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清泓
[摘 要] 懲戒權之懲戒一般包括經濟罰和非經濟罰兩類。懲戒權之經濟罰存在三種相互博弈的理論:一是罰款“肯定說”;二是罰款“否定說”;三是罰款“替代說”。罰款“肯定說”及“否定說”較為傳統。罰款“替代說”介于罰款之肯定與否定之間,是在否定罰款的大前提下,主張將減薪或降薪作為罰款的替代產品。相比較而言,罰款“替代說”比較合理可行,應當成為懲戒權之經濟罰的主要內容。
[關鍵詞] 懲戒權;經濟罰;罰款“替代說”;勞動法
[中圖分類號] D92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2-8129(2018)06-0080-08
懲戒權之懲戒一般包括經濟罰和非經濟罰兩類,其中經濟罰情況復雜,存在各種博弈性理論,值得我們深入研究。
我國有關用人單位懲戒權的類型,廣義上主要有:解約罰即解除合同罰(廣義之懲戒權)、經濟罰(主要是罰款、變相罰款如降薪等)和非經濟罰三類。一般從狹義上分類不包括解約罰,因此懲戒權僅分為經濟罰與非經濟罰兩種。“總的來講,懲戒措施依其是否直接具有經濟利益為內容,可大致分為經濟處罰和非經濟處罰兩類”[1]。經濟處罰是直接使違紀勞動者承受經濟利益方面不利后果的處罰,或者表現為強制勞動者支付一定的財產,如罰款、賠償經濟損失等。非經濟處罰是直接使違紀勞動者承受精神上的譴責和懲戒,但不直接表現為財產的喪失或減少,如警告、記過等。有些懲戒形式兼有經濟處罰和非經濟處罰的雙重屬性,如降崗、降職、降低工資級別、撤職等,它們間接地使違紀者的經濟利益受損[2]。
在國外,對一般性懲戒措施的認定非常寬泛。以法國為例,除口頭批評外,雇主針對雇員在其看來是錯誤的行為,而采取的任何措施,不論是否直接影響到雇員的出勤、職務、報酬或職業,都構成對雇員的懲戒。它既包括那些傳統的懲罰措施,如書面批評、警告、停職、調動崗位、降職、辭退,也包括一些對雇員而言具有懲罰性的職業上的不利變化,如推遲晉升、改變工作時間、禁止參加某些會議、扣除獎金、取消免費停車等。但是,懲戒權之經濟罰卻被非常嚴格地加以限制,不能任由權利人隨便行使。經濟性懲戒關涉勞動者的核心利益,勞動者的薪酬收入往往與勞動者本人及其家庭成員的生存、生活密切相關,因此各國勞動法一直對經濟性懲戒都予以嚴格限制,尤其是對勞動者采取扣減、降低薪酬的懲戒限制更為明顯[3]。
在我國現實生活中,除懲戒性解雇外,引發勞動爭議最多、最大的懲戒措施主要有兩種,即罰款(含扣工資)、調崗[4] 193。其中,爭議最大的是懲戒權是否包含罰款權。
從博弈論的觀點來看,關于懲戒權之經濟罰的主張有三種:第一種觀點是肯定懲戒權包含罰款權即“肯定說”;第二種為“否定說”,與第一種截然相反,徹底否定罰款;第三種是“替代說”。 “替代說”是筆者之拙見,介于前兩種觀點之間,比較折中,是在否定直接罰款的大前提下,將降薪或減薪作為罰款的替代產品。三種觀點的博弈,雖然難以形成定論,但其研究對懲戒權之經濟罰具有一定的理論價值和實踐意義,還可以為將來懲戒權之立法跟進提供一定的參考借鑒。
此觀點幾乎被企業普遍認同,長期以來在企業的經營管理實踐中得以采用。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對罰款持肯定態度的并不僅僅是用人單位,許多勞動者也是贊同的。另外在學界,也有許多學者認同此觀點。“肯定說”因其得到三方(用人單位、勞動者和學界)的普遍認同而比較盛行。
