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玥
摘要: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極力向讀者介紹原本不受關注的現代作家錢鍾書,并且尤為推崇錢寫于抗戰時期的《圍城》,稱其為“最有趣和最用心經營的小說”。在夏志清看來,錢鍾書的《圍城》很少受到現代文學那種“感時憂國”精神的影響,突破了傳統諷刺小說那種悲天憫人的說教口吻,將自身抽離出來,還將描寫的筆觸擴展到人物的內心世界,把人類存在的困境作為小說的主題,為現代文學注入探索病源的現代精神。夏志清不無偏頗的溢美為西方漢學跨文化批評提供了意蘊豐厚的范例。
關鍵詞:夏志清;錢鍾書;《圍城》;諷刺小說
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夏志清表示,他的批評標準是以作品的文學價值為原則的,真實性與藝術性是他權衡的兩個砝碼,而將“愛國的功利主義”氣氛和政治傾向性作為文學價值顯現的不利因素。他把始于1917年文學革命的“新文學”異于前代以及后代大陸文學的特點稱之為“感時憂國的精神”,即“作品所表現的道義上的使命感”[1]。盡管夏志清表示,現代文學中“感時憂國”的傳統實出于一片愛國的苦心,但他的評論中仍然透露出某種遺憾乃至于無奈的情緒:“二三十年代的小說,表面是批評傳統的道德倫常,實則表彰人性的高貴,一些作家以痛陳時弊的手法,來表達他們對中國前途的深切關懷。”然而,夏志清極力推崇的作家錢鍾書及其小說作品卻極少地受到這種“感時憂國”情緒的影響,尤其是寫于抗戰期間的長篇小說《圍城》,便以其更豐富的表現手法、更疏離的諷刺姿態和更深刻的主題思想,突破了傳統諷刺文學的種種限制,在現代小說中獨樹一幟,成為“最有趣和最用心經營的小說,可能亦是最偉大的一部。”
一、突破姿態高度之圍:摒棄悲憫的說教口吻
中國的文人小說作者似乎總是難免在某種憤懣不平的情緒驅使下進行創作,尤其是具有“感時憂國”傳統的現代文學,更容易抱有一種“國難方殷,企圖自爭而力不迨”的心態。錢鍾書很早便意識到這是一種“英雄失路、才人怨命”的感傷主義情調,類似“Satan被罰,Prometheus被縶”。相較而言,他更認同“好諧謔而無牢騷”的姿態——“要改變拜倫式的怨天尤人的態度,要和宇宙及人生言歸于好”[2]。于是,錢鍾書的小說創作摒棄了傳統諷刺小說那種悲天憫人的憂患氣質,盡管夏志清一再將《圍城》與《儒林外史》那一類中國古典諷刺小說進行比附,但他亦表示,《圍城》“比它們優秀”,除卻因為前者“有統一的結構和更豐富的戲劇性”,還在于《圍城》摒棄了古典諷刺文學的說教口吻。當然,《圍城》的作者不被“感時憂國”的悲憫情緒感染、不使用充滿道義的說教口氣并不意味著缺乏諷刺者應有的距離感,而是站在另一高度,置身局外、冷眼靜觀。這樣的姿態成就了錢鍾書諷刺小說一貫的風格,即對諷刺對象顯露出一種“貴族氣骨的輕蔑”,夏志清將他比作德萊頓、蒲伯、拜倫等人,認為他“在自己的文章中為反浮夸、疾虛妄的理智與精確明晰的風格作以身作則的辯護”。
然而,錢鍾書才智橫溢的諷刺藝術固然令人暢快淋漓,有時也無可避免地流露出一種優越者毫無顧忌的嘲謔。譬如《圍城》開篇處對一個兩歲幼童的描寫:“孩子不足兩歲,塌鼻子,眼睛兩條斜縫,眉毛高高在上,跟眼睛遠隔得彼此要害相思病,活像報上諷刺畫里的中國人的臉”,就屬于不加節制的、無謂的諷刺。相比較“感時憂國”傳統下的諷刺文學那種陷于悲憫感傷的民族情懷,錢鍾書的諷刺姿態的確是一種極大的突破,卻也不免“出于智力的優越導致了諷刺的越位”[3]。而推崇錢鍾書的夏志清后來也承認這一點,并修正了對錢鍾書《圍城》的評價:“赫胥黎同錢鍾書一樣,人太聰明了,早期寫的小說不免玩世傲物……這是二人吃虧之處。但后期赫氏改變自己,以‘悲天憫人的預言家姿態出現。錢鍾書假如繼續創作,會不會改變他的人生態度,就很難說,可能他的胸襟狹小,改變不過來。”[4]
