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鵬宇
【摘要】當前,新一輪銀行債轉股拉開了序幕。破產重整程序中的債轉股尤其復雜,涉及到公司法和破產法的雙重性質和應用。從法理和立法上分析,破產重整中銀行債轉股符合現行法律規定和精神,并無明顯的法律障礙,但重整過程中銀行債權人的個別談判權和決定權卻往往得不到相應的保障,這不但與市場化、法治化的政策導向不符,更可能為將來埋下嚴重的法律隱患。
【關鍵詞】債轉股 破產程序 法律分析 實施機構
【中圖分類號】D922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18.04.010
隨著我國經濟增速放緩,宏觀經濟結構調整,部分企業、特別是國有企業面臨盈利下降、應收賬款周轉率低、資金鏈條脆弱、債務高企的困境。同時,國有企業利息保障倍數呈加速下滑趨勢,國有企業的償債能力嚴重下降,產能過剩行業高杠桿率問題尤為突出。因此,企業端需要以行之有效的途徑降杠桿,減輕財務壓力,讓企業渡過中周期性的經營困難。與企業高企的負債率相對應的是,在“去產能、去杠桿、去庫存”的大背景下,商業銀行的不良貸款規模快速上升,未來隨著供給側改革的深入,銀行不良率可能會進一步攀升。債轉股是指將銀行對企業的債權轉換為金融資產管理公司(AMC)對企業的股權。具體來說,銀行將不良貸款轉移給金融資產管理公司,金融資產管理公司將債權轉換為股權。債轉股后,金融資產管理公司成為企業的股東,依法行使股東權利,派員參加企業董事會、監事會,參與企業重大決策,從而帶來公司治理結構的變化。
新一輪銀行債轉股以2016年10月國務院發布《關于積極穩妥降低企業杠桿率的意見》(下稱《降杠桿意見》)及其附件《關于市場化銀行債權轉股權的指導意見》(下稱《債轉股意見》)為標志。2017年8月7日,銀監會根據上述《降杠桿意見》及其《債轉股意見》的精神,制定并發布了《商業銀行新設債轉股實施機構管理辦法(試行)》(征求意見稿),針對此前市場上關心的債轉股標的企業如何選擇、實施機構資金來源、轉股價格等問題給出了建議,銀行債轉股即將進入規模化實質運行階段。本輪債轉股,“市場化”和“法治化”成為關鍵詞:不但擬轉股企業、計劃轉股債權、轉股的價格和條件由銀行、企業和實施機構依據法規政策自行確定,而且轉股所需資金也不再是財政撥付而是通過市場化渠道籌集,在股權退出方式上,也鼓勵和實現多種渠道與多種方式。[1]
債轉股作為債權出資的一種形式,由于我國資本市場以銀行間接融資為主,資本市場等直接融資途徑有限且功能不健全,所以,銀行往往是多數企業最大的債權人。受《商業銀行法》等法律法規的限制,且債權轉換成股權后退出渠道不暢,致使近年來債轉股工作表面轟轟烈烈,但實際效果不佳。
本次國務院相關意見出臺后,上述問題仍然沒有得到徹底解決。原因是債轉股仍然停留在政策層面,沒有上升到法律的高度,保證不了債轉股過程中的穩定性和可預期性。如果債轉股過程中國家政策有所改變,不但債轉股的努力前功盡棄,債轉股的企業和銀行也可能面臨違法違規的困境,參與主體需要法律來確保一個預期性長久性的市場環境。[2]本文就破產重整程序中銀行債轉股的有關法律問題進行分析和探索,以期能對接下來的銀行債轉股有所啟發和裨益。
就法律性質來說,著名公司法及破產法專家王欣新教授認為,債轉股具有債務清償和以債務出資的雙重法律性質。因為從民法學的角度看,債轉股實質上是以股權為對價償還債務人負債;從公司法企業出資的角度看,實質上是以債權作為出資,取得目標企業的股權。所以,債轉股不僅僅是關系一個部門法的簡單法律行為,還涉及公司法、證券法、破產法中有關股東出資以及債務清償的立法和精神。[3]
債轉股的公司法分析。債轉股面臨著公司法上關于債權能否出資、是否違背資本充實原則等問題,下面進行具體分析。
債權出資問題。關于公司出資方式,根據《公司法》第27條,股東既可以用貨幣出資,也可以用其他非貨幣財產出資。債權滿足以貨幣估價的要求,且屬于對人權,可以在當事人之間自由轉讓。所以,債權不但可以用貨幣估價,而且可以自由轉讓。因此,無論在法學理論上,還是在法律制度上,債權毫無疑問均可作為對公司的出資方式,進一步講,債轉股中債權轉換為股權在公司法規定的公司出資形式上并無障礙。[4]
資本充實原則。關于債轉股的概念,指債權人以其債權轉為公司股權、增加公司注冊資本的行為。實際上,這只是一種債轉股形式,還存在著另一種通過協議原股東讓渡部分股權給債權人完成債轉股但公司注冊資本不變的情形,都遵循資本充實原則。第一,從實質上看,銀行債權來源于商業貸款,按貸款協議用途使用的貸款已通過企業的生產經營等活動演變為公司資產。[5]第二,合法合規的債轉股規避出資不實現象,債轉股中的債權并不是以其名義數額轉換,需要重新評估和市場定價,其實際轉換數額往往低于名義數額。第三,在破產重整程序中,債權人在轉股前并不是公司股東,不存在只能部分清償甚至無法清償的債權抵消出資的問題。因此,規范的債轉股并不違反資本充實原則,具有充分的法理依據。
