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琪
國家結束了多年的戰爭。這些年里,國家爭奪了不少領地,同時也失去了大片土地;很多英勇無畏的士兵為國捐軀了,但他們在家鄉的妻子也在戰火中生下他們英雄的血脈。
不管得失,戰爭總算結束了。
歸來的輪船緩緩駛向首都的碼頭,巨大的身軀在清晨的濃霧愈顯出輪廓。人群早已把碼頭擠得水泄不通,人們睜著茫然的眼,肅穆地盯著巨輪甲板上著軍裝的將領,急切又麻木,遠看上去像立了無數木樁。
輪船上的人開始走上陸地,他們闊別已久的故鄉了??桃庖轮A麗的樂隊開始奏樂,打鼓、吹喇叭,領班向群眾揮動紅黃相間的指揮棒:“來啊,朋友們!我們來歡呼,歡迎威爾將軍回來,慶祝和平的到來!”零零星星的一陣掌聲響起,很快被沉寂壓抑下去了。無數雙眼睛還是望向船艙,又或是,里面運著的東西。
魯娜大娘一早隨著人流趕往碼頭,她本該感到高興,戰爭結束了,屋頂上再不會飛過轟鳴作響的敵機,生活再不會彌漫經久不散的硝煙味兒。她試著咧開嘴角,它卻又哀愁地耷拉下來。魯娜大娘知道哀愁地根源在哪,就是她的獨子安德烈。
安德烈像許多年輕力壯的男子一樣,在最精壯的十八歲征兵入伍,距今已經十年了。戰爭打斷了通信設備,除了開始幾年回過幾封家書,之后基本了無音訊。但這又不只是他們家,國家需要他們,他們是要干出一番大事業的,征兵啟示上不是說了嗎:年輕人,將幼稚的小愛割舍掉,為了國家更廣闊富裕,人人都該爭做時代的英雄!
人群還在靜默,不知道他們的思緒是不是也像魯娜大娘一樣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她想起小時候的安德烈是個多么靦腆膽小的孩子,每次玩士兵將軍的游戲只能當俘虜,被其他孩子押著跪在地上。她把一切看在眼里,心里燃起怒火,她丈夫英勇地死在戰場,只留下一個兒子,英雄的血脈怎么是這種窩囊廢?
可憐巴巴的安德烈被母親拎回家,魯娜甩他一個耳光,扔給他一個要求:“以后玩游戲不能再當俘虜,那是世界上最恥辱的事情。你要把將軍打倒,然后去當將軍?!卑驳铝彝弁鄞罂蓿氲侥切┙讶缁⒌幕锇榫蜕l抖。
兒子怎么那么不爭氣!魯娜恨他細瘦的胳膊和腿,恨他哭喪的臉,恨他一不留神就滾下的眼淚。安德烈哭完,像沒事人一樣,抱著自己心愛的小黑狗玩了起來。
“沒尊嚴的貨色。”魯娜心里罵著。她從廚房取來一把切肉的刀,遞給抱著小狗的安德烈:“你把這狗給殺了?!彼活櫚驳铝铱迒〉纳ぷ影l出死人般的呻吟,把刀塞進他手心,有力的大手鉗住他冰冷的小手,割斷了那只小東西的喉嚨,熱辣辣的血噴滿安德烈慘白的小臉、染紅他烏黑的眸子。
身邊人人都在夸贊魯娜是個偉大的母親,將膽小廋弱到無藥可救地步的兒子培養成孔武有力的男人。安德烈剛滿十八歲,便光榮入伍了。臨行前,魯娜問他:“你父親的怎么死的?”