有學者認為:《立法法》和《行政處罰法》對財產罰所做的限制,我們應從立法的目的這一角度去理解,而不應一概而論。其立法目的是為了防止行政主體濫用行政處罰,所以,對處罰權做出了比較嚴格的限制。而企業作為一個社會組織,是能夠完全自治的,只要不違反法律法規的強制性規定,國家不應過多地予以禁止。同時,我們還應尊重勞動契約的自由精神,而不應該以國家的權威禁止用人單位進行罰款懲戒。還有學者認為:國家未禁止即可為。如曾經施行的《企業職工獎懲條例》雖被廢除,但這并不代表國家反對罰款。為此他們還援引國家慣例進行了求證:從國際上看,即使在市場經濟比較發達的國家,企業也可以對其職工行使罰款權,但應受到嚴格的限制,而不是禁止[5]。他們還從現行法沒有規定罰款條例出發,而認定“現行法規也并未禁止罰款懲戒的設置,并且現行法規恰恰為罰款的懲戒提供了法律依據”[5]。
企業界人士大多贊同罰款權。早在2008年我國廢除《企業職工獎懲條例》時,《中國勞動》雜志社特意邀請知名企業的高管、專家和法律工作者,就企業勞動紀律和獎懲制度在制定和實施中的有關問題,進行了深入討論。這場討論雖然過去了幾年,但現有的情形并無多大改觀。這場討論的價值和意義是值得肯定和反思的。原《企業職工獎懲條例》第11條明確規定,“經批評教育不改的,應當分情況給予行政處分或者經濟處罰”。第12條規定,“對職工的行政處分分為:警告,記過,記大過,降級,撤職,留用察看,開除。在給予上述行政處分的同時,還可以給予一次性罰款”。《企業職工獎懲條例》明確規定了懲戒措施之經濟罰,特別是對罰款進行了直接肯定。允許企業采取“罰款”的懲戒。2008年該條例被廢止后,除懲戒性解除勞動合同外,現行立法對懲戒權沒有任何規定,這使得我國懲戒權的種類和適用范圍不再具有法定性,勞動紀律及其懲戒權也相應地走向邊緣化。
我國2008年廢除的原《企業職工獎懲條例》,雖然有許多脫離中國現有國情的條文,但是僅僅從勞動紀律的規制上看,其立法價值并沒有隨著社會的發展而消失。《企業職工獎懲條例》實施多年以來的貢獻也應當進行合理評估,其成功的經驗應當吸取,不能一概否定。尤其是在沒有后續對接立法的情況下就徹底將其拋棄,這違背一般法理。勞動司法實踐也已經證明,《勞動合同法》粗線條規制勞動規章制度和勞動紀律,對解決勞動爭議極為不利。因此,我們應當重新審視這部法規,重新將其中的勞動紀律、懲戒權等納入法制軌道,而不是讓勞動紀律和懲戒權游離于法律之外。
我國中央立法缺位,而有的地方性法規對罰款持肯定態度。如《深圳市經濟特區和諧關系促進條例》第16條規定,用人單位依照規章制度對勞動者實施經濟處分,單項和當月累計處分金額不得超過該勞動者當月工資的30%,且對同一違紀行為不得重復處分。深圳市的立法直接賦予企業罰款的權限,可以說,深圳市的立法在此方面的態度是肯定的,只是在其基礎之上加以數額的限制[5] 58。對罰款權的規定,各國也不盡一致。瑞士、日本和香港肯定企業罰款權。瑞士不但允許企業罰款,而且還制定有保證金制度[6]。日本《勞動基準法》則允許企業在內部勞動規章中設定對勞動者的處罰措施,其第91條規定:“在以就業規則對工人減薪的制裁場合,其減薪一次額不得超過平均工資一日份的半額,總額不得超過一個工資支付期的工資總額的十分之一。”[4] 193意大利法律的規定更加嚴格,雇主對雇員的罰款不得超過4 小時的工資[7]。我國原《企業職工獎懲條例》規定的是“對職工罰款的金額由企業決定,一般不要超過本人月標準工資的20% 。”相比之下,日本的規定較為合理可行,可資借鑒[8]。
此觀點盛行于學界。尤其是勞動法學界,幾乎是一邊倒地反對罰款。學者們認為原《企業職工獎懲條例》允許企業罰款的規定是計劃經濟體制下政企合一、勞動力終身制的產物,在市場經濟和勞動關系契約化的今天,企業無權對員工罰款[4] 193。如沈同仙教授認為,“罰款是一種行政處罰方式,用人單位不是國家行政機關,無權對員工進行罰款處罰”[9]。歸納反對者的理由,主要認為罰款本質上是一方對另一方經濟資源的單方剝奪。而根據現代法律的一般原則,以及《立法法》《行政處罰法》等相關規定,只有公權力才能創設、行使財產剝奪權。企業作為一個社會主體,沒有資格和權力剝奪勞動者的私有財產[4] 193-194。