債轉股的破產法分析。從形式上看,在債轉股過程中,債權人獲得了股權,作為股東的出資義務用其對公司的債權作抵銷。如果允許公司既有股東在企業破產時以其對公司的債權抵消其欠繳的出資,那么此時股東的債權只能與其他債權人同類債權一起按照分配比例得到部分清償,甚至無法清償,也就意味著該股東不足額地繳納了欠繳的出資或者說其債權優于其他債權人得到了全部清償,從哪一方面說這對其他債權人都是不公平的,毫無疑問違背了破產法的公平清償原則。[6]必須注意的是,債轉股并不是股東債權與出資義務的不當抵銷,同時,在破產程序中,股權是最后順位的權利,債權即使是普通債權也要優先于股權,債權轉換為股權,對其他債權人而言,意味著具有利益競爭關系的債權人數量減少和自身可分配利益的增加,對其他債權人而言,不存在債權的不公平清償問題。
綜上所述,債轉股包括銀行債轉股在公司法和破產法法理和立法上并沒有障礙,債轉股應是一種傳統的市場化、常態化的公司經營和挽救困境企業的法律手段,不必以短期化、運動式的方法強制過度推行。
債權與股權在資產屬性上存在顯著差異,債轉股使原債權人面臨的企業流動性信用風險轉變為股東所面臨的企業市場經營風險,風險程度大大增加。[7]尤其在破產重整程序中,債轉股后如果重整失敗或后續經營失敗,轉股債權人的權益甚至可能損失殆盡,因此破產重整程序中要切實保護好轉股債權人的合法權益。
轉股債權人的個別談判權和決定權。關于《債轉股意見》中“遵循法治化原則、按照市場化方式有序開展銀行債權轉股權”的理解,最重要的莫過于保障重整程序中轉股債權人的個別談判權和決定權。
第一,在企業陷入破產風險時,債轉股實質上是將債權人的債權轉換為了權利順位更為靠后的股權,債權的權利順位無疑在股權之前,如果債權得不到清償,股權則毫無清償的可能,所以股權的風險較債權更大,根據法治的基本原則,對社會主體不利義務的設定,必須經過該主體或有權代表該主體的代理人個別同意。
第二,破產法的社會本位以及由此產生的對債權人利益的強制調整不是無限的,因為此時的權利義務,是由權利人自由設定的,其利益即使受損也屬于正常的、應當預見的商業風險;而重整程序啟動后獨立發生的權利義務,目的是為了更好地推動破產重整程序或者更加有利于全體債權人,因此屬于“破產費用”或“共益債務”,根據公平原則,其只能在當事人之間以意思自治的原則自愿發生且未經同意不受重整程序的限制,其調整適用于一般民事法律規定。[8]因為,如果對重整程序啟動后才發生的權利義務關系作出不利于銀行債權人的強制調整,實質上是銀行債權人在承擔法院對其債權強制調整(體現在銀行債權人未通過重整協議草案而法院在一定條件下強制批準該草案)義務的基礎上,對其合法權益的再次犧牲,更加重要的是,如果前一次調整尚可以社會本位為正當理由,第二次犧牲則是社會本位的濫用,因為社會本位也不意味著可以對個別權利無限制的侵害。
其實,上述精神在我國《破產法》中也有所體現,如第87條關于法院強制批準重整計劃草案時對普通債權和擔保債權分別作了規定:普通債權根據重整計劃草案,獲得的清償比例,只要不低于其在重整計劃草案被提請批準時依照破產清算程序所能獲得的清償比例即可,而對擔保債權則必須全額清償,[9]否則,則不符合強制批準條件。
法院強制批準重整計劃草案的限制。與轉股債權人的個別談判權和決定權相對應的是對法院強制批準權的限制。如上分析,債轉股的選擇權作為債權人固有的、不受重整程序限制的、可以自由行使的權利,既不應當受制于債轉股會議決定,即債轉股會議不能以少數服從多數的表決原則來實質上非法剝奪特定債權人債轉股的選擇權;即使人民法院,也不能以破產法規定的強制批準權,在社會本位和整體利益的名義下,強制批準包含有債轉股內容的重整計劃草案,從而以事實上強制的方式強迫全體或某一特定債權人進行不符合自身利益和意愿的債轉股。我國《破產法》第87條在列明法院強制批準重整計劃草案的條件時,忽略了債轉股時債權人的個別同意權。這是立法不完備的表現。盡管如此,仍然可以通過上面的分析合理得出法院強制批準權權力的限制結論。而且,《商業銀行法》[10]、國務院有關債轉股文件等相關規定都包含了債轉股的自愿原則,應當在破產重整程序中為各方當事人和法院所遵守。
債轉股中原股東權益的保護和限制。破產重整中債轉股除主要涉及轉股債權人利益外,也涉及到原股東的利益,因為原股東的股權也將因債轉股而被稀釋或讓與,所以,債轉股中原股東權益的保護也有在此討論的必要和價值。根據《公司法》第43條規定,增加或者減少注冊資本屬法定公司重大事項,須由代表三分之二以上表決權的股東支持方能通過。[11]而《破產法》卻對重整計劃草案涉及出資人權益調整事項在出資人組的表決規則沒有規定。[12]
