。紀昀最早在《玉臺新詠考異》提出《孔雀東南飛》存在文字的脫漏問題。其言:
“媒人去數日,尋遣丞請還【請還二字未詳】。說有蘭家女【說,《樂府詩集》作誰,誤。又吳顯令注曰:序云劉氏,此云蘭家,未詳,或字之誤也。按此二句,文義不屬,說有,云有亦復。疑此句下脫失二句。不但字句有訛也】,承籍有宦官。云有第五郎,嬌逸未有婚。遣丞為媒人,主簿通語言。直說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結大義,故遣來貴門。阿母謝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豈敢言。阿兄得聞之,悵然心中煩。舉言謂阿妹【謂,宋刻作為,誤。今從《樂府詩集》】。”[1]
由此,脫漏之說,代相沿襲,直至如今,如人教版普通高中教材,2006年11月第二版人民教育出版社《語文必修二》《孔雀東南飛》的注釋:“﹝媒人去數日……承籍有宦官﹞這里可能有文字脫漏或錯誤,因此,這四句沒法解釋清楚。有人認為‘說有蘭家女,承籍有宦官’兩句當在‘阿母謝媒人’之后,是阿母辭謝媒人的話。意思是蘭家有女,出身于做官人家,可配太守之子,而自己的女兒出身微賤,不能相配。但這兩句后邊,恐仍有脫漏之句。”[2]
我們認為,此段文字雖確有大量省略,但并非是脫漏或者錯訛,而恰是文言文行文簡練的體現,我們可以根據語法的合理性作如下解讀:
“媒人去數日,尋遣丞請還”此句,前人多以為有脫漏或者錯誤,其實,可能是因為忽視了此句中有省略手法和被動句式的運用。“尋遣丞請還”一句的主語應該是承前省略,即主語還是前句中的“媒人”,而“遣”字當是被動語態,“遣”字之后省略了介詞“于”,明白了這兩點,這兩句便語義暢通了。這兩句應該是作者或者述者陳述,“媒人(在替縣令家三公子做媒)去(離開)(劉家)數日(后),尋(不久)遣(于)丞(之請)(而)還(于劉家),就是:“上次到劉家提親說媒的媒人,離開劉家幾天之后,不久又受縣丞的派遣回到(又一次返回到)劉家來了。”
“說有蘭家女,承籍有宦官。云有第五郎,嬌逸未有婚。遣丞為媒人,主簿通語言。”此幾句前人多以為“蘭”字為訛誤,或者強解為指稱劉蘭芝,其實這幾句是先前為縣令兒子說親的媒人受縣丞(或者府丞)的派遣,再次到劉家提親說媒時,向劉家介紹提親人家的基本情況的話語。(媒人)說有蘭(大戶人)家(之)女,承(戶)籍(因某種原因承繼家門宦籍身份)有宦官(或者嫁到擁有官宦地位的人家,也就擁有了官宦身份),(有人,或者蘭家女)云(說)(她,蘭家女)有(排行)第五(之)(兒)郎,驕(嬌)逸(尚)未有婚(配),(蘭家女或者太守)(派)遣縣(郡)丞做媒人,(蘭家女或者太守)(讓)主簿(溝)通語言(傳遞消息)。就是:(我這個媒人)直接告訴你吧,這就是太守家有這樣一個好兒郎,已經決定想要和您家的蘭芝結大義(婚姻之親),所以(他們,郡、縣丞、主簿等)派遣我來到貴門。”
從行文語法上看,這樣的解釋完全講得通,也最自然合理。故清人沈德潛在《古詩源·卷四》《古詩為焦仲卿妻作》的箋注中說:“共一千七百四十五字,古今第一首長詩也。淋淋漓漓,反反復復,雜述十數人口語,而各肖其聲音面目,豈非化工之筆。”[3]
其二,“說有蘭家女,丞籍有宦官”中的“蘭家女”到底是誰?“蘭家女”是指劉蘭芝還是另指他人。
