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溫暖落在肩頭

■王璐琪

姐姐站在穿衣鏡前，身上穿的是我剛買的新衣服，左照右照甚是喜歡。我說：“喜歡就拿去吧。”她很驚訝，訝異于我的大方，我淡淡地說：“沒關系，我們是姐妹啊，你穿就等于我穿。”

是的，我有一個年齡與我相仿的姐姐。我們身高相當，身材相似，容貌相像，同時也就意味著我們擁有同一個衣櫥。為了不浪費資源，小時候，我總是撿她的舊衣穿。她身上的新衣，過兩年變小了，就下放給我，我若是得了新衣，尺碼合適還好，若是大了，就得轉手給她。

“小孩的個子長那么快，衣服沒破就要扔了，多可惜，給妹妹穿吧。”媽媽的話令我無從反駁，即使有一顆愛美之心，我也只能偷偷地藏起來，羞于示人。

16歲那年的秋天，空氣依然那么干燥，枯黃的梧桐葉落滿了整個街道。我讀高一，因為個子高，被選中當秋季運動會開幕式的領隊。而姐姐剛好國慶節放假，從大學回家，要住七天。

少年都愛惜自己的“羽毛”，我也不例外，領隊需要穿得正式、漂亮，然而，衣櫥里沒有符合要求的衣服，不是太小，就是太舊，僅有的一件合適的過膝碎花連衣裙是短袖，現在已經不是穿它的季節。我終于按捺不住糾結的心思，還是去了姐姐的臥室，問她借衣服。

她很大方，敞開行李箱讓我挑，喜歡哪件就留下，等過年放假她回家，我再還給她。我看著箱子里的衣服，大多數都是她高中時的衣服，躊躇片刻，我指著她身上的黑色毛衣，說：“要這件，配裙子。”她沉默了，笑容定格在臉上，說：“這是我最愛的一件衣服。”

她不想借給我，然而我只喜歡這一件。這是一件裁剪簡潔的平針短款毛衣，沒有多余的點綴，質地柔軟，略緊身，胸前是木質的牛角扣，背后有一個寬大的帽子。穿上后，顯得她很瘦，也很精神。

“如果借給你，我要到過年才能穿。”姐姐為難地說。我理解她的意思，這是一件新衣服，她還沒有穿夠。

她臥室的窗戶半開著，初秋的風攜卷著輕盈的憂愁鉆進來，圍繞著尷尬的我們旋轉。誰說少年不識愁滋味？

“讓媽再給你買一件。”姐姐終于想出一個解決辦法。

“你知道的，她不可能會買的。”我說。

她當然知道，所以緘默。她很為難，我看得出來，我也很為難，她其實明白。她有一個灰撲撲的妹妹，成績不算優秀，在學校的表現一般，常年穿著她的舊衣，人前寡言，性格別扭。她自己則帶著深度近視鏡，剪著單調的學生頭，優異的成績是她唯一的閃光點，在愛美的年紀卻沒有心思修飾自己，好不容易考上一所好的大學，省下零用錢，買了一件心愛的可以讓她閃閃發光的衣服，剛穿上沒幾天，妹妹就來討。

“不借。”姐姐終于還是回絕了我，在我面前把臥室的門關上。

沒關系，她在家七天，我還有時間。

第二天，我發動媽媽當說客，她拒絕了。第三天，我發動爸爸當說客，她再次拒絕。第四天，我又親自上陣，我們爆發了一場爭吵，我哭兮兮地懇求她，她不客氣地把臥室的門摔在我面前。第五天，她躲著我。第六天，她開始收拾行李了，因為假期即將結束，她第二天就要走了。她在屋里走來走去，手里拿著梳子或擦臉油之類的東西，重重地扔進行李箱，以示她的不滿。我則倚在客廳的墻邊，眼睛盯著她的手，祈禱她忘記帶那件黑色的毛衣。毛衣洗干凈了，折疊整齊，在小凳子上放著。

她當然留意到我賊兮兮的目光，哀怨地嘆了口氣，說：“我第一次離開家那么久，高高興興地回來過假期，被你弄得一點也不開心。”