筆者認為,應遵循《公司法》關于“代表三分之二以上表決權”的規定,因為如前述重整中的債轉股具有雙重法律性質,同時適用《公司法》和《破產法》,在《破產法》有規定時,適用作為調整企業重整特別法的《破產法》,但《破產法》沒有規定的,則適用《公司法》。另外,在重整程序中出資人組的表決結果和權利也應受到法院強制批準權的約束。
商業銀行債轉股的實施,從理論上來說可以自己直接進行債轉股,也可以委托或通過其他適格機構實施債轉股。但根據我國《商業銀行法》的相關規定,除特別情況外,我國的商業銀行不能向作為一般債轉股對象的企業投資,因此,商業銀行自身直接參與債轉股存在法律上無法克服障礙,必須委托或通過其他適格機構實施,也就是先向實施機構完成債權轉讓,再由實施機構與目標企業完成債轉股。根據國務院《債轉股意見》,除金融資產管理公司、保險資產管理機構、國有資本投資運營公司外,銀行現有符合條件的所屬機構也可以實施債轉股。此外,商業銀行也可以新設立債轉股實施機構,建設銀行“建信金融資產投資有限公司”已經成立并運行,債轉股適格實施機構問題基本得到了解決。
本文所探討的債轉股是重整程序中的債轉股,從法理上說具有《破產法》與《公司法》的雙重屬性,因此,必須符合和遵守上述雙重法律規定和要求。從現行法律規定及法理精神上分析,債轉股以債權出資符合《公司法》關于出資形式的要求,同時也符合資本維持原則,因此不存在《公司法》上的障礙。在破產法上,應特別注意,就是否實施債轉股的問題,債權人具有個別談判權和決定權,不受重整程序中少數服從多數原則的限制,也不受法院強制批準權的制約,在債權人不同意債轉股的情況下,唯一的路徑是對非轉股債權人的債權作出合理清償的安排。此外,還應當特別注意的是當前債轉股的政策性色彩濃厚而法律屬性不足,可能為債轉股埋下法律隱患。因此,在實際的操作過程中,更要始終堅持法治的精神和原則。當然,堅持的過程是必然是艱難的,但唯有如此,才是債轉股良性發展的唯一途徑。
[1]國發〔2016〕54號《國務院關于積極穩妥降低企業杠桿率的意見》及其附件《關于市場化銀行債權轉股權的指導意見》。
[2]何澤等:《商業銀行債轉股實施中的問題》,《合作經濟與科技》,2017年第4期。
[3]王欣新:《企業重整中的商業銀行債轉股》,《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7年第2期。
[4]也有學者認為債權不能用于出資,如周萬阜:《理性看待和實施債轉股》,載《中國金融》,2016年第8期,認為《公司法》明確規定了可以用于出資作為資本的物品和權利種類,債權不可以用于出資。但很顯然這種看法是錯誤的。
[5]王亦平:《“債轉股”實施中的若干法律問題研究》,《法學評論》,2000年第4期。
[6]王欣新:《破產企業出資人欠繳的注冊資本不得與其破產債權抵消》,《人民法院報》,2007年8月30日。
[7]王欣新:《企業重整中的商業銀行債轉股》,《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7年第2期。
[8]王欣新:《企業重整中的商業銀行債轉股》,《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7年第2期。
[9]《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破產法》第87條、第82條。
[10]《商業銀行法)》第7條第2款規定“商業銀行依法向借款人收回到期貸款的本金和利息,受法律保護”,因此,銀行有權選擇要求債務人清償債務而不進行債轉股。
[11]《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第43條。
[12]《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破產法》第85條。
何澤等,2017,《商業銀行債轉股實施中的問題》,《合作經濟與科技》,第4期。
王欣新,2017,《企業重整中的商業銀行債轉股》,《中國人民大學學報》,第2期。
周萬阜,2016,《理性看待和實施債轉股》,《中國金融》,第8期。
王亦平,2000,《債轉股實施中的若干法律問題》,《法學評論》,第4期。
王欣新,2007,《破產企業出資人欠繳的注冊資本不得與其破產債權抵消》,《人民法院報》,8月30日。
責 編/楊昀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