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爸爸回家了

黃芳

已入秋的無錫，太陽依然火辣。走在這條已經一年沒有來的路上，走上熟悉的樓道，我有些吃驚，是這里嗎？家門口的踏腳已經換成了干凈的地板，略一猶豫之后，我和以前一樣邊敲門邊喊。門開了，我環顧這家的四周，家具擺放略有變化，比原來干凈一些了。比我高一個頭的小一，纖細的手指托著下巴看我，有些傻，有些喜。“黃老師來很突然吧？是不是先要讓我坐下來啊？”我笑，小姑娘也笑了，端過凳子讓我坐下。“來，你也坐下，一直不放心你，來看看你。”我拍拍另一張凳子示意她坐下，小姑娘漂亮的大眼睛里閃過了淚光。

媽媽開心地和我絮叨這一年來家里的變化：去年，小一爸爸回家了，現在有了工作，經常會回家看望母女倆，家里條件和以前完全不同了。“真的嗎？你爸爸回家了？”曾經，我們所有的人都以為小一的爸爸在不辭而別后已遭遇不測，十年來杳無音訊。

說起爸爸，小一眼睛里的光芒一下子就亮了，爸爸的回家，照亮了她和媽媽的生活。她說：“我現在好后悔，那時候沒有好好學英語，現在英語好差，我準備初二把英語趕上去。”“我們老師一直來你家接你上學，督促你做作業，現在還抱怨我們當初要求嚴格嗎？”“沒有，要不是老師拉著，我不知道現在還會慘到怎樣呢。”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和一年前比，小姑娘已經煥然一新，積極向上的精氣神令簡陋的家也有了生氣。

還記得2010年，小一上一年級，盡管任課老師們費盡了思量，小一還是缺課很多。那時候的小一在學校已經有了“影響”，我知道她由母親一人撫養，她的母親很特殊，她也很特殊。

2011年，二年級重新分班時，她來到了胡老師和我所在的班級。早上等不來她上課，我們叫上出租車趕到她家，將睡眼惺忪的她接到學校，她的媽媽沒有任何可以聯系的方式。那是一個怎樣凌亂的家啊！家里沒有鐘表，難怪母女倆總是沒有時間概念。在媽媽的床頭，我們看到了一堆藥物，原來媽媽患特殊疾病，需要常年服藥。但小一說，媽媽比年輕時已經好了很多，不太犯病了。

這一年的“請課”經歷中，有一次最難忘。小一媽媽騎著自行車到學校門衛處請假，說小一不舒服。下班后，我和班主任特意拎著兩大袋水果來到她家。原來，她晚上看電視睡得晚了，早上又起不來了。看著兩袋水果，我們苦笑。第二天，她上學了。

接了多次后，出租車司機也知道了這里住著一位不愿意上學的漂亮孩子，母女倆難為情了，二年級全年缺課控制在了十天以內。那時候，幫她梳頭，準備食物，拉她上學，添置衣物……我們以為，這是孩子最需要的愛。

三、四年級，班主任換了王老師，一個帥氣陽光的小伙子，我們依然和原來一樣關心她。王老師第一次去她家是在傍晚，吃了閉門羹。第二天，我們倆約好一起去，我說讓我先上樓，你在下面等我。果不其然，開門的媽媽只穿著內衣，一剎那間，我心酸無語，多少次她就是這樣開門迎接我的，從來不問門外的是誰。等她把衣服穿戴整齊后，我請王老師上了樓。

小一越長越高，也越長越漂亮了，而她的媽媽依然不具備監護能力。我無數次地提醒媽媽，給她多洗頭、多洗澡，都無果。那一次，我帶著她到學校食堂洗頭，看著黑乎乎的洗頭水，她的臉上看不出孩童的喜怒哀樂。好幾次實在臟得厲害，我就帶著她到學校附近的理發店洗頭。后來，她就拿著媽媽給的零花錢自己到這家理發店洗頭去了。再后來，那家理發店搬走了，她又不洗頭了。

我們慢慢懂得，這孩子需要的遠遠不僅是生活上的支援，更需要的是補心啊！在校期間，我們除了幫她力所能及地補課，也教她做人和獨立的道理，讓同學們和她交朋友。假期里，我帶她到自己家里小住，教她洗頭、洗澡，帶她跟著自己的孩子外出參加活動。

