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善軍
[摘 要]2011年以來,中國環境史研究在理論、方法、實踐等方面成果豐富,對各領域的研究均有不同程度的推進,尤其是在學術淵源、研究方法、文獻史料等方面的理論研究頗為深入,同時在環境思想史、水環境變遷、海洋環境史、斷代環境史等方面進展突出。系統總結這一時期的新成果,有助于環境史學習者與研究者了解環境史研究的新動態。
[關鍵詞]中國環境史;研究綜述;實證研究;學科交融
中國環境史自20世紀80年代興起后,在理論、方法、實踐等方面均取得顯著成績,學界也涌現出不同視角的研究綜述①。2011年以來,中國環境史學界陸續推出十余部論文集著作②,在研究的廣度和深度上呈現出新的發展趨勢,但迄今少有人對近年來環境史研究成果進行系統總結。這不僅不利于環境史初學者了解環境史研究的新狀況,也不利于環境史專業研究者把握中國環境史研究的新動態。基于此,本文對2011年至2017年間中國環境史研究成果進行梳理與總結,以期對環境史初學者和專業研究者有所助益。
一、中國環境史學理構建的新動態
(一)“環境史”學術概念的辨析
關于“環境史”的定義,學界的觀點層出不窮。2011年以來,隨著學者們深入地討論,完整的“環境史”定義逐漸呈現在學界面前。趙九洲提出,環境史并非完全等同于環境變遷史的研究,更不能與環境保護史混為一談,而應是環境與社會并重③。梅雪芹認為,環境史關注人類頭頂的天空、腳下的大地、周遭的動物,上通下達,左顧右盼,可以說是上下左右的歷史①。滿志敏認為,環境史是從屬于歷史學的環境變遷研究,它的研究對象是自然環境本身的變化、環境變化與人類社會的關系以及相關文獻記載的特征和分析方法②。王利華將環境史的概念凝練為:“運用生態學思想理論以及多學科知識和方法處理史料、考察人類生態系統生成、發展和演變的過程。”③而焦潤明提出:“環境史學是以歷史上與人類相關的環境作為研究對象,以生態文明史觀為指導,借助生態學等多學科研究方法,對人們所關心的環境問題進行史的考察而形成的一門歷史學新興邊緣交叉學科。”④周瓊則認為,環境史定義既“應該厘清自然界整體與個體的關系,徹底摒棄不自覺的人類中心主義視角”,也應該“正確看待人與自然的關系,擺脫自然中心論的影響”,還應當“重新思考環境史的內涵及其組成要素”,更要“具有區域性的思維及全球的視野與胸懷”⑤。在深入思考之下,她系統辨析了環境史定義的內涵及外延等相關概念,提出完整的“環境史”定義⑥。不同的學者對環境史的定義有不同的看法,但在環境史的概念界定上都認為環境史研究的是人與自然的互動關系,二者形成一個整體,不能割裂,并且更加突出自然的地位,強調人不是歷史的唯一創造者。相較之前的研究而言,學者們對“環境史”和“環境變遷史”的聯系和區別有了更清晰的認識。
(二)環境史學術淵源的探討
“環境史”一詞屬于舶來品,因此環境史的學術淵源也成為學者們討論的熱點。目前中國環境史的學術淵源討論大致有兩種觀點:“相比較而言,研究世界史出身的學者既強調國外環境史學理論方法和研究模式的影響,又重視中國本土固有的學術積累;研究中國史出身的學者則更為看重本國的學術基礎。”⑦戴建兵認為,中國環境史淵源于民國學術土壤,對以往學者所持有的國外引進說和歷史地理學催生說予以辯駁⑧。鈔曉鴻提出,中國一直以來就存在環境史的研究,只是沒有明確以“環境史”名稱來界定⑨。包茂宏認為該學科源于西方環境史學的發展和中國本土的學術土壤兩個方面⑩。王利華也認為它起源于西方環境史研究的觸動及中國環境問題的日益凸顯兩個背景?輥?輯?訛。周瓊通過梳理學界關于環境史學術淵源的爭論,指出中國環境史的起源問題涉及環境史學科起源、研究起源、記錄思考起源三個不同的層面,而學界一直在混淆“環境史起源”與“環境史研究起源”這兩個概念,并提出中國環境史記錄思考起源于上古三代,環境史研究起源于20世紀20年,普遍開展于80年代,環境史學科起源于2008年的觀點?輥?輰?訛。
