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靜怡
在《資治通鑒》中記載了黃巢之亂后發(fā)生的這樣一件事:
秋,七月,壬午,時溥遣使獻(xiàn)黃巢及家人首并姬妾,上御大玄樓受之。宣問姬妾:“汝曹皆勛貴子女,世受國恩,何為從賊?”其居首者對曰:“狂賊兇逆,國家以百萬之眾,失守宗祧,播遷巴、蜀;今陛下以不能拒賊責(zé)一女子,置公卿將帥于何地乎!”
上不復(fù)問,皆戮之于市。人爭與之酒,其馀皆悲怖昏醉,居首者獨不飲不泣,至于就刑,神色肅然。①
關(guān)于黃巢之亂,還有一首著名的長詩,即韋莊的《秦婦吟》。這首詳細(xì)地描繪了黃巢之亂前后長安圖景的敘事長詩,號稱是唐代第一長詩,卻不見于韋莊詩集。這首詩不見于韋莊集的原因眾說紛紜,有一種說法認(rèn)為,這一首詩太過于詳細(xì)地諷刺了黃巢之亂時候皇權(quán)的懦弱與官軍的腐敗,因此不容于世。
《秦婦吟》并不是一首好讀的詩。這不是說它的語言有多么的佶屈聱牙,或者文詞有多么的生僻華麗,而是說作為一首敘事的長詩,它所講述的那個故事太過于凄涼與悲愴,以至于千余年之后讀詩的我也不忍卒讀。
家家流血如泉沸,處處冤聲聲動地。舞伎歌姬盡暗捐,嬰兒稚女皆生棄。②
……
長安寂寂今何有?廢市荒街麥苗秀。采樵斫盡杏園花,修寨誅殘御溝柳。華軒繡轂皆銷散,甲第朱門無一半。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樓前荊棘滿。昔時繁盛皆埋沒,舉目凄涼無故物。內(nèi)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③
然而最令我感到可怖的并不是描繪了戰(zhàn)亂中長安群像的詩歌,而是詩歌所描述的戰(zhàn)亂中長安群像本身。傾國傾城的東鄰女,懵懂天真的西鄰女,昨日新納的南鄰女,匆匆掩妝的北鄰女,當(dāng)命運一夕變換的時候,她們根本無力去掙扎反抗。個體在翻轉(zhuǎn)的國家局勢之前是那樣的微不足道,許多人都來不及驚詫、來不及吶喊,就被碾碎成了時代的飛灰。
然而在碾壓之中僥幸活下來的人又如何了?看看《通鑒》之中被質(zhì)問著“汝曹皆勛貴子女,世受國恩,何為從賊?”的姬妾,回答“今陛下以不能拒賊責(zé)一女子,置公卿將帥于何地乎!”的女子,明明朝廷也知道她們的無力與孱弱,卻依舊將她們作為了遷怒的對象。“居首者獨不飲不泣,至于就刑,神色肅然”,這個女子也應(yīng)該為自己的無辜感到不平吧,她們有什么錯呢?死的人茫然地死了,曾經(jīng)茍活的人在戰(zhàn)爭后也死了,她們有什么過錯呢?
今年的春節(jié)檔有一部廣受好評的戰(zhàn)爭片叫做《紅海行動》,許多人觀影之后,贊頌著軍人的機(jī)智勇敢、記者的大義凜然,感嘆著戰(zhàn)爭的可怕與和平的珍貴。
在一切沒有到來的時候,每個人都一樣平凡地作為個體生活著。我們都說人生而平等,可是又不得不承認(rèn),越是危機(jī)的時候,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就越是顯現(xiàn)出來:在電影里面秘書長可以要求中國軍方帶走他的妻女,平民卻只能被動地接受裁決,在廢墟之中絕望地哀嚎;安史之亂、黃巢之亂的時候,皇帝帶著親信寵妃奔逃,大部分人茫然地就成為了叛軍的刀下鬼,就算是僥幸在叛軍地方留下了性命,卻還要面對朝廷的懷疑和追責(zé)乃至污蔑。
那些被碾碎了的飛灰,在史書里自然留不下姓名,有的聚集起來成為數(shù)字,有的僅僅是匆匆的一筆,也許還有許許多多微末的飛灰,已經(jīng)徹徹底底地消失在了書頁之間。廣武澗畔劉邦列數(shù)項羽罪狀的第六條是“詐坑秦子弟新安二十萬”,項羽屠襄城,屠咸陽,屠齊,咸陽那一把三月不滅的大火,究竟有多少人喪生其中?