罰款“否定說”不僅在學界比較普遍,在司法實踐中也逐漸被法院采信。有學者認為,“《企業職工獎懲條例》認可罰款,該條例被廢止后,企業的‘罰款行為常常不被法院認可。”[8] 7例如,2015年北京一中院在審判“北京安控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與鄭淮麗勞動爭議案”中,用人單位根據本單位規章制度中有關違規“罰款”的規定,對勞動者實施了“罰款”,勞動者不服,二審法院最后支持了勞動者的主張,否定了用人單位的罰款。一審法官指出:“就罰款行為本身,通常系司法、行政等部門依法進行的一項懲戒行為。用人單位對勞動者具備用工自主管理權,但應限于合法合理的范疇內,現行法律法規并未賦予用人單位對勞動者的罰款權,則安控公司依據規章制度對鄭淮麗進行罰款600元并自工資中扣除的行為并無法律依據”。二審法官最后也支持了一審法官的審判,否定了企業罰款之懲戒[10]。
從我國立法來看,反對罰款權的地方是廣東省。廣東省《勞動保障監察條例》第51條明確規定:用人單位的規章制度規定了罰款內容,或者其扣減工資的規定沒有法律、法規依據的,由人力資源社會保障行政部門責令改正,給予警告。
2015年10月新修訂的《中國共產黨紀律處分條例》第10條規定了黨員的紀律處分種類:警告、嚴重警告、撤銷黨內職務、留黨察看和開除黨籍五種,都屬于非經濟罰,即對黨員違紀的懲戒權是不能進行經濟處罰的。雖然黨員之懲戒與一般意義上的用人單位不同,特別是企業單位;但是從平等的角度看,對黨員的要求(包括違紀處罰)只能高于一般群眾,而不是低于一般群眾。既然黨員懲戒沒有經濟罰,那么普通群眾就更不應該有經濟罰。當然,《中國共產黨紀律處分條例》與一般用人單位特別是企業的規章制度和勞動紀律有一定的區別,但是對違紀懲戒,還是具有一定的參照價值,對黨員勞動者來說更是如此。
2014年7月1日起實施的《事業單位人事管理條例》第28條規定了對員工應當給予處分的情形有6種:損害國家聲譽和利益的;失職瀆職的;利用工作之便謀取不正當利益的;揮霍、浪費國家資財的;嚴重違反職業道德、社會公德的;其他嚴重違反紀律的。其中就有關于勞動者嚴重違反職業道德和嚴重違反紀律的懲戒規定。第29條明確規定了處分的種類為5種:警告、記過、降低崗位等級或者撤職、開除。受處分的期間為:警告,6個月;記過,12個月;降低崗位等級或者撤職,24個月。可見,《事業單位人事管理條例》中對違紀之懲戒,也沒有規定經濟罰。罰款之懲戒,不具有合法性。然而,讓人糾結的是“降低崗位等級”是不是屬于“變相”罰款?或者說是罰款的“替代產品”?客觀而言,《事業單位人事管理條例》只能適應于事業單位。因為事業單位與企業性質不同:如社會職能不同、組織目標不同、經費來源不同,特別是人力資源管理受政府介入程度不同;事業單位受政府介入較多,如工作人員的違法違紀行為按照國家規定給予處分等,相對而言企業在人力資源管理方面擁有較大自主權[11]。
從國外立法來看,明確反對罰款權的國家是法國。法國《勞動法典》明文規定“禁止罰款或其他金錢性處罰;任何相反之規定或條款均視為未訂立”[12]。俄羅斯也沒有明確規定罰款正當性的相關規定。《俄羅斯聯邦勞動法典》第8編第30章第192條規定“紀律處分”的具體種類是三種,“批評,訓誡,根據相應的理由解雇”[13] 114。這里沒有關于違紀處分之罰款的明確規定。2004年3月17日關于俄羅斯聯邦法院適用《俄羅斯聯邦勞動法典》的決議,于2006年12月28日經俄羅斯聯邦最高法院全體會議決議修訂,其中有關紀律處分的規定是第28條至53條,共計26條,翻譯過來也達十一頁之巨[13] 248-259。但是從《俄羅斯勞動法典》和司法解釋上看,懲戒權之罰款,在俄羅斯立法上難覓蹤影。可以說,俄羅斯勞動法對懲戒權之罰款是持否定態度的。
罰款“替代說”是筆者之拙見,是一種中庸之道,介于罰款肯定說與罰款否定說之間,是在否定直接罰款的大前提下,將減薪作為罰款的替代產品。