在環境史學術淵源討論的問題上,環境史與歷史地理學的關系也是學者們討論的焦點話題。正如張偉然所說:“厘清歷史地理學的人地關系研究與環境史研究之間的區別,是環境史學能否取得獨立學術地位的一個關鍵。”①很多歷史地理學出身的學者認為,環境史是歷史地理學的研究分支,但環境史學者對此有不同看法。2011年以來,隨著學界的深入討論,兩個研究領域的學者們對環境史與歷史地理學有著本質區別的觀點逐漸趨于一致。侯甬堅從學科名稱、來歷、研究側重及研究理路四個方面分析了兩者的不同,同時也認為雙方在人類社會與地理環境關系的研究旨趣愈加接近,互相借鑒之處甚多②。韓昭慶從興起背景、研究目的、時段、內容等方面的差異進一步補充了侯文的觀點③。夏明方亦認為歷史地理學與環境史是一種超越與包容的關系④。環境史的緣起既有歷史與現實的原因,亦有國內與國外的因素。環境史與歷史地理學具有不同的研究指向。筆者認為學界應當求同存異,跳出兩者在差異、區別爭論上的藩籬,積極探討二者的合作借鑒,這樣才更符合當前學術研究的旨趣,從而更好地推進兩門學科向前發展。
(三)環境史研究方法的討論
作為一門新興的歷史學分支學科,環境史有著異于傳統史學的研究方法。李玉尚以海洋生物種群研究為例,討論了計量史學在環境史研究中的作用和價值⑤。周瓊以云南瘴氣研究為例,深入分析了環境史研究的多學科交叉法,她認為在文獻的基礎上采用田野調查及非文字史料是環境史研究中值得重視和推廣的方法⑥。鈔曉鴻主張環境史研究應基于歷史學本位與跨學科方法,若能將二者的研究積累與思路方法有效結合起來,對于某些研究課題來說,既不會被自然現象所迷惑,也不會被歷史現象所誤導⑦。此后,他又進一步提出運用生態學理論來討論環境史的研究方法⑧。王利華亦認為,環境史研究需要掌握扎實的傳統史學功底,同時也要具備自然科學的知識素養⑨。方萬鵬討論了將自然科學研究方法引入環境史研究中的可能性與必要性,并指出要防止自然科學方法的誤用而導致歷史結論的錯誤等問題⑩。焦潤明認為環境史研究應當以傳統方法為基礎,同時提出史實綜合互證法、實地調查法、口述訪談法和計量統計法四種研究法?輥?輯?訛。楊偉兵就西南環境史研究的內容與方法提出自己的觀點,認為西南環境史研究的首要問題是氣候,在研究方法上要重視田野調查?輥?輰?訛。趙九洲則將人類環境分為變態環境與常態環境,倡導從環境的古今、虛實及遠近三個方面來研究環境史?輥?輱?訛,并進一步提出將微觀史學與環境史學結合起來,開展微觀環境史研究的新思路?輥?輲?訛。
結合以上眾多學者對環境史研究方法的討論,可以發現學者們都在強調環境史研究方法的特殊性與多元化。但學界在認可環境史跨學科研究方法必要性的同時,又認為環境史研究必須深深扎根于歷史學的研究方法,因為環境史在根本上屬于歷史學。環境史研究方法的運用必須立足于實際研究課題,謹慎運用研究方法。
(四)環境史史料文獻的論述