誰都不能知道了。有人跟我說,歷史書不是這樣看的。也有人跟我說,你這是理解偏了,你怎么會這樣去看書呢?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但我看的時候依舊忍不住去想,看著那一個個的“屠”、“燒”、“戮”、“殺”,看著這些動詞后面跟著的城的名字或者是統(tǒng)計的數(shù)字,我就忍不住去想,這是多少人啊,他們有怎么樣的過去又想往著怎么樣的未來,他們做錯了什么?他們分明是無力反抗的一方啊。
也許說他們都沒有過錯,這也是并不確切的。有一句話說,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無辜。從秦漢自唐,每一次改朝換代追本溯源又何嘗不是源自于尖銳的社會矛盾,來自于“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的拼死一搏,“華軒繡轂皆銷散,甲第朱門無一半”,這些曾經(jīng)的雕梁畫棟、珠璣羅綺,可能便是一場又一場帝國的雪崩的來由。但是又怎么能這樣去指責(zé)戰(zhàn)亂里面的血與瘡痍都是報應(yīng)呢?!
我之前看到有人計算,說90年代生人是中國幾千年歷史上從出生到十八歲成人唯一一代完全沒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我不曾正兒八經(jīng)去考究這一結(jié)論的真假,只覺得若真是如此,那實在幸運。相較于之前許許多多代人,我們這一代可以說是在無數(shù)先輩前人的蔭蔽下成長,不曾經(jīng)歷過烽火狼煙的威脅,不曾感受過饑餓貧苦的折磨,我們成長的環(huán)境、接受的教育逐漸使我們成為活在當(dāng)下的善忘的人。
我們被鼓勵著成為精英,成為英雄,成為時代的弄潮兒,我們也有著最好的資源、最平和的環(huán)境去發(fā)展個人的價值。我們被鼓勵著往上看,往前看,被鼓勵著去歷史中尋找我們國家的榮光并復(fù)興它。同時我們是不是還應(yīng)該向下看,向后看呢?
哪怕自己的觀點被說是“何不食肉糜”也好,哪怕理解歷史的時候因為沒有相似的經(jīng)歷始終隔著一層也好,還是應(yīng)該去想想那些歷史的罅隙中平民的苦難,看看歷史的車輪下來不及吶喊來不及掙扎的百姓的遺骸。我覺得,悲憫是一種崇高的情感,它能夠讓我們更好地理解過去,更好地珍惜當(dāng)下,更好地開創(chuàng)未來:
前人這樣做,是對是錯,對的話對在了哪里?錯的話又錯在了哪里?又應(yīng)該怎樣去避免我們重復(fù)這樣的錯誤?
可能我看再多的詩歌,看再多的記載,都不能給我今日的難過與不平一個令我滿意的答案。但如果一代又一代不斷地有人為他們難過,為他們不平,嘗試著去回答這個問題,去解決這個問題,就如愚公移山,“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子孫孫,無窮匱也”,我相信我們終能向時間、向歷史、向我們這個國家乃至整個世界的過去與未來提交滿意的答案。
古詩十九首中有一首《生年不滿百》,開端的是兩句“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人生于天地而言不過是須臾一瞬,那一瞬過后,多數(shù)人就那么灰飛煙滅,即是僥幸留下了什么,在又一個或兩個瞬間之后也消失無蹤跡。然而存在過的東西,它畢竟是存在過的。代代相傳的薪火,也不會因為個體生命的終結(jié)而斷裂。終有一些東西不會因為時間的流逝和時代的更迭而改變,終有一些東西由一代又一代人上下求索。
注釋:
①宋司馬光編著,元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卷二百五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8312頁。
②韋莊著,聶安福箋注:韋莊集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16頁。
③韋莊著,聶安福箋注:韋莊集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1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