“拒不向敵人投降,被亂槍射死的?!卑驳铝移届o地復述從小聽到大的事跡,他還記得最初聽到時嚇得晚上做起噩夢。
“他是國家的英雄,你也應該是?!濒斈韧鴥鹤拥暮谘劬Γ茄劬潇o如冰,跟他父親一模一樣,“你要回家,只能打勝仗回來,我不能接受自己兒子作為戰俘被押回來?!蹦贻p的安德烈頓了一下,鄭重地點了點頭。
人們聚在廣場,看威爾將軍站在演講臺上,他手上拿著的是受表彰的英雄的名單。他們均是為國獻出生命的英雄,他們的骨灰裝在名貴的木盒子里,用國旗包裹著,等名單上的名字一念完,軍人們就隆重地抬著一個個骨灰盒,走過紅毯,接受所有人的默哀與景仰;儀式結束后,他們的名字會用金字刻在石碑上,他們的墳前會永遠堆滿白花,世代的國民都會紀念和拜祭他們。他們是國家的英雄。
廣場的角落縮著一堆衣著破爛不堪的人,被士兵拿槍圍著。他們要不是戰爭結束后被國家與敵國換回的戰俘,要不就是因貪生怕死向敵方投降的罪人。他們跟著光輝的骨灰一起回家,他們是遭人唾棄的。
鄰家的莫桑尼大嬸一眼在戰俘堆里看到自己的兒子,她低頭嘟囔了一句:“沒出息的家伙。”可聲音卻沒有半點惱怒,甚至有些竊喜。魯娜大娘往那堆人中掃了一眼,沒看到安德烈,也可能是有安德烈但她沒發現。不!她的安德烈要當英雄的,這么多年來,她守著家門等安德烈勝仗而歸,可沒想到戰爭持續那么長,母子間音信全無、生死不知。
威爾將軍渾厚的聲音還在念著名單,魯娜渴望又害怕著聽到安德烈的名字。他不能是國家的罪人,死也不能是!否則怎么對得起祖國和人民,怎么面對他戰死的父親,和一心盼他名流千古的母親?可是,讓一個母親接受自己孩子死亡的事又是多么不易,那個年輕的生命,健碩的軀體,讓人怎么相信他說沒就沒呢?魯娜死死盯著威爾將軍蠕動的嘴唇,她的腦子空白得像濃霧籠罩的天空,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結局是什么。
名字一個又一個過去,突然,安德烈的名字從那張嘴里奔出,像一聲悶雷劃過,只轟炸在魯娜心里。她的安德烈成英雄了,她繼英雄妻子又多了一重英雄母親的身份。安德烈的骨灰盒被人們瞻仰,他的名字載入這個國家的史冊,每到節日無數蠟燭和鮮花敬奉給他,無數的人為他低下頭禱告……
威爾將軍握著她瘦骨嶙峋的手掌,士兵們向她敬禮,鄰居朋友們擁抱她,魯娜大娘跟她兒子一樣受世人尊重。而那些俘虜和投降犯,終生都會被人以冷漠對待,他們的家屬灰溜溜地低著頭,連與英雄母親對視的勇氣都沒有。
魯娜大娘茫然地捧著安德烈的骨灰,她開始想知道安德烈是怎么死的,是哪個窮兇極惡的敵人奪去了她兒子的生命?他臨死前受了多少傷、有多疼痛?安德烈所有的痛苦都燒成了灰燼,骨灰盒一句話也不說。
慶祝戰爭結束的樂曲四處響起,人們不再迷茫,大家都在歡呼,為新生活歡呼。魯娜大娘還睜著一雙渾濁又麻木的眼睛,里頭不知是喜是悲。她看到,莫桑尼大嬸摟著她的“罪人”兒子,撫摸著他腦袋,帶著和煦的母親的慈愛,仿佛他也是個好青年。而另一位英雄的母親,抱緊兒子的骨灰盒呼喚著死去兒子的名字,淚水填滿臉上皺紋的溝壑。
“啊,高興點吧,你一直期待安德烈成一位英雄的?!濒斈却竽飳ψ约赫f。這時,她聽到了年幼的安德烈的哭聲,被母親扇耳光的哭聲,小狗被殺時的哭聲;也聽到了成年的安德烈的哭聲,征兵入伍時的哭聲,臨死前鮮血淋漓的哭聲……所有的聲音充斥著魯娜大娘的耳畔,一刀刀割在這位可憐母親的心。她此時多么希望能抱抱安德烈,莫桑尼大嬸該是多么幸福!
“不!我的孩子!媽媽不要你當英雄,只要你能平安回家……”
一聲尖銳而嘶啞的哭喊劃過喧囂,廣場上所有人都陷入沉默。緊接著,他們憤怒地毆打了威爾將軍,折斷他的佩刀,丟掉他亮晶晶的徽章——是他帶領兩代人走向戰場的,在此之前他都是全民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