2011年以來,環境史文獻史料的討論也成為學界的熱點話題。學者們對環境史文獻的分布、特點、收集、整理、運用等多個維度展開論述。周瓊提出環境史史料包括文獻史料、考古資料、田野調查資料、非文字史料及跨學科資料五種,并揭示了環境史史料具備傳統史料學的內涵及跨學科的特征、分散性與殘缺性、主觀性與有限性、模糊性與隱蔽性、分布的不均勻與無規律性特點①。她更青睞于圖像史料,并具體探討了青銅圖像中蘊含的先秦環境史信息,認為圖像史料可以開辟環境史新領域②。李金玉依據周代的農業生產工具、墓葬等考古發現探討了相關的生態環境問題,認為在周代生態環境史研究中必須廣泛而深入地搜集運用考古材料③。此外,他還梳理了先秦兩漢時期的竹簡中記載的環境保護思想,認為竹簡對研究環境史具有重要歷史文獻價值④。方萬鵬以《析津志》中的“物產”“歲紀”“風俗”等史料分析元代大都人的生產生活方式、環境的認知與實踐等內容,認為應當重視這些不受“正統”史學關注的地方史志中的內容⑤。周飛以清代云南的禁伐碑刻為研究樣本,探討了其呈現的禁伐緣由、所應對的生態及社會環境問題,進而反思禁伐碑刻在環境史研究中的利用問題⑥。陳全黎著重討論了詩歌在環境史研究中的價值及意義⑦。
這一時期,中國環境史史料的整理工作也取得一定進展。如王鋒、戴建兵搜集整理了方志、期刊中有關滹沱河的史料記載,內容涉及滹沱河水系基本構成、河道變遷、水利灌溉等內容⑧。史紅霞、戴建兵還從歷代史書、方志等輯錄出關于滏陽河的有關史料記載⑨。譚徐明則對藏于中國歷史第一檔案館中涉及干旱與旱災的史料按照完整的時間序列進行匯集整理,史料具有權威性、時效性的特點,有助于中國環境災害史的研究⑩。于福江、董劍希等收集整理了1949—2009年以來影響中國沿海的風暴潮過程,該著作采用文字描述與繪圖方式,對每次風暴潮過程的災害影響、風暴增水等情況進行了闡述?輥?輯?訛。
從學界關于環境史史料文獻的討論來看,多數人集中在古代環境史史料文獻的討論,對近現代以來的環境史史料討論較少,呈現出重古輕今的特點。古代環境史史料文獻主要分布在考古資料、正史、典志、奏折、地方志、筆記小說、詩歌散文、檔案等傳統史料之中。筆者認為,隨著近現代中國的轉型與發展,環境史史料分布范圍更廣,包括書報雜志、日記書信、照片影像、公告年鑒等,呈現出新的趨勢與特點。
(五)環境史研究現狀再審視
在環境史研究中,很多學者容易將環境史研究在無意中轉變為環境變遷史研究或環境“衰敗論”的論證模式,認為中國的環境變遷史就是一部環境退化史,歷史時期的環境狀況優于當前。侯甬堅、趙九洲等學者對此產生了質疑與反思。趙九洲辨證評析了環境復古主義情結,認為環境史學者要避免過強的環境復古主義傾向,就必須規避衰敗論的學術理念與敘述模式①。隨后他進一步指出環境史并非完全等同于環境變遷史,更不能視為環境保護史,而且要努力避免環境衰敗論的認知與敘述模式②。侯甬堅則從五個方面討論了中國產生“環境破壞論”的根源,并認為“環境破壞論”的產生一定程度上為樹立國民環保意識起到了積極作用,但是隨著社會的發展,這種評判標準不適于現實生活與學術研究。因此,他提出了以“生態影響論”來取代“環境破壞論”的觀點③。但趙九洲認為“衰敗論”較之“破壞論”的提法可能更為恰當,認為要推動中國環境史健康向前發展,就必須反思和避免衰敗論的思維方式和論證模式④。此外,趙九洲、馬斗成對當前環境史學界過度偏重于宏觀環境史研究進行了反思,作者對微觀環境史的相關問題進行了探討,指出微觀環境史將微觀史學理念與環境史研究相結合,可以矯正以往環境史學研究的偏差⑤。劉向陽、魏亞茹追溯了歐美國家環境史的發展軌跡,認為“問題史學”是目前中外環境史學界的撰史模式,為此必須超越衰敗論的敘事模式,避免將人類妖魔化與庸俗化,強化“復雜性研究”,實現對“自然之死”與“地球終結”的超越⑥。程鵬立站在比較的視野,對環境史與環境社會學的學科特點進行分析,認為新興的環境史學過于強調跨學科的研究方法,可能導致學科立場的迷失。他建議借鑒環境社會學中強調的社會變量和調查研究的方法,以彌補其不足⑦。周瓊則從中國環境史的學術話語權來討論中國環境史的發展現狀,提出中國環境史的學術話語權建立,經歷了蒙昧期、附庸(模糊存在)期、覺醒期、初建(發展)期、明確期五個階段。中國環境史研究中形成的不同學派及話語體系,有利于環境史這門新學科在理論上向縱深發展⑧。