漸漸地，她的笑容多了些，比以前干凈勤奮些了，學期末還拿到了進步獎狀，媽媽開心地把那張獎狀高高地貼在床頭，旁邊還有幾張幼兒園獎狀和媽媽年輕時的照片。

再后來，只要敲開她家的門，小一媽媽就會急急忙忙從床上起來，一邊開門，一邊對著臥室高聲喊：“快起來吧，干媽來了！”多少次，我和她媽媽說，作為老師，我們真心希望她能早些獨立懂事，我們需要的不是感謝，而是你們的成長。她總是自顧自說話：“我們家沒有什么可以報答老師，如果家里有來不及做的家務活就叫我吧。”

我苦笑，我看見了小一和她媽媽正在長大了，只是這樣的過程太慢太慢。

五年級，班主任換了張老師，還是一樣關注她的成長。這時候，有好心人送給她一臺舊電腦，孩子好不容易調整到比較正常的生活節奏再一次被打亂了，她不上學的次數又開始多了。

忍無可忍下，我們再一次敲開了小一家的門。媽媽說：“她每天晚上打電腦到很晚，根本不聽我的話！”班主任以自己的成長經歷為例，苦口婆心地和小一講要自強自立，孩子的眼睛是游離的，最后終于點頭答應控制自己上電腦的時間。可是，那空洞屋子里飄過的一句承諾怎么抵得過電腦的誘惑呢？

六年級，班主任換了呂老師。呂老師也像以前的老師一樣關心小一，不來學校就開著“小毛驢”去接她，天冷了，問親戚拿了小孩的衣服送給她。那一天，天飄著小雪，小一又連續幾天沒來校了。我敲開了她家的門，媽媽看見好久不見的我，有點不好意思，然后就開始責備女兒。小一聽見我的聲音，已經從床上爬起來，然后快速關上房門穿衣服。這時候，外面的門鈴不斷響起。從四樓走到一樓，大鐵門口赫然站著一位漲紅臉的老人。見到小一，他像找到通風口一樣，開始劈頭蓋臉地罵她：“你媽媽這個樣子，你是不是也要學她的樣子！以后怎么辦，怎么辦！”罵完了，終于想起一邊的我，說道：“你就是老師吧，謝謝你啊，謝謝你啊！”我領著小一離開了家，已經走遠，他還站在原處不動，突然又遠遠地大聲喊：“謝謝你啊！”寒風中，老人的話有些溫暖，也有些凄涼。路上，小一告訴我，這是她外公，就住在附近，有時也會來喊她上學。

臨考前，我把她帶到家里補課。準備吃晚飯了，她第一個坐在了餐桌上，看著我們忙碌;兒子端出了水果，她第一個伸出了手，不懂說謝;兒子爸爸幫她準備好厚厚的被子，她撲閃著眼睛看;我教她學掃地，她挺直著身子怎樣也不習慣……寧愿不要這優秀的分數，我希望小一先學會獨立的能力和做人的道理啊！可是我們的努力卻收效甚微。

母親放任自流、不過問的教養態度，導致小一因為得不到關心、得不到愛而產生孤獨感，逐漸形成冷漠的處世態度。母親的少言寡語與固執，導致小一情緒消沉、性格內向，不善于與人交往。這么多年，身邊的很多人勸我們：“放棄吧，這樣的孩子不是我們能夠改變的。”我們知道，但我們沒有放棄。

進入初中后，曾經和她同班、現在還是同班的孩子會偶爾和我講起：

黃老師，春游的時候，小一還在看書呢！

她這次月考數學考了優秀！

她現在每天都來上學的，您放心吧。

……

今天，我聽從內心來到了她家，知道了爸爸的回家點亮了灰暗的家。我欣慰，想起曾經的無數次苦口婆心，我慶幸我們陪著孩子堅持了下來。第一時間，我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曾經教過她的班主任們。我想告訴他們：相信吧，付出會有回報的，只是時間的早晚。

光陰很長，年年歲歲有不同;光陰很短，一朝一夕稍縱即逝。很多事情，不用問會不會有回報，不用問值不值得，有緣必然知惜，只問一聲：我用心了嗎？教書育人，應該是一項良心的事業，用心即安……

此時，我終于可以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