二、突破描寫廣度之圍:表現豐富的人物內心
盡管多數現代小說作家的創作是在對中國社會現實認識的基礎上進行的,他們的成就也幾乎歸功于忠于寫實的理性主義態度,卻鮮有涉及人類心靈世界的寫實。似乎國家的前途與民族的危亡才是值得憂慮和書寫的對象,相較而言,心理的表現就顯得狹隘而無足輕重。在這種“感時憂國的精神”影響下的諷刺小說,人物內心的矛盾往往是為崇高的革命或愛國主題所服務的,用來“裝飾一個重要性和急切性都不容置疑的大前提”。人物從遲疑、退縮到戰勝怯懦再到奉獻自己,看似是由躊躇中受到刺激生發出斷然的信念,實則如夏志清在《中國現代文學史》的結論一章中所言:“與其說是心理上的發展,毋寧說是辯證上的自然結果”,而較優秀的諷刺,反而須盡量少用心理表現手法。就在夏志清失望地表示中國現代小說因缺乏心理描寫人顯得膚淺之時,他發現了錢鍾書小說中表現人物內心的細膩描寫。
在錢鍾書的小說中,作者的筆觸往往能潛入到角色內心世界,通過高度的智慧和智性的審視表現微妙的心理活動,使得小說中的諷刺場面更加令人發噱。《圍城》的人物造像則更離不開心理描寫。錢鍾書在《〈宋詩選注〉序》中說,文學作品應當“深挖事物的隱藏的本質,曲傳人物的未吐露的心理”。“錙銖積累”寫成的《圍城》,正是對錢鍾書這一理論的實踐,他抓住人物在各種特殊環境下的不同心態,除卻直陳內心的獨白,還通常借形傳神、以行顯情、言傳心聲來“曲傳”人物內心。夏志清在評論中整段引用了《圍城》結尾處方鴻漸與孫柔嘉發生矛盾最終不歡而散的情節,好讓讀者自己去體會“主題怎樣和心理狀態牢不可分,而這種心理狀況又怎樣和方鴻漸的怯懦脫不了關系。”譬如方鴻漸得知家中已吃過了飯心中有了吵架底氣的心理描寫:“鴻漸準備趕回家吃飯的,知道飯吃過了,失望中生出一種滿意,彷佛這事為自己的怒氣筑了牢固的基礎,今天的吵架吵得響……”。作者將人物在家庭中最微妙的心思挖掘出來,一方面營造了存在于生活中啼笑皆非的場景,讓藝術創作貼合于真實的生活,另一方面則烘托出方鴻漸怯懦的小知識分子人格。再如,孫柔嘉與姑媽講鴻漸的不是害怕被后者偷聽到,只得擺空城計,心虛之下,說:“本來不是說給你聽的,誰教你偷聽?”。這節引文在夏志清眼中無疑是現代文學的精彩一筆,他稱贊錢鍾書有膽量去正視全面的感情沖突,“通過看似煩瑣的心理甚至生理去分析這種感情沖突”。
當然,夏志清的盛贊有時也不免有溢美之弊,錢鍾書小說中的心理描寫固然高明,但也如一些批評家所言,有故意賣弄學識之嫌。但至少在中國文學“感時憂國”之風盛行的三四十年代,錢鍾書為數不多的小說創作在某種程度上確實具有開拓的意義,他不僅將諷刺筆觸伸到知識分子的眾生相,更擴展到人物內心之微妙,突破了單一固化的道義與使命感的約束、以及心理描寫貧乏的重圍,真正關注到人類的精神世界,給中國文學注入了新的主題的同時,帶來了現代性特征。
三、突破主題深度之圍:面向永恒的人間處境