當前對環境史敘事范式的檢討與反思表明環境史逐步走向成熟,但應當注意環境史“衰敗論”的論證模式具有特定的學術背景,要避免持完全否定的態度去看待這種論證模式,而應當在肯定其作用的同時,努力探索新的研究范式來更好地指導環境史研究。
(六)環境史的學術交流動態
近年來環境史與生態文明、邊疆史、全球史等研究領域積極交流互動。王利華從環境史的研究視角指出:知行脫節是中國歷史上生態環境遭到持續破壞的重要原因,并提出推進知行合一是中國生態文明建設的關鍵⑨。鈔曉鴻認為,生態文明是一個龐大的思想體系與系統工程,其中人與自然關系的歷史追溯是環境史研究的重要內容,據此提出,若要使中國環境史獲得進一步發展,需要從呼喚環境史重要到以研究成果來體現其重要、從人與自然的沖突史回歸人與自然的關系史研究等方面展開①。梅雪芹指出,環境史有助于世界史觀念的轉變、世界史研究領域的開拓以及世界史與現實需要之聯系的加強②。周瓊討論了環境史視域中的邊疆概念,認為因環境史的介入,邊疆突破了傳統的概念,具有了自然屬性,可稱之為生態邊疆③。此外,有些學者還探討了環境史與全球史之間的關系。包茂宏提出,若中國學者將環境史與全球史結合起來研究,將有助于中國環境史的進一步發展④。王利華認為,全球史與環境史因誕生時代大致相同、學術理念具有共性、都致力于探討歷史發展的整體與部分的關聯性,因此可以形成彼此呼應、互相助益的親密關系⑤。費晟討論了“南方視角”下全球環境史研究的緣起與發展,認為它對于理解南北問題,開辟世界環境史新議題等,具有重要意義⑥。
梳理學界關于中國環境史學理構建最新的學術成果,可以發現2011年以來中國環境史的學理建構日益清晰完善,在學術概念、淵源、研究方法等方面的討論日漸充分,一些爭論逐漸達成共識。此外,環境史是一個包容開放的學科新領域,近年來連續不斷的學術會議、論壇及暑期班的舉辦,為各領域的專家學者創造了良好的交流空間和對話平臺,這有利于這門學科更快地成長、成熟起來。
二、專題環境史研究的新進展
環境史是開放包容的新興史學領域,運用環境史的理論、方法與其他史學分支學科進行有機結合,可以產生學術思想碰撞、深化相關問題的研究與認識,并能夠拓展新的學術研究領域,對史學繁榮發展極具意義。由于研究環境史的學者具有各不相同的研究領域,因此專題環境史呈現出交叉學科研究的顯著特征。
(一)環境思想史研究
從古至今,不同時期的人們留下不同的生態環境思想,對這些環境思想進行梳理、總結,既有重要的學術價值,也有強烈的現實借鑒意義。趙杏根《中國古代生態思想史研究》完整地介紹了歷朝歷代的環境思想,是系統研究中國古代生態思想的有益嘗試,是近年來環境思想史研究的新突破⑦。李金玉認為,周代生態環保思想起源于原始社會就已經產生的“萬物有靈觀”、圖騰崇拜、陰陽五行思想⑧。李文琴指出,中國古代環境保護的思想基礎是成熟的自然環境觀念、天人合一的哲學理念以及追求國泰民安的政治理想⑨。陳業新從古代生態保護的詔令頒布、法律頒行和職官設置三個方面討論了古代儒家的生態思想。作者辯駁了學界認為的,古代中國的環境保護思想僅僅停留在紙上而未付諸實踐的觀點⑩。傅潔茹較為詳細地梳理了孫中山的環境思想,認為孫中山的環境思想繼承了傳統中國環境思想的精華,亦吸收了西方先進的環境理念,并將環境思想融入革命與國家建設之中,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思想體系?輥?輯?訛。李志英研究了民國時期范旭東企業集團的環境意識,指出范旭東企業集團的環境意識是循著中國傳統的循環經濟的思想路徑展開的,其環境意識表現為對效益的追求和對人的生命安全的關懷,并具有古今中西環境觀交匯的特征①。環境思想史的研究多偏重于古代環境思想,而輕于近代以來的探討,面對日益復雜的環境問題,應加強對近代以來環境思想的討論。