突然，我就陷入了自我厭惡中，失落加上無奈，我哭了，看我哭了，她也哭了。

我們從小到大都沒有分開過，初中以前住在一間屋子里，寫作業、上廁所都是一起。上高中時，家里條件稍好了一些，我們各自有了臥室，才不睡在一張床上。她讀大學后，一離開家就是幾個月，家中只有我自己，心里時常空落落的，看見好玩的、好吃的，都會下意識地想分享給她，但是一轉身，發現她常坐的位子是空的。

這些日子以來，我很想念她，一直盼望她回家。然而，她回來了，只有短短七天時間，我卻有六天都在磨她，問她要衣服。

她站在毛衣旁邊，眼睛看著地面，說：“從小到大，我什么都得讓著你，這件毛衣我特別喜歡，這一次，我不會再讓著你。你知道嗎，如果你有一件衣服，我很喜歡，如果你不愿意讓我穿，我就不會要。”

“為什么不會要？”我邊哭邊問，心里想：如果是我，我一定要。

“因為我不會奪人心頭之愛，那是你喜歡的。”她說。

我停止了哭泣，瞬間意識到我真的太自私了，那不過就是一件衣服而已。

“我知道了。”我回了自己屋，躺在床上，用枕頭蒙著臉，眼淚順著眼角往脖子里淌。這一次，我不是虛張聲勢地哭給她看，而是真心地難過，難過的最重要原因是她明天就要回學校了，我再見到她就要到過年了。

這一天，我們互相躲著對方的眼睛。

第二天清晨，她要趕最早的一班巴士，去離家70公里外的火車站坐火車。媽媽凌晨五點起來給她做早飯，我躺在床上沒起身，聽著屋外的動靜。我聽著她洗漱，聽著她吃完飯，與爸媽道別。最后，她來到我的臥室門前，打開了門，我慌忙裝睡。她沒喊我，回頭跟媽媽說：“還睡著，不叫她了，讓她睡吧。”然后，她用十分輕的聲音喊了我的小名，說：“我走啦！”腳步聲漸漸遠了，大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我知道她走了，便光著腳下了床，偷偷地從窗戶里看著樓下。晨光熹微，她肩上淋著朦朧的陽光，手里拖著行李箱，顯得很寂寞，那個背影我一輩子都忘不掉。我應該下去送送她的，告訴她，不理她，其實并不是因為我還在生氣，而是覺得袒露感情后會覺得羞澀。我心里難過極了，抹著眼睛從臥室走出來，媽媽正在洗碗，聽見動靜說：“起來了？還剩了點飯，吃了趕緊上學去，你姐剛走，看你睡著就沒喊你。”

我無意識地走到她的臥室門前，發現那件黑色毛衣她沒有帶走，她還是給我留下來了。我走上前，摟著那件黑色毛衣，毛線絨絨的質感捏在手里，像春天的柳絮，像河邊的蘆葦花，像貓兒蓬松的尾巴，像她的長頭發，像一切美好的事物。我展開它仔細打量，衣服上還帶有洗衣液的香味，這就是我夢寐以求的、為了它還跟姐姐吵了一架的衣服嗎？一件千辛萬苦借來的衣服，擁有了之后，我發現它其實也沒有那么美。

我如愿以償地穿上了毛衣，參加了秋季運動會。舉著牌子沿著跑道一圈走下來，我發現自己還是很普通，并沒有美得不像話，甚至沒有人在意我，同學們的注意力都在運動員身上，唯有同桌在我的逼問下說了一句實話：“這件毛衣不太襯你，皮膚顯得更黃了。”

后來過年，她回家后，毛衣物歸原主。她面色平淡地收回毛衣，我們再沒提過這件事。

一轉眼十幾年過去了，我們都長大了，經濟條件好了，已經沒有撿舊衣穿的必要，可當她表示喜歡我的某件衣服時，我都會毫不猶豫地送給她，她問為什么，我從沒有正面回答過，只輕描淡寫地說：“因為我們是姐妹啊。”

她不記得這件事了，但我還記得，比起毛衣，妹妹才是她的心頭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