《孔雀東南飛》是樂府詩,也就是當時的民間歌謠,它繼承了《詩經》的創作風格,以現實主義為基礎,具有現實主義風格。《孔雀東南飛》產生在東漢末年的廬江府,這里的廬江府,據專家考證,在東漢時期應該稱廬江郡才對,管轄的應該是安徽西南部沿江江北的安慶、潛山、望江、宿松等一些地區。
在安徽有這樣一種風俗,對于出嫁的女子,其家鄉往往對她們有著特殊的稱謂,在其夫家的鄉里鄰里,往往稱呼這些出嫁來的女子為“老某家的”“老某兒”,這個“某”是其夫家姓氏,而在其娘家的鄉里鄰里,則稱呼其為“某家”或者“某家女”,這里的“某”,則是其娘家的姓氏,而在女子娘家,能夠被稱為“某家”“某家女”的已婚女子,或者其娘家本就是當地的名門或者望族,或者是因為這個女子是嫁入了名門或者望族或者官門,這種稱謂是一種昵稱,也是一種敬稱。而相應的在女子娘家的鄉里或者鄰里也會稱呼該女子的丈夫為“老某家”,這里的“某”,則是女子娘家的姓氏。
據此,我們應該有理由認為,“蘭家女”應該是指原本娘家姓“蘭”的太守夫人,她或者因為原本家庭的顯赫背景而仍被冠以娘家姓氏,或者因為嫁入豪門(太守家)而“蘭”門顯赫。或者是為了提親說媒時為不張揚身份,避免因家庭背景引起婚事的復雜變故而故意隱去太守這樣高貴的身份,僅以夫人娘家的普通身份姓氏說起親事,只是在劉家未為所動時,媒人為避免出師無功不好向上官交差時,才不得已搬出太守的特殊身份背景,以期打動劉家。果然,劉兄的反應大異于前,一下子跳了出來表明態度,也才有了兄訓誡妹屈從的一節。
其三,“媒人去數日,尋遣丞請還”、“遣丞為媒人,主簿通語言”中的媒人究竟是誰?有幾位媒人?
媒人應該是兩位,身份可能不同。一位是先前到過劉家,為縣令家的公子向劉蘭芝提親說媒的媒人。“媒人去數日,尋遣丞請還”這兩句里提及的媒人就是其人;而另一位則是由前一位媒人介紹提親人太守家的情況引出的,“遣丞為媒人,主簿通語言”,這兩句表明,太守是請縣丞(或者府丞)為兒子當媒人的,還請了主簿擔當起傳遞消息的工作。太守顯貴之家向普通民間人家提親,自然不能直接委托民間媒人,往往委派身邊或者說親對象所在地的官員處理提親事務便較自然。這里的縣丞是太守邀請做媒的人,然而縣丞也不是親自到劉蘭芝家直接做媒提親的人。說媒是一件“專業”要求很高的工作,是一種技巧,媒人不僅要熟悉男女雙方及其家庭的基本情況,力求做到既準確地向男女雙方及其父母反映對方的情況,又盡可能隱惡揚善,使雙方充分認識對方的長處,從而樂于達成嫁娶的協議。這種活動多是民間性質,縣丞(或者府丞)這樣的官方身份是不便親自實施的。因而我們有理由認為,縣丞(或者府丞)在接受了太守的信任委派后,找到先前為縣令到劉家說親的媒人,派遣這位媒人再擔當起為太守說親做媒的“大任”。這兩位做媒的人,一為民間人士(可能是男媒人,但更可能是媒婆),另一位就是縣丞(或者府丞)這位名義上的媒人。兩位媒人身份不同,分工不同,說媒活動中的職責也不同,縣(府)丞所做的事和私媒沒有大的差別,僅僅是有著官員的身份,卻不是以官員身份承擔媒人職責。這種安排既合情合理,又豐富了人物性格,更真實自然地展現了漢魏時期社會生活的風俗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