(二)動植物變遷與環境史研究
作為共同棲息、繁衍于地球生物圈的不同物種,動物與人類生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侯甬堅等學者選取歷史時期中國境內的大象、老虎、犀牛、海東青等為研究對象,對它們的分布變遷、數量變化以及與人類關系等內容進行探索②。王建革梳理了松江鱸魚在不同歷史階段的文化認知及其與周圍生態環境的關系③。王子今考證了“龜茲孔雀”背后隱藏的環境史信息,反映了古代中土人士對邊裔遠方的社會與自然印象④。夏炎探討了喜鵲形象在唐朝發生由兇轉吉的巨大反轉的原因,作者認為這是由于喜鵲賴以生存的森林資源在魏晉南北朝隋唐時期發生了由多轉少的變化,這一變化影響著人們對喜鵲的好惡⑤。他還闡述了隨著儒學的發展,儒士們逐步將雁的生理特征、習性等同儒學文化體系相結合,賦予雁人格化儒士的象征地位,并逐步將其附會為北方士人正統文化觀的代言⑥。
植物變遷的研究有兩部著作值得注意。馮廣平研究秦漢時期皇家園林上林苑的植物選擇、分布及變遷,從中考證出110余種植物⑦。王利華討論了歷史時期竹林的分布與變遷,竹在飲食、戰爭、水利、交通、樂器、文化等方面的作用,全面深刻地解釋了歷史上人竹共生現象背后的人與自然的關系⑧。
(三)水環境變遷與環境史研究
王建革教授是水環境變遷研究的代表學者,他的《水鄉生態與江南社會(9—20世紀)》從宏觀角度研究和描述了宋代以來太湖東部,尤其是吳淞江流域的生態與社會。并對傳統的三江水學作了進一步擴展研究,還涉及河道、圩田及圩田社會關系、古人對水環境的認知等內容⑨。此外,他還將研究區域延伸到吳淞江的中上游與嘉湖地區,在書中運用多學科的理論與方法對宋以降該地區的水環境變遷作了整體的、長時段的研究,內容涉及人類、河流、水利、農業、植物等與環境的文化關系⑩。在這前后,王建革教授還撰寫了十余篇關于江南水土環境、鄉村景觀等方面的論文,進一步補充完善了他的學術觀點。
值得注意的是,近年來以流域水環境變遷為討論對象的成果增多,這表明水環境變遷研究取得由個體湖泊、河流研究走向整體流域探討的新發展。張崇旺以水生態環境為分析對象,梳理了歷史時期淮域水生態環境變遷的歷程,指出淮河流域水生態環境因黃河奪淮等自然因素以及農業墾殖、戰爭、政府治黃淮運政策等社會因素共同作用而出現多次重大變遷?輥?輯?訛。他又進一步以環境史、區域社會史為視角探究了淮河流域水事糾紛產生的原因、類型、預防和解決機制等內容①。鐘聲、楊喬以生態觀為指導,從洞庭湖內、外兩個維度探討了20世紀洞庭湖區人與環境作用與反作用的雙向互動關系②。梁志平以江南核心區域太湖流域為討論范圍,考證了江南傳統居民飲用水源結構,還分析了近代以來江南地區水質環境變遷時空過程及其原因等內容③。環境史視野下的水環境變遷研究與傳統的水環境研究有很大的不同,它在梳理水環境變遷的歷史過程中更加偏重人與水互動的關系,以期揭示人水互動對生態環境、社會觀念等方面的深層影響。
(四)疾病、災害、戰爭與環境史研究
疾病、災害、戰爭與環境的關系密切,近年來相關的學術成果的出現,體現了學科間的碰撞與交融趨勢。