錢鍾書的小說創作注重刻畫人的心靈世界,這不但拓寬了表現手法,還有助于探討人類生存所要面臨的永恒的處境,以此深化諷刺的主題。在夏志清看來,中國現代“感時憂國”精神影響下的諷刺小說往往將中國內憂外患的困境視為書寫主題,隱含對民主政體和科學的向往,卻將國家及人民的現狀看作是不能與他國相提并論的獨特現象,總是未能透徹地描寫中國的困厄,對探索現代文明的病源,似乎更無興趣。而錢鍾書的諷刺作品,正是打破了這種“感時憂國”傳統下的主題之圍,熱切地面向現代人的精神困境。夏志清在評論《人·獸·鬼》中人物的諷刺性造像時,指出作者并非影射某些人事、不單是為嘲弄而嘲弄那么簡單:“這些肖像……享有某種程度的普遍性,可為愚昧以及虛妄自欺的代表……這是現代精神的一種特征,一種悲劇性的特征。錢鍾書的創作中心目的其實并非去揶揄知識分子及作家,而是要表現陷于絕境下的普通人,徒勞于找尋解脫或依附的永恒戲劇。”
在《圍城》中,這種對人間處境的探討則上升到一個更具象征性的高度,即統領全書的主題“圍城”。這本諷刺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個永遠在尋找精神依附的人,然而戀愛也好、婚姻也罷,這些所謂的歸宿,最終其實不過是束縛而已,這恰恰印證了那句法國諺語“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里的人想逃出來”。司馬長風曾斷言《圍城》“地地道道是一部愛情小說”,而夏志清則這樣概括《圍城》的主題:“《圍城》是一部探討人的孤立和彼此間無法溝通的小說。”當然,夏志清亦表示,一本小說的優劣“不能以主題的深淺來評價,最要緊的關鍵是這個主題是否得到適當的處理。”至此,錢鍾書的諷刺小說以其純熟的諷刺手法、用現實主義的悲觀筆調、同時注入反思病源的現代精神,突破了“感時憂國”之圍,刻畫出人類永恒的生存困境。《圍城》所表現的主題,正如它結尾處那象征性的怪鐘所卒顯的那樣——“包涵對人生的諷刺和感傷,深于一切語言、一切啼笑。”
總之,夏志清對于錢鍾書及其諷刺小說的贊賞是溢于言表的,從他對后者在1949年后便專研學術不再創作表示莫大的遺憾便可窺見一斑。而夏氏這種近乎于偏見的喜愛,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錢鍾書受到現代文學那種“感時憂國”精神的影響較小,他突破了傳統諷刺小說那種悲天憫人的說教口吻,將自身抽離出來,冷靜地為眾生繪象;他將描寫的筆觸擴展到人物的內心世界,深挖事物的隱藏的本質、曲傳人物的未吐露的心理;他還難得地把人類存在的困境作為小說的主題,為現代文學注入探索病源的現代精神;他的創作不但微妙地把握了諷刺的喜劇氣氛,還蘊含著令人嘆惋的悲劇意識。雖然夏志清的品鑒難免有偏愛之處、溢美之詞,但他確實為西方漢學跨文化批評提供了意蘊豐厚的范例,更向文學史、評論界乃至讀者大眾介紹了被忽略的文學大師;而他那有意無意的斷言似乎成為一句飽含感情的精準預言:“我們可以肯定地說,對未來時代的中國讀者,這將是民國時代的小說中最受他們喜愛的作品。”
參考文獻:
[1]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M].浙江: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
[2]錢鍾書.評曹葆華《日落頌》[J].新月,1933,4,6(3).
[3]徐敏.諷刺者的道德世界——夏志清眼中的《圍城》與《儒林外史》[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4(12).
[4]夏志清.人的文學[M].臺北:純文學出版社,1977.
(作者單位: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