一是疾病與環境史研究。余新忠探討了醫療疾病史與環境史之間的關系,指出醫療史與環境史的關聯不單是研究對象的部分交集,還有理念和視角上的相通④。隨后,他從疾病與健康的視角討論了當前環境史研究缺乏文化維度的緣由,認為這是由于環境史關注重點的不同以及學界對新文化史重視不夠造成的⑤。萬振凡、萬心把血吸蟲與人的關系置于20世紀鄱陽湖地區特定的自然環境之中,以考察人、蟲關系的演變以及由此帶來的湖區生態環境變遷⑥。李化成、沈琦以歐洲黑死病為案例,討論了瘟疫大規模傳播與14世紀英國特殊的聚落環境之間的密切關聯⑦。張萍考察了1932年陜西的霍亂疫病,提出關于霍亂產生背景、人口死亡和疫源地傳言三個新穎的觀點⑧。
二是災害與環境史研究。周瓊分析了傳統的災荒定義,認為隨著環境史的興起,災荒史研究將煥發出新的生命力,從而擺脫人類中心主義的窠臼⑨。該文還探討了2009—2013年西南地區大面積干旱的原因,認為雨林萎縮、物種單一化、物種入侵和地區生產生活方式的內地化等原因是造成干旱的根本原因⑩。蘇有全、李風華以河南災荒為研究對象,記述清代至民國時期河南災害與生態環境變遷的歷史發展軌跡,討論了災荒與生態環境變遷之間的復雜關系?輥?輯?訛。焦潤明將1930年遼西大水災放到東北百年來的開發史背景進行考察,認為1930年遼西大水災不是一個偶發的孤立的天氣災害事件,而是與東北地區特別是遼西地區森林植被的破壞以及農業的過度墾殖有密切關系?輥?輰?訛。陳桂權討論了明清時期南方山區人們對洪災(“蛟水”)的認知及防御方法(“伐蛟”),指出明清以來南方山區蛟水頻發的事實從側面說明當時經濟開發對環境的破壞?輥?輱?訛。夏炎將東漢神話“飛蝗避境”置于當時特定的時空情境中去探索,重新建構文本敘述背后隱藏的歷史真相?輥?輲?訛。
三是戰爭與環境史研究。戰爭與環境的關系密切,戰爭會塑造或改變環境,環境亦會影響戰爭的勝負。花琦、王蕊以20世紀90年代的盧旺達內戰和大屠殺為例,分析了環境與“舊式”現代戰爭的互動,并考察從環境史角度詮釋現代戰爭的必要性和價值所在①。李金玉討論了東周時期頻繁的戰爭對生態環境造成的巨大破壞,認為東周各國在備戰過程中亦對環境造成間接的影響與破壞②。劉文濤以淮河流域、長江流域及統萬城為案例,討論了魏晉南北朝時期戰爭與環境間的互動③。方萬鵬則探討了黃淮平原的水環境對決定國共命運的淮海戰役戰局的影響,認為裝備優良的國軍因受制于黃淮平原河川縱橫、濕地遍布的水環境,而未能最終取勝解放軍④。
(五)海洋環境史研究
中國海洋面積遼闊、資源豐富,是國家的重要戰略資源。海洋環境史是環境史研究的重要領域,研究海洋環境史對海洋的開發、利用與保護具有重要的歷史價值與現實意義。近年來,海洋環境史研究開始興起,李玉尚是海洋環境史研究的代表學者,他利用中、朝歷史文獻史料、水產檔案及口述史料,借助考據與計量的結合,揭示了1368—1958年間黃海與渤海主要魚類在種群結構、空間分布和資源數量上的變化。作者認為氣候突變、水文變化和制度變革是促使海洋生物發生變化的三個主要原因。這是第一部中國學者針對中國海洋生物種群的學術著作⑤。隨后,他梳理了海洋史學術研究現狀,認為中國海洋環境史研究極為薄弱,學者深陷海洋本體研究,無暇顧及海洋與社會的關系,呼吁加強中國海洋環境史研究⑥。隨著口述史學的日益發展,運用口述史的理論與方法探討海洋環境的變遷值得關注。張玉潔運用口述史研究方法,以環渤海海域海洋環境為研究對象,以當地漁民為訪談對象,在環渤海“三省一市”的八個漁村進行實地調研訪談,同時結合文獻資料描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至今的環渤海環境變遷狀況的特點⑦。該文是口述環境史研究的范例。
總之,中國環境史不同的專題研究在理論總結與實踐探索上均取得重要成果,豐富了環境史研究的內容。筆者以為這與中國環境史研究的學者來源具有一定關系,由于歷史地理學、農史、疾病醫療史、災害史等領域的專家學者關注或投身環境史研究,因此在學科的交融碰撞中產生了眾多學術成果。但在軍事環境史、海洋環境史等方向還需進一步深入研究。
三、斷代環境史研究的新進展
斷代環境史研究是從短時段的研究視角,具體選擇某一歷史時段來探討相關的環境史問題。近年來,中國環境史學界在斷代環境史研究中取得了豐富的學術成果。趙九洲探討了遠古環境史的研究內容、現狀和意義等,認為遠古環境史研究是不可偏廢的環境史研究領域⑧。劉繼剛對夏商周時期的生態環境狀況,三代時期的生態環保思想等內容進行討論,認為周以前中國的生態環境狀況良好,春秋以后生態環境逐漸遭到破壞。三代時期生態保護思想的根源肇始于人們對森林動植物的自然崇拜⑨。周瓊利用留存下來的青銅圖像史料分析了先秦時期北方草原區與云南地區的生態環境,認為先秦時期是中國環境史上人與自然相處的“黃金時期”①。張全明討論了研究兩宋生態環境變遷的時空范疇和理論方法,并對兩宋時期的氣候、水文、動植物、地貌、土壤等環境因子進行論述,揭示了這一時期人與自然互動的過程,書中還涉及兩宋時期的自然災害及生態環保意識等內容②。
陜西師范大學侯甬堅教授指導的四位博士研究生的學位論文,均是從短時段的研究視角出發考察具體朝代的環境史相關問題。董立順從畜牧業、農業、野生動植物、自然災害等五個方面研究西夏民眾與生存環境之間的互動過程,認為環境對西夏民眾的生計有著直接影響③。梁志成選取民戶、灶戶等四種與自然環境密切相關的職業戶,通過考察他們所從事的生產活動,來窺視明代人與環境的互動關系,認為傳統技術體系能夠反映特定地域人群與環境的互動過程④。聶傳平探討了兩宋時期南北方不同地域人群與自然環境相互作用的過程與彼此產生的影響,指出:面對不同時期出現的生態問題,南北方民眾都在主動地改造和適應環境,人與環境的相互影響也在加深⑤。趙彥鳳則探討了1206—1368年間的蒙元時期的人們在不同地域開展社會經濟活動,與自然環境之間發生互動的過程,以及這種過程帶給各類人群的影響⑥。
相比此前,斷代環境史研究不再僅以單篇論文來探討某一時期的具體問題,專門的學術著作與學位論文開始增多。但研究成果多集中在秦漢、唐宋、元明等統一王朝時期,而史前時代、魏晉南北朝、五代十國等時期的環境變遷鮮有學術論文或著作。同時,斷代環境史研究亦存在“重古輕今”的特點,研究者多關注古代環境史研究而輕視近現代研究,還未見系統的近現代環境史研究成果。這既是斷代環境史研究的薄弱之處,亦是有待拓荒之處。
四、小結
梳理近年來國內學者對中國環境史的研究,可知中國環境史學理探討愈加充分,實證研究愈加扎實,學科交融愈加明顯。從中國環境史學理構建的成果可以發現中國環境史的理論研究走向深化,很多此前爭論的焦點、熱點問題逐步達成一致認識,很多模糊不清的概念也日漸清晰。環境史學界并沒有僅僅停留在宏觀理論上的討論,而是積極開展具體的實證研究。學者們在斷代環境史、動植物變遷、水環境變遷和海洋環境史等具體領域均有了新突破,諸多學術著作陸續推出。但同時也應看到尚需進一步努力的地方。首先,對環境史學理構建中的理論基礎、指導思想以及教學與人才培養等問題討論不夠充分,并且還未推出一部權威的環境史入門教材供環境史專業的師生用于教學與學習。同時,在環境口述史、全球環境史、城市和鄉村環境史等方面還需作出努力,這些均是這門學科在未來需要加強研究與討論的重要領域。
環境史最新的學術成果能夠反映出該研究領域最前沿的研究動態與研究趨勢,盡管本文不能涵蓋近年來環境史領域所有的學術成果,但是通過回顧和梳理中國環境史學界出現的新成果,總結其中的成績與不足,仍有助于環境史初學者與研究者了解當前的研究狀況與趨勢。
責任編輯:王俊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